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弯弯本还想从她口中问出些事来,但李太妃一直叫嚣着,骂着陛下, 她实在听不下去了,闭了闭眼,对董允道:“她疯了。”
“娘娘,该如何处置?”
岳弯弯道:“既已疯了,那便抓下去,先看押起来。”
“诺。”
人很快将李太妃扯着拖了出去。
这时,岳弯弯才捂住颈子上的伤口,轻轻一“嘶”。
妆成从外跟了进来,指挥若定,命人将地上的瑟音的尸首抬出去。
甘露殿被清理了出来,地上的血迹也被宫人们很快擦去,殿中的血腥味被扫却一空,又焚上了龙涎。不出片刻,整片宫宇恢复如常。
寂静无声。
岳弯弯疲惫地仰倒回圈椅,在圈椅上静了片刻,这时,便有人持剑而来,“回娘娘,小人方才拉着李太妃出去,路上,那李太妃又看到了瑟音的尸首,她……咬舌自尽了。”
岳弯弯回了句“知道了”,那禁军便要走,她叹了一声,抬眸,朝着他道:“你觉得,李太妃是真的疯么?”
那人顿了顿,答道:“或许是。”
岳弯弯挥了挥衣袖,“嗯,以太妃之礼厚葬了吧,让她下到地府,也能陪着她的李皇后。”
“诺。”
岳弯弯重重地阖上了眼。
但脑中却一直不宁,入耳所闻,却是方才李太妃的咄咄恶辞。
搁圈椅椅背上的素手慢慢地攥紧,青筋毕露。
可恶,竟敢这么诅咒元聿!
她咬了咬牙,“等等!”
那人又走了回来,等候娘娘指示。
岳弯弯道:“陛下暂未苏醒,后宫认我为主,是不是这样?”
那人躬身回话:“是,还请娘娘示下。”
岳弯弯道:“李太妃德行有亏,咒骂天子,欲伤皇后,且与黑猫行刺有关,依我之见,不应再入皇陵,不知道这么做可不可以。”
禁军道:“小人以为娘娘英明。”
“那就好,”岳弯弯点头,“那就这么办,替她随意在山脚下找个风水好点儿的地方葬了吧。”
“诺。”
终于清静了。
岳弯弯望着兽形博山炉之中袅袅烟气,慢慢地呼了口气。
这时她才想到,李太妃方才除了咒骂元聿,似乎还曾说,是他设计害得厌太子和皇后?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厌太子逼宫一事,元聿并未参与,甚至当时他不在京都之中,应当来说,是最没有嫌疑的人,先帝圣明英武,不会连这件事都查不清楚,还对元聿委以重任。
末了,她自嘲地笑了起来。是了,李太妃她是个疯子,疯子的话又怎能相信呢?
朝窗外瞥去,星斗满天,云翳轻浮。
“什么时辰了?”
她问正要闭窗的妆成。
妆成回道:“回娘娘,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娘娘也累了一宿了,先回榻上休息吧,含元殿那边,臣早已安排好了,有任何迹象,都立刻来报娘娘。”
方才还不觉得如何疲惫,应付了瑟音和李太妃之后,人却是已动弹不得了,她软软地倒在圈椅之中,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睛,妆成叹了一声,与清毓二人合力将她送上了床帏。
次日一早,鸡人报晓,含元殿立刻传来了大好的消息,报信的是跟在郑保身边的小太监。
“娘娘!娘娘!陛下醒了!”
这真是个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岳弯弯正拥被而坐,等待下榻勾履,闻言一时睡意全消,立刻就找回了自己的大红绣履,弯腰趿拉住鞋,便要朝外奔去。
满头乱糟糟的,还是妆成叫回了她,替她简单利落地盘了发髻,象征着皇后尊贵荣耀的凤钗也没簪上,只束了朵藕红绢花,人便如穿堂风似的一阵刮出了寝殿。
岳弯弯跑得急,差点儿又跑掉了鞋履,几乎是一路脚步如飞地奔到了元聿所在的含元殿。
人一定,急刹之下,好不容易盘成的工整的发髻刹那便松散了下来,只剩下青丝飘飞,她胡乱拨向耳后,也不顾满殿行礼的宫人径自地闯入了内殿。
元聿确实已苏醒了,只是脸色还有些微苍白,人靠在身后的软枕上,岳弯弯脚步越来越慢,到了近前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坐上了元聿的榻,伸掌立刻就握住了他的手。
暖暖的手掌教她握着,才有这片刻的真实之感,一时间,岳弯弯豆大的泪珠就朝下滚落。
“陛下,你终于醒了!”
她低头就亲他的手背,也不顾众人在场了。
一行宫人面红耳赤,在郑保的指挥之下,有续地离开了陛下的寝殿。
等人都走空,岳弯弯才静下来,把脸上喜悦的泪迹擦拭而去,却见元聿神色苍白,只凝视着自己,泛着釉泽的瞳眸幽深无比,却又平静至厮,她诧异,还以为自己脸上仍有污渍,立刻又伸手去擦。
擦了半天,元聿的唇突然弯了弯,“发也乱了,是心忧朕,就如此放不下?”
岳弯弯让他这一嘲笑,也不禁发出了轻轻的哼哧声,末了,对元聿道:“哼。你就只管睡着,脏活累活都交给我。”
方才她来之前,郑保已经将那边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他也很快留意到了岳弯弯玉颈处那道浅浅的刀锋划过的伤痕,一时瞳孔似又震颤了下,岳弯弯忙握住他手:“嗯,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只是李太妃死了……”
说罢,她又道:“李太妃养的那……”她忽想起元聿不喜听见那个字,顿了顿,接着又道,“和那几只‘刺客’有关,或许就是李太妃的那只生的。我看她不像那么疯,倒像是畏罪自杀。”
这点岳弯弯也有几分诧异,那个名叫瑟音的宫人很得李太妃的喜欢,他的死亡令李太妃愈加如癫如狂了,只是却不知李太妃知不知道,她一门心思宠幸的女侍,原来居然是男扮女装的。
元聿神色平静,没问任何的话。
岳弯弯愈发感到奇怪,自己便说了出来:“这个宫人,是原来李皇后赐给李太妃的,他陪伴在李太妃的身边,也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元聿这才反问:“李太妃验尸了没有?”
岳弯弯一愣,立刻摇头,“她好歹贵为太妃,我……没有……”
元聿道:“若验尸,应当是会有所发现。也许她的癫疾,正好与此名宫人有关。”
元聿说起李皇后那边的人时神色坦然,决计不像是有愧的模样,她观摩细致,却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是该验一验,我等下就吩咐下去。”
说着,她朝元聿背后扶了过来,要令他躺下歇憩,“你受了惊,就先再睡会儿吧。我守着你。”
元聿朝她看了过来,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诧异,岳弯弯很快在他的额头上啄了一下,“睡吧陛下。”
元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他虽就着她再度躺下了,可却半点没有要闭眼的意思。
岳弯弯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疑问,见他这症状,像是格外地沉默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咬了咬唇,艰难地朝他问了出来:“陛下,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怕猫?”
元聿让她我在掌中的手轻轻颤了一下,似是一个激灵,岳弯弯知道这话问得或许是有点刺激到了他,但她今日,她必须得问。
“陛下,我是你的妻,有什么是我不可以知道的吗?”
元聿湛蓝的凤眸宛如水中的一滴凝而不化的靛墨,然而也只是凝重地望着她,却不说一句话。
一阵长到令人无法继续忍受的沉默以后,岳弯弯终于有些捱不住了,她的口吻渐渐变厉了些,“陛下,是不是事到如今,你还没有真正把弯弯视作你的妻子?你知道吗,我有多想你开口对我说你的事,你的恐惧和逃避,都是为着什么,就算是不好的,我想我也能承受。但我不喜欢这个样子。”
她松开了握住他大掌的双手,“你知道吗?我很喜欢猫。我小的时候,阿爹经常会从外边给我捡小动物回来,猫猫狗狗,还有刺猬兔子,上一次在南明的时候,遇到了那只流浪的猫,我几乎当时就想着收养了,可是偏偏你来了,你讨厌猫,看它一眼都觉得害怕。我就没那个打算了,放走了它。”
“后来,你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南明,连句口信都没给我留下,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那只小猫依然时常来我这儿蹭吃蹭喝,我也从没想过收养它。因为我就是怕,怕有一天,你猝不及防就回来。因为我深谙你对它的排斥。陛下,我可以接受的。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包括你要我以后都讨厌猫,永远不对它们有任何接触,只要你说,我可以,甚至下令,让宫里永远不会再出现它。但是你要对我说啊。”
在她的心中,元聿占了多了多大的分量,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南明那时,她便很喜欢、很喜欢他了。
为他献身,心甘情愿,送上火刑台那时候,她也完全没想过要供出他。即使那个时候她知道他的身份,她想,她也不会说的。
夫妻就是要彼此信任,彼此迁就,坦诚相待,不是么?
她可以对元聿坦诚她一切的事情,可是他深心之中藏着如斯的恐惧,为什么不能对她说?
元聿垂下了眼睑,面上现出极深的疲惫之色。
一阵风拂过,惊动了竹簟旁垂落的一串檀珠,纷纷洒洒地溅落在地。
在一片清晰的碰撞声中,她听到元聿疲惫的声音传到了耳边:“弯弯,莫再问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啊芋圆,经常在失去老婆的边缘反复横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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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岳弯弯失望地咬紧了牙关。
她执拗地停在元聿的榻旁不肯离去。
元聿这时却闭上了眼, “弯弯,莫再问这些。”
他的声音显得是那样的苍白而沙哑,几乎听不出从前的音色。
岳弯弯既难受, 又感到怒其不争。要是以后她的孩儿也是这样,她早上手揍他小屁股了。偏偏元聿不。
说到底, 这就是不够信任吧。连同甘共苦的念头, 他都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我不问了。”
岳弯弯摇摇头, 随后,自失地垂面笑出了声。
“嗯,我再也不会问了, 除非有一天, 你自己愿意说吧。”
她起身, 对要朝外走去。
“陛下你好好歇息,我回我的甘露殿了。”
元聿倏然睁开双眼, 但只见到皇后匆匆转身离去的背影,她还蹬着那双未来得及穿上的绣履, 跌跌撞撞地便出了寝殿, 再也不见了人影。
不知为什么, 元聿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了一阵惊惶, 乃至伸手去抓, 可终究抓了一空。
他心中有什么像是突然崩断了, 郑保蹑手蹑脚来的时候,元聿朝他看了一眼, 郑保回话道:“娘娘方才跑丢了一只履,让宫人给拾了回来。”
说罢,他小心地将那只履呈了上来。
是一只精美的金丝牡丹绣履,可惜让她踩了一路, 后跟已经软塌了下去,粉球牡丹花萼间的珍珠银线崩断,再也不复灿烂了。她方才就顾不上穿好鞋,忍着那不适之感,或者根本就忽略了,在与他说着话。
元聿的脸色显得尤为苍白,几乎如雪般澄澈冰莹,目光艰难地从那只绣履上收回。
默了片刻,他静静地道:“郑保,朕瞒着皇后,不欲让她知道,是不是错了?”
他虽说问着郑保这话,可却倾身向里,实则实在自言自语着。
郑保心知,陛下对这些事一向密封,不肯透出丝毫的风声,如今竟然自省、怀疑,那就是真的在犹豫,也实在是放不下皇后了。
遗憾他虽是宫中老人,然而对这密辛,却也并不知晓。否则陛下不必亲自开口,他自己就算冒着杀头的罪过,也一定对娘娘诉诸事情。
他仅仅只晓得,陛下生下来之时,朝臣和百姓已经对先帝过分宠爱天生异瞳的羽蓝婕妤而颇有微词了,陛下生来便是蓝色瞳孔,令先帝有几分不喜。羽蓝婕妤的美貌,与她的瞳色无关,先帝一直盼望着一个,能不继承婕妤瞳色的孩子。可惜天不遂人愿,满城渲渲染染,举国流言纷纷,说这羽蓝国血脉强大,将来可能要同化帝王血脉。先帝那时已听多了那些话,对陛下愈来愈疏远。
先帝仁慈厚德,对几个皇子在份例上一视同仁,看起来陛下身为幺子,对他也甚不错,但伺候在先帝身旁多年的老人郑保却是万分地清楚,先帝爱着陛下,但同时,也在防备着陛下。
霍乱血脉之事,不可再度发生,因此先帝当时也下了严令,此后帝王家不再与异国番邦联姻。
此举才让人山呼天子圣明。
至于后来,先帝又传位于秦王殿下,则更是好想了。
除厌太子自杀朱雀宫外,早年几位殿下也已在明争暗斗,各方的势力搏斗之下殒命,硕果仅存的几位,不是如燕王殿下那般身患残疾,便是齐王殿下那般庸人之姿,再有就是秦王殿下,那时扶灵出京,加之身怀异邦血脉,躲过了一劫,随后也被确立为太子。
其实当初皇后娘娘生产的时候,经历了两朝的郑保也暗暗地捏了把汗。
就怕这羽蓝血脉又在陛下的孩子身上得到了继承,如再度展现出异瞳,那曾经漫天遍地的流言恐怕又将四起,届时恐难再堵住悠悠之口了。
陛下这个帝位得来不易,也名正言顺无可撼动,然而,若要陛下膝下没有正常眼色的孩子,立储一事又要非常难办了。
他晓得自己只是一个庸碌无为没有实权的宫人,实在不该替帝王家操心这些,只是又实在会悬心。
这说来说去,到底还是昔日羽蓝国,不该以她们最美的公主作为报答,由此酿造了一系列的无穷后患出来。
……
李太妃的尸体让人拉下去验了,发现她的颅骨之中竟锲着一枚钉子粗细的铜片,那铜片直钉入骨骼豁隙里,深入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