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倘若,法国出兵之前,玛丽便有实力吃下南边的邻居……那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这大概是一条相当艰辛的道路。
不过玛丽尚有几分信心。
目前,亨利二世兵力本就不足,还要考虑国内其他势力的牵制,根本无法远程控制苏格兰,只能任她自由发挥。玛丽既不打算依赖他,对于海那边的指示,也就无需过于在意。
总之,要按自己的步调来,充分利用好盟友。
——回到故乡的玛丽,终日忙于“国家大事”,如今,俨然是个政治动物了。
只不过,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哦,她忽略了弗朗索瓦。
新婚伊始,他们就分居两地,只靠书信来往。现在,因为路途遥远,通讯不便,她淡忘了“家庭”的束缚,一心扑在工作上,几乎……完全将他抛诸脑后。
也没有彻底遗忘,她还在一心算计他的父亲、他的国家呢。
这,仿佛是拔吊无情的典范。
玛丽不由得扶额长叹。
其实,他们还没有过那啥呢……
通常,根据现行教会法规。夫妻关系要发生过“实质行为”,才算生效。所以,他们之间,还有其他转圜的余地……
这么一思索,好像,更显得自己忘恩负义、凉薄寡情了。
玛丽简直不敢多想。
还是专心搞生产建设吧。这,也是她把诸领主召集来的主要目的。
当然,这位发愤图强的女王,隐蔽了最真实的想法,用的是另一套更冠冕堂皇、却又直指人心的说辞。
1558年11月,爱丁堡内集会的众苏格兰勋爵,对于女王抛出的建议,简直“大惊失色”。
虽然他们中很多人,已在暗地里考虑皈依新教,也希望效仿英格兰那些压制教权的举动;但是,听闻他们那个理应笃信天主教的女王,竟撇开其母亲、其婆家的影响,号称要主动搞宗教改革时,爵爷们几乎全体躁动了。
玛丽的原话如下——
“诸位,我们必须承认,罗马教廷曾经为基督教世界做出过巨大贡献。但时至今日,他们某些作派,已呈现出滞后与腐朽的一面,并渐渐成为社会的顽疾,反而妨碍了天主福音的传播。因此,我希望,以国家的名义,以君主的名义,对此进行改良。”
“看看我们的邻国。亨利八世曾用国王的权力,为国民选择过相对稳定的道路。爱德华六世却走向加尔文派的极端,迫害大批天主教徒;他们于是武装起义,推翻他的遗愿。玛丽一世想恢复教皇的绝对权威,手段激烈,造成死伤惨重,因而遭人怨恨,被骂‘倒行逆施’。如今,有望成为英格兰新君的伊丽莎白,大约要再次举起新教的旗帜……”
“国君的更替,固然可能会动摇国家的局势;而信仰的偏向,则制造了更多的骚乱和不安。”
“这,是非常值得警惕的。”
“基督有言:‘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既然世俗的生活,和精神的生活,理应由国家和教会分开负责;那么,教廷就不应把祂的意志,强加于国家权力之上;那么,信仰的内容,不该成为世俗生活的主宰,成为罪与非罪的绝对标准。”
要按照罗马教廷的观点,玛丽这就是“新教改革”了——她以个人的角度在解释《圣经》。但是,天主教高层,从来也不是铁板一块,也时不时冒出教义争辩。所以,她用一国之君身份所发的言,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国家意志,并不是教皇可随意审判的对象。
“英格兰诸位君主的更迭,已给了我们许多启示。邻国曾经历过的动乱,我惟愿,不要在这片高地上发生。”
“国家的利益,理应高于一切。”
主权国家,高于教权的统治。其实,一直以来,许多君主都暗中以这条原则在行事。然而,这次,借着西欧宗教改革的飓风,玛丽正式将此宣之于口,并决定,公之于民众。
而后,她甩出了第一条改革举措:没收修道院,并废除部分教士特权。
——一心想搞经济建设的玛丽,兹决定,尽可能把教会不动产和收入“据为己有”。
第20章 政治动物(捉虫)
英格兰真是个很好的模仿对象。
主权国家的概念,世俗国家的重要性,大约要等近一百年后、由法国首相黎塞留提出,才逐渐深入人心。可是,英格兰王国,从亨利八世开始,就以和教廷决裂的方式,走出了主权国家的一大步。
尽管玛丽认为,文明的理想是政教分离。可是,这个年代,一个相对政治上集权自主的国家政体,哪怕依旧鼓吹“君权神授”,也算是人类历史的一大进步。
亨利八世的《至尊法案》,便是一本很好的教材。它宣布,国君为教会首脑,拥有任命教会各种神职和决定教义的权力。与之相应的,还有一系列加强王权、唯我独尊性质的法令。
如《首岁教捐法》,规定教士收入中的上供部分,不再交给教皇,而是奉于君主;如《禁止上诉法》,宣布国内涉及遗产继承和婚姻方面的官司,不得诉至罗马;如《叛国罪法》,确定凡不承认君主尊严、称号、财产,或斥其为异教徒、分裂者之类的言行,都属于叛国罪……
林林总总,以《反对教皇权力法》划上了句号。
最后这部法案,彻底清除了罗马教廷在英格兰的各种权力,包括解释《圣经》的权力,足以把教皇气得七窍生烟。
当然,尽管胆大如穿越女玛丽,最后一份《反对教皇权力法》,目前还是不敢模仿的。但是,采纳其余几个的实质内容,在“地广人稀”的苏格兰推行,困难并不大。
如她所料,在知会各领主之后,她所颁布的改革举措一路推进,并无太多阻力。
偷偷热衷于新教的爵爷们倒也罢了。那些旧教信徒,一方面对女王学习亨利八世、把教会资产和组织运行体系均纳入国有而忿忿不平;一方面,又庆幸女王形式上继续恪守着天主教礼仪,公然宣扬王国对遥远的罗马“要充满敬意”——他们犹豫之间,既没有直接反抗,也来不及向教廷告状。所以,爱丁堡及其周边,都是一派“改革顺利”的风景。
哼,主要还是因为满足了上层贵族利益(且没有对普通人群造成损害)。瞧,法令颁布之后,连历来和斯图亚特家族最不对付的道格拉斯领主,也没有“为反对而反对”,而是欣欣然清点着修道院那些丰厚藏品,喜滋滋的抱回家去享用了。
没错,玛丽从始至终的目的,就是权和钱。
权,是必须紧紧攥在国君的手上的。玛丽剥夺了罗马以及本地教会诸多世俗权力,将之据为己有。其他领主,也象征性的分到了几口汤。但名义上,最终裁决权,全部归属于君主。
没收修道院,则是经济环节中最重要的一步。玛丽把除少数书籍外的所有动产,毫不吝惜的赐给了勋爵们——那些闪着光的金银器,大大安抚了众贵族的心。不动产方面,玛丽允许爵爷们按领地范围瓜分了部分;其余的,加上王室直属领内的,她宣布全归国有——唔,修道院结构还是很结实的,作公共场所使用很不错;教会土地可算最好的那一批,正好拿去搞农牧业试点。
与此同时,玛丽并未直接强迫教士修女们还俗——修道院房舍他们依然能够居住,园圃和土地他们依然被允许耕作。只是,这些产业的所有权,已归于女王陛下;并且,修道院居民从今往后,要服从的,更多是国君的世俗要求,而非罗马教廷的精神遥控。
倒不是说,全体苏格兰神职人员,都成为了国君的雇员。实际上,教会依然存在,只是“机构被精简”;且其最高首脑,变更为玛丽·斯图亚特女王。
玛丽固然收缴了相对封闭的修道院,鲸吞了众多土地,但对于素来承担重要公共职能的教堂,她非常精心的保护着、宽容着、维持其组织结构,尽可能少指手画脚。
而那些失去“根基”的教士和修女,在发现现有教堂无法容纳他们所有人之后,要么索性回归世俗,要么留在原处为国君打工、坚持“避世清修”。
作为特权阶层,神职人员名义上暂时仍旧是免税的。然而,玛丽使用了类似的《首岁教捐法》,令他们把收入十分之一上缴“苏格兰教会之首领总督·女王的库房”,也算变相征税,增加了自个收入。
对,玛丽暂不打算废除古老而传统的什一税。《圣经》中说,农牧产品的十分之一属于上帝。尽管这些年宗教改革浪潮中,先驱地德意志的农民一直叫嚷着要废除此税,可路德派从未照做。后起之秀加尔文与亨利八世,也不曾放过这笔收入。而立场相似的亨利八世,其做法最合玛丽心意——这笔钱,揣进国君兜里就好。
民生和民权,固然是一个未来灵魂非常向往的东西。可玛丽清楚,改革难以一蹴而就,最好是顺应潮流。历史本有它的发展规律。像王莽那样不顾时代局限,脱离其根基、想要搞超前社会的,往往会惨痛失败。
就如她自己,目前尚不敢脱去天主教徒的帽子。在这段所谓的变革中,对外,玛丽仍坚持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宣称,她永远怀着对罗马教皇的尊重,遵守一切旧有礼仪形式;但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她必须因地制宜,规范一些苏格兰世俗政策,以保证人民的世俗幸福。
鉴于玛丽表面礼仪上的优待,还有英格兰这个前车之鉴(玛丽总是默默感怀,有亨利八世这个出头鸟真的太棒了),留在苏格兰的顽固旧教徒暂无过激行动。一方面,虽然女王对教义不特别精通,但她找到的《圣经》原文,确实令他们难以辩驳;另一方面,博斯维尔的禁卫军在维(;)稳方面颇有建树,诸位勋爵也还肯配合做事,手无寸铁者难以反抗。
对于最淳朴的平民来说,无非是剥削压迫者的头子合二为一;教堂又没撤,日常生活好像也不太受影响。嗯,在他们眼中,女王陛下肤白貌美,威仪满满,值得敬爱;她又给他们发了些农用物资,还说要带领大家耕牧致富,更该发自内心的拥戴了。
什么,领主和教士在扯皮?这个,双方都得罪不起,咱还是埋头干自己的活去吧。
在玛丽威逼利诱之下,苏格兰“宗教改革”的初始阶段,可以说相当之平稳。
她也随之发现,“小国”果然有“小国”的好处——人口少,上层更少,掌控起来,相对容易。
当然,总有人不吃她那一套。
教皇在苏格兰的代表,即他的鹰犬,瞧着玛丽越来越不顺眼。可是,在此边陲之地,罗马教廷的势力有限;偏偏西班牙、法兰西、英格兰三国的和谈才起头,为一点“小纠纷”大动干戈不可能,甚至连“教训”一下都不合适。
毕竟,消息通过去本就慢;而且教皇正忙得很,连起草一份严厉的外交辞令,都不大容易。
——玛丽正衷心感谢前些年的战乱,消耗了西班牙、法兰西、英格兰等国的诸多储备,让他们对外动武的能耐大大减低。接下来,苏格兰也就有希望在夹缝中发展,成为她的第一个改革试验田。
不过,玛丽还很需要顾及瓦卢瓦王室的情绪,尤其是亨利二世。于是,她很“诚恳”的写了一封长信,向公公解释了她这些日子在苏格兰的所作所为。
她写道,国内新教势力生长凶猛(其实还好),邻国伊丽莎白的宗教倾向鼓舞了一批不安分的领主(这个倒没错),且民意汹涌(远没那么糟);她为了平衡紧张局势,过于冲动,在和丈夫商量之前,就擅自主张(胆大妄为),模仿了英格兰的某些改革措施,以示妥协。她声明,她对罗马教廷始终心怀景仰,此次冒犯纯属无奈,请求谅解。
她在信中,百般示弱,恳请亨利二世的支持与帮助;她强调自己是瓦卢瓦王室的从属,心系王室的利益,绝对与法兰西同进退。
这些纸上的优美措辞,要稳住远在巴黎的法国国王,并不困难。毕竟,法籍的大统帅蒙哥马利,正因为英格兰政局变动,在几位“值得信任”的苏格兰勋爵的陪伴下,屯兵边境;他耳朵里灌满了爵爷们为女王改革找出的理由,他所见皆是他们对法兰西战略的忠实执行。而另一个正宗法国贵女,玛丽·德·吉斯,撑着虚弱病体,亦在信中为女儿求情。
这位母亲,可谓玛丽的一桩憾事。回苏格兰之后,她就发现,王太后的身体比先前明显羸弱太多。经历过五次生育,步入更年期的玛丽王太后如今深受妇科疾患的困扰;然而医师并无妙法,玛丽也束手无策——这些,不是靠医疗知识和普通护理手段就能解决的,穿越女如她,只能眼见生身母亲渐渐枯瘦下去。
更令玛丽感怀的,是这位病弱王太后,放权颇为痛快,把亲信力量早早移交给了女儿;其中就包括梅特兰德。这位被前任女主子认可的首席秘书,在锐意进取的玛丽眼中,果然精明能干,是未来可被聘管财政的好苗子——更别提,他似乎有意于自己身边的弗莱明小姐,十分方便笼络。
当玛丽开始改革,这位虔诚的天主教徒王太后,尽管有些受打击,却轻易听信了女儿的安抚,并为孩子祈祷,宁愿自己承担基督的不满,只求女王诸事顺遂、平安健康。
种种举措,都像是在弥补十余年来错失的亲情……惹得玛丽和她母女拥抱,掉了好多滴眼泪。
母亲的遗憾似乎在消弭……待收到亨利二世的回信,玛丽更觉安心了。
公公很善解人意。他表达了理解,和保护她的信念,以及向罗马教皇辩解的打算。他还微微暗示,自己亦认为,世俗化王权高于教权是时代趋势。于是,玛丽更敞开心扉,同法国国王再次阐明接下来的计划——邻国局势尚稳,难以贸然干涉;最好先承认伊丽莎白,且暂不强求英格兰王位。
这封回信,玛丽又洋洋洒洒写了个大长篇,分析现状,展露观点。其涉及外交的部分,与她给邻国的文书保持基本一致。没错,她已经同伊丽莎白通过信了——苏格兰君主对新女王继位表示恭喜,承认她合法;声称自己渴望和平,不喜欢血腥;末了,她表示,希望她能被增加为英格兰的合法继承人,最好是排在伊丽莎白的表侄女、格雷姐妹之前。
此外,玛丽还妄想着一石二鸟。和公公的通讯中,她直白提到了那个加尔文的学生,约翰·诺克斯。
“我认为,此人极其危险。苏格兰的极端新教势力,几乎都受到他的指使。苏格兰目前的宗教政策,只拦住了各领主投向新教的心,并不曾给新教徒开赦。所以,那些激进分子动乱的理由犹在。如果不加以控制,我恐怕,未来此人还会在境内掀起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