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聿却一个字都听不到。
他的脑中只有不断的一句在回响:她走了!她走了!
这一次很有可能,她做了决定,便不会再回来了!
元聿一阵晕晃,差点儿便没有立住,手紧紧扶住了挂衣鎏金漆绘木架,郑保要上前抢住陛下,却被他一只手暴戾地推开。
“滚开!”
郑保“哎”了声,后退两步,又放心不下:“陛下,你可别伤了自己……”
元聿闭着眼,靠在那根木架旁,不定地喘息。[なつめ獨]
郑保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叹了口气,道:“陛下,其实奴婢有些事瞒着你……”
见元聿猛地朝他看来,目若寒星,郑保又是激灵一下,立刻噗通跪地,道:“陛下,当初娘娘拿给陛下的那份蟹黄酥,确实是娘娘亲手做的。她不让奴婢说,就只说是御厨房做的。”
元聿微愣,继而他想了起来,是有这么回事,他帮了她罪己诏的事,她的回礼就是那蟹黄酥。
可是当初,这几个胆大包天的下人,不是这么说的。他紧绷了眉,嗓音沉冷:“怎么回事?”
郑保忙道:“娘娘其实自从陛下不喜甜食以后,就一直暗暗留心陛下的饮食起居,她知道陛下日理万机,常常会将自己顾不上,但她想着让陛下松快点儿,一直吩咐含元殿这边,要对陛下多留心,少给陛下甜食。那份蟹黄酥就是娘娘自己做的,特意不说,只是给陛下尝试咸甜,试着看陛下是不是喜欢这口味,所幸陛下也正好喜爱,娘娘就吩咐了,所有的膳食都得控制放糖,不许超过那份蟹黄酥的分量。”
元聿闭上了眼。
那段时日,他在做什么?
他因为国事,一直忽略她,陪伴她很少。
偶尔一次,想要伴她游园,她明明怀着孕,忙了一天,双脚臃肿乏力,还是高兴得像个小傻子,一定要去。
“还有。”
郑保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奴婢还听说了,娘娘又给陛下做了一条锦带的,可是却没有送出去。甘露殿的妆成,从前告诉奴婢说,娘娘其实次次都是为着陛下做的,可她不知道为什么,总也不想陛下看出来,又觉得,自己做得不好看,陛下平日里用的都是手艺精细的绣娘织出来的,自然会嫌弃她……”
元聿突然睁开了眼,声音平静,隐含自嘲。
“朕怎么会。”
她真是个小傻子!
那条锦带!
他蓦然想起,那条被挂上海棠树的锦带。元聿霍然起身朝外大步走去,郑保自是立刻起身跟上。
那条被挂上树梢的锦带,仍在飗飗细风、泷泷微雨之间飘拂,元聿立刻道:“拿梯.子来!”
郑保担忧陛下龙体,哪敢让他上梯.子,立刻找了个会爬树的禁卫军,将树上的锦带解开了,随即从树上跃下。
元聿从那禁军手中一把扯过了那条原本应该会送给他的锦带。
上面绣着他从前见过的那花纹样子,只是花草藤蔓之间,还藏着四个字——
百年偕老。
元聿握住锦带的手都在发颤。
骨肉匀亭的手,蓦然紧攥,将锦带揣回胸口。
一阵急促的胸膛起伏中,他猛看向郑保:“备马!速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年多以前弯弯入宫,一切都在他安排之下,他觉得妥帖,便照拂她极少。
终于到了今天再也忍不住了,他要亲自去接了哈哈!报应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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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然而元聿也还没走出宫门, 蓦然便被虎贲中郎将蹿出给拦下来了,说是黑猫行刺案有了新的进展。
但元聿并不想听到“猫”这个字,更是不想再理会与行刺案有关的任何事。
他只想他的弯弯能回来。
当下元聿修长的眉折了起来, 似以往般那噙了些清贵疏离,高高在上的睥睨之态。
董允噗通跪倒, “陛下, 小人把那几只黑猫都宰了, 开膛破肚,拉出了黑猫胃里的一些东西。”
原来,这些猫确是人工饲养的, 瑞月轩平素无人, 旷了多年了, 负责瑞月轩洒扫的宫人,也只当是领了个闲差, 一向办得不那么尽心。至于瑞月轩里多出了几只猫,她们也一概不知。
这猫在瑞月轩的角落里生息, 一直对外界不闻不问, 也极少会露面。
没有人知道, 在已经空了十多年的羽蓝婕妤的故居当中, 会藏着令陛下最害怕的东西。
而这些野猫, 也是李太妃的那只猫所生, 得瑟音人工喂养。瑟音会定期地前往瑞月轩,从矮洞门底下溜进去, 他自己本身就是被药物控制了生长的,身材比女子还要娇小,钻洞对他而言并非难事。至今,瑞月轩的几处破壁残垣, 还可以见人手扒过的痕迹。
此人潜藏深宫多年,而且深谙陛下弱点,他偷摸着饲养这猫,怕就是为着这一日。
不但如此,他还喂野猫服下各种足令它们躁狂的药物,使得每只猫都暴戾易怒,见人便攻击。
陛下那一日突然驾临瑞月轩,正好就碰上了被释出的野猫。
元聿闭了闭眼,袖下的拳紧攥。
隔了片刻,他倏然睁目,朝着董允道:“朕知道了。”
他转身迈下了台阶,走向绮丽朝霞的那片红晕深处,身影逐渐隐没不见。
元聿的脚步越来越快,直到终于停在了含元殿前,他伸手扶住了门框,急促地呼吸着。
李皇后身故,厌太子身故,留下的疯妃李太妃,他本以为,恩怨已了,不足为惧。
没有想到,李太妃与身边之人依然煞费苦心,只为了取他性命。
厌太子、李氏皇后……
元聿原本紧皱的眉头骤然松弛,化作了一缕无声的冷笑和嘲意。
他踉跄地回了自己的寝殿。
那些旧梦已很久没有重临心头,本以为已忘怀。他连母亲的音容笑貌都早已记不真切,何况是这些虚伪至察的道貌岸然之徒。
可是在这一日,当他的再度躺入褥间,嗅到那股熟悉的怡人安神香时,那梦魇竟然再也没压住。
听后来的人说,他是两岁时,被送给贤妃抚养的。
因为那时候羽蓝婕妤的名声已经败坏,加上他天生的蓝色瞳眸,总令先帝在与羽蓝婕妤亲热之际,想到他那些混淆血统、霍乱后宫的传言,先帝不想见到他,就把他送给了在当时并不受宠的贤妃。
彼时他还不记事,一直长到五六岁,也还是认贤妃为母妃,并且还会与贤妃原本的儿子,他的兄弟撒娇争宠。
他每一日都过得极是开怀,虽然有时候,他亦能感觉到,他所到之处,总少不了一些听不真切的私语声。不过那没什么。
太子皇兄会送给他好多的饴糖,哄他哄得开怀,元聿自己吃不完的,都拿回去打赏别人了。
太子皇兄那时候已十几岁了,是个清爽利落的少年人,出入弘文馆,拜当朝大儒为师,风光无限。
而元聿只是一个会跟在皇兄身旁的甜糯跟屁虫。
不单他,几个庶出的皇兄都巴结着太子皇兄。
那时能得到皇兄的赏,那就是莫大的荣耀了。
元聿一直觉得那段时日便是他这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时日,可惜……
一日,他在后花园学打飞石,他的太子皇兄一身玄金刺绣蟒袍,从御园飒沓而过,腰缠鞶带,项戴金圈,威武神气至极。元聿每每见到太子皇兄,都会想着,等他长大了,一定变得像太子皇兄一样高大,一样贵介,令人只敢仰目。
他见太子一径路过了他,忙朝他招手:“皇兄!皇兄!我在这儿!”
厌太子脚步猛地一定,他朝着这边看了过来,一丛矮不溜秋的金丝桃木间,元聿那蹒跚的胖墩墩的小身子摇摇摆摆地朝他追了过来。他皱起了眉,盯着愈来愈近的元聿,道:“你在这儿。”
“嗯。”
元聿从怀里掏出些糖,颤巍巍地送到他面前,“这是我的糖,给你!”
厌太子爱吃甜食,但已是少年人了,甜食早戒了,看着面庞稚嫩的幼弟,虽知他是好意,却冷着面,神色复杂地道:“我记得贤妃娘娘断了你的零嘴儿,你这糖,哪里来的?”
发育中的少年人,声音独有一种沙哑、晦暗的特质,加上天.朝太子那含而不露的威仪,令人听起来竟有几分恐惧。
元聿虽然记着羽蓝婕妤的嘱托,知道不应该将她送给自己饴糖和零嘴的事告诉外人,不过太子皇兄应该是无妨的,他偷瞄了几眼左右,便朝着厌太子扑了过去,小声地道:“我告诉你哦,是羽蓝婕妤送我的,她做得糕饼可好吃,比所有人都好吃!”
不知为何,“羽蓝婕妤”这四字,令厌太子身体战栗了一下,清冷的眸,也似收缩了一下,露出一种令当年六岁的元聿根本无法读懂的神色来。他只还记得,厌太子当时的神色,非常复杂,冰冷,不复以往的清俊随和,待他很好的模样。
他见太子皇兄不收,自己剥开了糖纸,送到太子皇兄掌心里,还自顾自地劝他道:“你尝一口,就一口!”
厌太子知道他好意,可是他深心之中的恨和恐惧,何人知道?
幼弟不过这般小,甚至根本不记事……可是他的母亲……
厌太子接过糖,胡乱地扔进了口中,咀嚼了几下便吞咽了进去。
随即,他弯腰一把抱起了元聿。
“唔?皇兄,咱们要去哪?”
厌太子神色莫测,半晌,朝他支起一朵笑容:“你不是爱吃糖么?羽蓝婕妤手艺精妙,她那儿一定藏了很多。”
元聿立刻懂了,小脑袋晃了晃,大笑,胖手轻拍皇兄的肩膀,“我知道,皇兄你是要去偷……”
说到这个不好的字眼,元聿立刻用奶爪子捂住了嘴巴,不再泄露出一丝风声来。还偷瞄身后左右,发现没有宫人在此出没,这才放心大胆,任由太子皇兄抱着朝瑞月轩去了。
没有想到太子皇兄也是偷吃贼一名,熟门熟路的,三五下便将他拐到了瑞月轩的寝堂。
屋里烧着温暖的地龙,暖融如春。
这屋里,犹如羽蓝婕妤一样,带着独特的香气,那是元聿梦中缭绕不散的香气。
珠帘半卷,帐幔微收,钧窑美人瓶中斜簪时鲜花卉,各色的冷梅,淬了淡白瑞雪,香气显得尤为清冽。
厌太子抄着他的腋下,将他送到了一片香案底下,自己也躬身钻了进来。
厌太子身量大,一下将元聿挤得没有地方了,他刚抬起头,脑袋就撞上案,疼得捂住了头,嗷嗷道:“太子皇兄,我们去找吃的啊!”
为什么突然躲到了桌底下来了?
太子皇兄突然就抓了一把零嘴,呼啦塞进了他的口中,元聿嗷呜了一声,要叫喊,可是笨拙的身体让厌太子摁着,根本动弹不了。
这时,门突然被粗暴地撞开了。
从元聿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排华丽的彩绣辉煌的裙裾下摆,他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一群宫人拉扯着一个蓝色锦衣的女子,将她左右摁到内帷。元聿的后脑勺倏地一重,整个人都被摁到了地上,他只能趴在地上,只剩下一双眼珠子还在滴溜溜地转动。他想挣扎,但厌太子一直摁着他,往他嘴里塞零嘴,捂得严严实实的,他发不出一丝声音!
然后他就看见,那蓝衣女子,面容惨白,花妆凌乱,樱红的胭脂沿着薄若花瓣的嘴唇擦了过去,留下一道笔直的由浓转淡的红痕,犹若血色,但在她的身上,只显出别样的瑰丽。
元聿立刻认了出来,那是婕妤娘娘!
他有好几次,都在御园里邂逅过那位美丽的娘娘。
听说,她很得父皇的宠爱,是个骄纵任性的女子。可是他见到的婕妤娘娘,完全不是那样的。
她很喜欢自己,会拉他小手,摸摸他的发髻,有时候惊叹地对他道:“七皇子,你又长高了啊。”
那种欣慰和激动之感,像是在对着自己不断抽条拔节的儿子,那般骄傲,眼睛里盛满了透亮的光。
原来她们押解的人,是羽蓝婕妤。
元聿呆呆地看着。
他如木胎泥塑般,傻愣愣地杵着不动,几乎不用厌太子再用任何的力气,就可以顺从他意,不吭声地躺倒下来。
羽蓝婕妤的柔软得如早春料峭寒风里抽出的柳条儿般的臂膀,让一群暴躁粗犷的婆子左右地摁住了,她们还拴住了她的手腕,令得她不能再动。
而下令如此做的,为首之人,正是华袍尊贵,凤冠巍峨,脸色既高傲冷漠,又仿佛存了那么一丝怜惜善意的皇后,她的锦衣之上刺着大朵大朵的金线牡丹,元聿只在李皇后身上看见过!
李皇后身后,还有几名做宫妃打扮的,李太妃、德妃等人。
美丽而可怜的羽蓝婕妤,望着她们,目光里只有恐惧,她不住地挣动,后退,可是她们却步步紧逼。
“不、不要这么对我……”
清软的嗓音,吐出的不再是如天籁般的歌声,而是沙哑地求饶和呼救。
李太妃在一旁,叉手对皇后道:“皇后娘娘,这位婕妤天生异瞳,带累了皇子不说,如今又私通敌国,实在是罪无可恕,娘娘心慈,在陛下面前为婕妤求了情,谁知她非但不听,还污蔑娘娘皇后之尊,依着臣妾看,是该给教训了。”
李皇后犹如一尊石佛,矗立不动,只留下一道高贵冷漠的背影,元聿不知为何,袍下的手掌渐渐地捏成了拳,指甲直陷入肉中,却好像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他奋力要朝前爬出去,可是厌太子在身后抓着他的身子,令他无力动弹。
半晌之后,他听到李皇后冷漠而沉稳的声音传来——
“你意如何?”
李太妃不言。
身后的德妃进了一步,道:“臣妾以为,这个婕妤因为美貌魅惑陛下,霍乱宫闱,引得天下之人口诛笔伐,陛下亦极是难做。陛下不忍见美人脸抓破,娇花着血,不如,就让我们来帮着陛下一把,陛下也不会怪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