嫁天子——风储黛
时间:2020-10-16 10:48:49

  偏厅之中有一道瘦弱的佝偻着的熟悉身影,娇小可怜无比,正摆弄着杏花树枝纷纷洒洒勾到明镜窗前的数只梅瓶,她勤劳的双手,将他的家里总是打理得亮亮堂堂的。
  春狩以后,他便将这个无处投身的孤女带在了身边,她身子弱,他花了时间为他调理,并不许她做这些琐碎之事,然而婉儿总是腼腆,觉着白吃白住白用他的不合适,她所有的活儿都抢着干。
  有一道声音告诉江瓒,他将要离开之事,必须告诉了婉儿。
  他不能带走她,所以要向她说明。当然,他也会留下一笔钱,安置她的去处。
  但婉儿得知了江瓒的想法之后,手里的抹布刷地一声便掉入了水中,溅起簇簇水花,打湿了她的杏子黄长襦裙,婉儿的眼中顿时就起了一层水雾,她凝视着江瓒,手轻轻勾住了他的袍袖:“江太医,你一定要走吗?可不可以带走我?”
  江瓒一滞,也凝着面前女孩儿的娇容,她生得怯生生的,一哭,便极是可怜,令他也有几分于心不忍,他放缓了口气:“此次是我一人出京,云游四方,餐风宿露,我自己都感到极是艰难,带着你,恐怕要让你遭许多罪。”
  婉儿不住摇头,“不,婉儿在遇上江太医你以前,一直就是一个人,连一双避寒的鞋我都没有。我不怕吃苦的!江太医,你能不能就带着我,我可以为你打伞,为你做饭,为你更衣叠被……我、我什么都能做!”
  少女激动得脸颊泛红,眼里似有琉璃般的清澈的光采,可是拽着他袍袖的手又显得那般坚决。
  令他亦不得不动容。
  思忖再三之后,他朝她轻声地问:“婉儿,你当真不后悔?”
  “不悔!”
  江瓒再度沉默了,沉默之后,在婉儿也以为没有希望了,手指捏得泛白,骤然一松之际,他再度垂眸,朝她看了过来,温柔含笑:“好。”
  “若你路上再悔了,我再替你安置。”
  婉儿欢呼雀跃,像只欢快的小鸟儿,尤其怕他反悔似的,立刻就冲出了偏厅,差点跑落了绣鞋。
  他在她身后,轻缓地摇头,叹了一声,随即唇角浅浅地一弯。
  出京之日,是一个薄露未晞的清晨,出城的路蜿蜒没入远处那高耸的阙楼,江瓒一袭青衣,身负药箱,腰间挂着一只水袋,神色温雅、坚定,一如当初怀着一颗涉世未深的青涩少年心,步入这座世间最为华丽的城池之时,依然满怀着信念、希望与爱。
  婉儿在他身后,背着一把巨大的黑伞和一只藏蓝碎花缎子包袱,亦步亦趋地跟着。
  “江瓒!”
  还没有出城,江瓒忽听到身后熟悉的一声,袖袍无风而动,袖袍之下,长指微微攒紧。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他知晓,傅宝胭何人?若不撞上南墙,她岂会回头。
  顿步之间,傅宝胭已经冲了过来,跑得气喘微微,两鬓因而汗珠而沾湿的凌乱鸦发贴着红扑扑的脸,“江瓒,阿瓒,你是不是真的要走?”
  她停了下来,目光投向他身后紧跟着的小巧玲珑的那个婉儿,顿时眸色黯淡了下来,似失去了全部的希冀火焰。
  江瓒温声道:“傅夫人,你我缘尽,不必如此执拧了。”
  婉儿一双乌溜溜的水眸,看看江太医,又看看这个美貌如画的女子,心头暗暗掠过疑云。
  好像,这位夫人与江太医有旧,上一次他们见了面,这个美貌的夫人也是说了这样一些话,不过自那以后,江太医却从来没有提起过她,婉儿便也没有再去想了。
  傅宝胭突然抬起手臂,用衣袖擦去了眼中的泪光,左手一翻,朝着他摊开掌心。
  他凝目看去,是一支修复了的断钗。
  傅宝胭哽咽着道:“阿瓒,我真的……我撑着到了现在,与聂羽冲和离,就是因为你,若没有你,他对我施暴的时候,我早就撑不下去了……我知道,我是没有脸求你……可是我没有办法,你这样对我,你要离开神京了,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昨晚,昨晚我才知道……”
  她家中只有一个侍女,那侍女从别处打听来的,告诉了她,一直到昨晚,她尚在终于修复了断钗的惊喜之中,却忽然犹如当头棒喝,整个人被击溃了。
  “我、我真的心快要疼死掉了……”
  她把断钗执拗地送到他的面前。
  “你看,你不是说断钗不可能复原,你我就不可能和好吗?你看,复原了!能复原的!”
  她的汗珠沾湿了眉鬓,滑入了眼中,热泪混着淋漓的汗水,混成一股湿咸,呛得她眼睛生疼。
  眼前江瓒的清影似乎也花了,她拼命地将断钗递给他,要他拿住。
  江瓒一动不动地望着傅宝胭。
  身后的婉儿,也在驻足偷看。
  末了,傅宝胭终于等到了回音,那是一声充满怜意的叹息。
  “迟了。”
  他望着她,低声道。
  “我也许该感激你,在这时,还会想着我,至少当年我心中的怨,已彻底平息。只是,真的已太迟了。”
  “傅夫人,我师父常说,我们行医之人,要对世人常怀悲悯。我对你亦然。盼着你日后,能遇上真正的值得托付的男子,他待你会比昔日的我要好得多,你便,不要再困于过去,不肯出来了。”
  他转身,对婉儿和缓地、笑了一下。“我们该走了。”
  婉儿望着他,坚定地点头,“嗯!”
  那一高一低的身影,便远远地离开了,婉儿似踩着江瓒让初日掷下的修长的身影,她身量娇小,几乎整个身影都能藏在他的影子里头,过了片刻,她似想到了什么,回头望了望。
  那位绝望的傅夫人,似木胎泥塑般,还立在那儿,任由初生的暖阳打在身上,周遭,却好似冰窟。
  她没说任何话,乖巧地跟着江瓒,不再回头。
  傅宝胭踉跄地后退了步,手中好不容易修复完全的断钗,掉落在地。
  纵然她花了无数的功夫,甚至在断口重新利用金子熔铸了,可是却一如他所言,这支断钗,永远也无法恢复到昔日的状貌了。
  跌坠的钗,再度砸出了豁口,上面镶着的猩红珊瑚细珠子,也滚落在地,顺着断裂的绳,滚到了行人脚下,被行人和马车碾中,化作了一摊细碎齑粉。
  傅宝胭突然头重脚轻,跌坐在地。
  身遭人潮如水,无人认识她,无人会来关怀她半句,空冷的屋子,亦无旁人。
  再也不会有家了。
  曾给了她心安和爱情的男子,在今日,带着另一个人,已远远地离开了这座城池。
  她蜷起双腿,坐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将脸埋得了腿间,哭到撞气、发抖,直至全身抽干了力气,晕仆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去江瓒直接完成了正文所有戏份~
 
 
第79章 
  春回人间, 眨眼万物复苏,沁凉的甘露殿外去年新移栽的几株晚梅花,正到了怒放的时节。
  窗外枝条扶疏交映, 映着月色,显得犹如覆了一层霜霰, 纯白娇艳, 逸着泼墨般的冷香。
  岳弯弯正靠在窗边练习书法, 一旁的摇床里安逸躺着正双小手够着吊在她额头上的丝绦,可是小短手却怎么也够不着,嘴里胡撸胡撸地吐着泡泡。
  眨眼青鸾已经半岁了, 正到了学着爬的时候, 但是小公主人小又懒, 每日除了吃奶就是睡觉,要么, 就哼哧哼哧地,打断她父皇和母后的好事。
  元聿已经对岳弯弯下令, 以后不许青鸾留宿甘露殿, 让她睡偏殿去。
  岳弯弯一听, 登时就恼了, 凭什么女儿不许跟着她睡?她极是讨厌元聿这种高高在上的命令式口吻, 好像把他在朝里对着大臣吆五喝六的陋习带了回来, 她偏不。他不让青鸾跟着娘亲,她偏要把她留在甘露殿, 还要留在最近的地方,晚上也必须抱着她睡,留给元聿一个倔强的后脑勺儿。
  过了这几日,陛下无奈了, 良言相劝,让她也关心关心他。
  岳弯弯不肯听,晓得他的心思,回了一句:“现在生不了儿子,没用!”
  元聿一听,顿时俊面激红,将她肩膀一扳,就势便将她压在了身下,咬牙切齿道:“你说谁没用?”
  身下的皇后水眸滚圆,愣愣地盯着自己。
  隔了片刻,她用一言难尽的口吻朝他道:“陛下,我不是说你没用,我是说,我现在尚在恢复期,是不可受孕的……”
  元聿固执不化:“你就是说了,朕让你看看,朕有用不有用!”
  他朝着她的檀口用了点力吻住,过了片刻,岳弯弯全身软化了下来,只剩下出气,几乎不剩进气了,眸子水光迷蒙的,一动不动地凝着元聿,一副引人采撷的模样。
  他顿住了,胸脯略急促地起伏着,嗓音喑哑:“弯弯,可以了么?”
  岳弯弯本来一点不想,现在也被撩拨了起来,见他居然又装得正正经经地来问自己,她真是惊讶羞怒,口中直含糊地催促道:“你快些!”
  一会儿青鸾又醒了。
  元聿一听,登时额角直抽,冷目盯着身下的女人,恶狠狠地道:“你说什么!”
  他怎可能会快?难道她没领教过?
  看来真是太久没让皇后好看了。
  ………………
  她累得昏睡了过去,一直到此时,元聿揽着她的臂膀,将她勾入了怀中。
  抱着亲了一会儿,才想到身上湿黏,不太舒服,便将睡梦之中的皇后打横抱起,两人双双迈入了浴桶。
  入了水,岳弯弯便醒了,于是又是一番挥洒淋漓、尽情尽兴的鸳鸯戏水,直把她折腾得双腿虚浮,比春狩那几日跟着他骑马还累。
  她抱怨了他无数,最后,令他的耳垂亦暴露鲜红,停在她的身旁不再动了时,岳弯弯终是忍不住,又偷笑了起来,笑得元聿再度有几分恼了,疑心她还不够,正要再一逞雄风之时,她却突然伸出了柔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肩背,朝他亲了过来。
  她贴住了他的耳垂,低声地笑话他:“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待威严如山的陛下,反正在弯弯的心中,陛下自己有时也像个撒泼耍赖的小孩儿,居然还想给别人当爹呢,你也不羞!”
  元聿身体一颤,侧过面庞看她,岳弯弯又笑了几声,才终于略松开了他的肩,头朝下拱了过去,改贴住了他的颈窝:“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以后都不纳妃子了?”
  元聿脸色潮红,过了片刻,低低地“嗯”了一声,说着又将她搂紧了些,令她更贴身地依偎着自己,不许她逃开。
  岳弯弯顿了顿,又道:“如果我生不出儿子呢,这样,你到了三十岁,四十岁,还是没有儿子……国无太子,人心不稳,大臣又要催你,又会怎么办?”
  元聿皱了皱眉头,“那时再说。”
  这个回答岳弯弯不能满意,略有点失望,他却将唇一低,吻了吻她的雪额,“弯弯,朕要你知道,你我的孩儿,无论皇子公主,朕都会宠她爱她,视若瑰宝,但你更要知道,朕终是会有诸多不得已,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朕想,只要你还在,朕会过继宗室子弟为子。”
  岳弯弯的眼中冒出了缕缕湿热,她用元聿的亵衣擦干汩汩冒出的热泪,抱住他,仿佛再也不肯松手了。
  “你、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元聿微怔,随即,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朝她发旋儿又亲了一口,扬唇道:“朕喜欢,和皇后一道努力。”
  岳弯弯顺从地点了点头,很快,终于回过了味儿来,怔了一怔,继而又哭又笑,朝着他瞪了过来,他却不知羞耻地朝他笑:“盼着皇后能言而有信,真的努力才是。”
  “嗯……我就知道,你坏死了!”
  岳弯弯又爱又恨,咬了一下元聿突出的喉结,令他眼眸微暗,低低地哼了一声。
  “朕一直如此。”
  她立刻松口,怕他又来,忙钻进了被窝里一动不动了,假寐过去。
  元聿笑了下,伸掌拍了拍鼓鼓的一角被衾,目中俱是温柔之色。
  “睡吧。”
  这一晚,他在这深宫之中,在皇后的身边,枕着她披散的柔发的馨香,陷入了不可启齿的深梦之中。
  梦中他居然见到了已经阔别梦境十多年的母亲。
  然而那时,他才不过几岁,早就已记忆模糊了,连那名动天下的绝世美人,她的音容笑貌,他也不再能够十分清晰地记起。但他还记得她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似兰非兰,似桂非桂,她面貌美艳而温柔,蓝色的瞳更深幽,像极了北方大泽那尘封的冰泉,但在她的身上,却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冷意。
  他小时候常常在后宫深处玩耍,也常常会在无人的时候见到她,她每一次,都会拿最好的她亲手做的食物点心给他,包括西域来的糕点,“七皇子,你尝尝喜不喜欢。”
  她会用带着温馨香气的手掌,亲切宠爱地抚摸他的头,他那时总是不解,为什么宫里的娘娘都不大喜欢这个来自异国番邦的羽蓝婕妤,听起来她好像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可是她却对自己这么好。
  那时候元聿还会用稚嫩的语调,奶声奶气地朝她笑:“嗯,甜的!好吃!”
  她也便会欣慰地笑起来,他都快忘了母亲的面貌,只记得她很美、很美。
  她美成了一个符号,令人只要提及她的名号,便会想起她所代表着的美。这大魏疆域万里,幅员辽阔,他这一生,亦走过那么多的地方,可是,没有一个人及得上母亲的半分美。
  元聿封闭了这段尘事,不再提起,也多年未在梦到这些事了。
  记得,先帝册他为太子之时,将他深夜传入含元殿,问他,可还会想起他的母亲。
  他说,早已不会。
  当时先帝的神情,连他也察不清,是释然,是满意,还是恼他不孝无情。
  然而他只是说了实话。
  接着,先帝也对他说了实话。
  “元聿,你是朕的第七子,身负异国羽蓝的血脉,朕本并不属意你,须知立你为太子,朕将会遭受诸多非议。你从小,朕便没有一时一刻,动过立你为储之念。”
  元聿跪在御案之下,面容清冷淡漠,只掠过一丝哂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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