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德之前,也并非无人对教会的各种积弊感到不满,呼吁变革。然而,即使他们诘责教士甚至教皇的荒淫放荡,反对什一税的剥削,怨恨那些为敛财而出售宗教场所以及赎罪券的行为……也往往只能在局部地区掀起风浪,且被金字塔顶端的利益集团给“迅速”扑杀。
但,随着《圣经》的普及,更多人开始怀疑:供奉活在世俗中的教皇,真的是信仰天主的唯一途径吗?
起初,路德撰写论文,大声呼吁,只是想改革弊端。但随着他参与各种辩论,其文字引起各路热烈反响,他的核心思想,终于浇筑成了一座高耸明亮的灯塔——教会所规定的宗教场所和宗教仪式,并不是人与上帝之间的必要中介。
换言之,每个人都可以“自由”的与上帝沟通。教会的权威,即使不至于荡然无存,也是大打折扣。
罗马天主教自然不会容忍这样的异端。但被谴责为异教徒的路德,却由“好心”的德意志领主给保护起来,从而避免了被烧死的命运。毕竟,他的学说太有生命力,太直击人心了——无需教廷认可和批准,只要自我修行,就能离上帝更近,离天堂更近;这是多么自由啊。
等到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变成查理五世,有能力、也有意愿强行清理德意志诸地异端邪说的时候,路德又得到了法国的庇护。
同样信奉天主教的法国国君,更关心跟邻国的利益冲突,而不是信仰。所以,只要是敌人的敌人,他都要试着结交一番。
世俗和宗教的力量互相拉扯,路德的学说,自此彻底在欧洲大陆生根发芽。
但路德倡导个人解读《圣经》,意味着大家可以读出不同的意思。从而产生的新教派,更难像罗马天主教那样形成统一。如他的后来者,法国人约翰·加尔文,几乎建立了日内瓦宗教国,就反对路德所谓“靠信仰能获得拯救”,而更相信宿命。同时,加尔文比路德更激动更极端,更注重在物质和肉(;;)体上,消灭一切“异类”。
由于加尔文的理论更富攻击性,更爱干预社会俗事,反而比路德收到了更多的欢迎——毕竟,在与旧教天主教斗争期间,亮出獠牙利爪、狠狠厮杀,才能给自己争取更多生存空间。
最初诞生于民间的新教,终于渗透到城堡高层和宫廷里。
“决定一国宗教的最重要因素,往往是它的国王”。而决定国王态度的,除了情感,还有复杂的利益关系。
利益,才是无上的诱惑。若君主打算和罗马教廷分裂,支持改革,他几乎将成为国内教会的首脑;他政治上不再受教皇封赐的束缚,经济上,也可以把教会不动产和收入划归自己名下……
可这些显而易见的好处,不见得每个国君都会去拿。一方面,欧洲大陆有个德意志盟主兼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在强力清扫异端,其武力值令人生畏;另一方面,君主们发现,只要和教皇“保持一致”,他们便有可能拿到足够的政治经济特权,不亚于新教徒国王所得。
如今,玛丽就面临着这样的选择难题。旧教,还是新教?
苏格兰女王躯壳下的现代灵魂,并没什么确切宗教信仰。只凭个人喜好来说,玛丽对崇尚自我的路德更有好感一些,也赞同他不搞偶像崇拜的观点。但是,她法律上的夫家、她的捆绑盟友法兰西,正高举天主教的旗帜呢。
所以,她继续待在天主教的阵营,是比较稳妥的……
可拦不住毗邻的英格兰搞了宗教改革,新教影响力日益扩大,她的苏格兰也站在了改革巨浪的边缘啊!
多年前,那个当时尚无男继承人、只有女儿玛丽一根独苗的亨利八世,垂涎于宗教改革之收益,没抵挡住跟年轻貌美新教徒安妮·博林生个儿子的诱惑,狠心要同结发妻子离婚。然而西班牙公主、阿拉贡的凯瑟琳是查理五世的姨妈,教皇死活不批。亨利八世于是和罗马教廷大吵一通,毅然决裂。从此,他便自立为英格兰国教首脑,没收旧教财产……
但亨利八世其实仍信奉旧教之宗旨;他只采纳新教教义中有利于王权的部分。所以,他在位时,除了《圣经》被翻译成英文版本,天主教的教义和仪式,依旧保存下来。
公正的说,这种程度的变革,并不至于给苏格兰的宗教环境造成太大威胁。
自亨利八世死后,爱德华六世继任,英格兰才完全倒向了新教。
和他们的战线推进一起,更彻底、更极端、更苛刻的加尔文主义,也越过边境,蔓延至整个苏格兰。
人心开始思变。不过,到目前为止,还算“和平”。
如今在位的玛丽·都铎,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天主教拥趸。为了维护信仰,她烧死不少新教徒,甚至被冠名“血腥玛丽”。残酷的迫害,固然吓退一批新教徒,也会引起逆反和抗争。问题是,现任英格兰女王已命在旦夕;而眼巴巴等着即位的伊丽莎白,可是伪装着和罗马保持一致、实际随时准备重回新教之怀抱呢。
从亨利八世时代起,苏格兰就一直从邻居那接受些“异端邪说”;眼下,过不了几年,大约就要被伊丽莎白的暗中势力“强逼”变革了。
不,其实也不完全算英格兰那边来的势力——尽管本地的动乱,从来少不了邻国的“帮助”——苏格兰本地领主的意愿,也是个重要因素。
玛丽知道,即将主持本国宗教革命行动的,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苏格兰土著,约翰·诺克斯。
这个新教领袖,从前因为攻击旧教徒,一度被法国关押。获释后,他辗转英格兰和欧洲大陆,最终抵达瑞士日内瓦,在那里找到了他的理想。
诺克斯师从新教暴君加尔文,坚定了绝不宽容的态度,也领会了武装斗争的精神。如果对其置之不理,大约一年后,他就会返回苏格兰,打动那些个唯利是图的领主,煽动暴民,在各方帮助下,掀起苏格兰的宗教内战——直至1570年,正式确立新教派·苏格兰长老会的统治地位。
史上,约翰·诺克斯简直是天主教信徒玛丽·斯图亚特的噩梦——她对他领导的各种群众运动,几乎完全无能为力。如今,换了个芯子的年轻女王,咬牙决定,务必早早将他这个炸弹给处理掉。
据玛丽王太后所言,这个人,如今虽还在日内瓦,但声名赫赫,受信徒尊敬,且能遥控指挥苏格兰境内的宗教改革者,并掀起过一些小范围冲击运动。
自1557年底,王太后就听到一些关于“新教改革”的呼吁。但谨慎的摄政者,并未接受他们挑衅,而是用忽略的态度,将此事压了下来。
但一年过去,新教徒们的气焰,仿佛越来越嚣张了。
玛丽思忖,这或许,跟邻国那个血腥女王病重的消息也有关系?
就她从当地了解到的情况,形势真的对诺克斯非常有利。如果他真的出现于境内,恐怕,不久便会对自己造成巨大威胁。
假设,诺克斯真像原有历史中那样,于1559年回到苏格兰……
留给玛丽的时间堪称紧迫。
肉(;;)体上消灭他,倒也是个选择。偏偏,那个狂热的新教徒若不返乡,她就没好理由、也没好办法抓捕他。而要暗中行动的话……
也未必是件易事。
暗杀即便成功,倘若处理不当,也可能搞得那家伙变成“殉道者”;甚至,令苏格兰多长出几个“约翰·诺克斯”来。要是不幸失败,说不定惹得这个“改革家”更加激愤昂扬,冲回故乡,闹个天翻地覆。
但,无论如何,至少要找个可靠的人去监视他,将他拦截在国土之外,再伺机行动。
玛丽皱了皱眉。她曾经拜托过吉斯舅舅,密切关注这个“异教徒”的动向。但当时,她还没有太深重的危机感,也就不曾使他们紧迫行动。而随着法国与西班牙的和谈渐渐公开化,接下来,吉斯公爵和洛林红衣主教恐怕会忙于权力斗争,未必有时间管好这件事。
玛丽揪了揪笔端的鹅毛,写下了另一个名字。
弗朗索瓦·朗格维尔。
但愿她的异父兄长,能够担起这个重任。
第18章 执政的基础
又一个薄雾蒙蒙的清晨。自打进入11月以来,苏格兰的天气迅速转凉,即将完成从秋入冬的过渡。而玛丽·斯图亚特,也时隔多年后,再次感受故乡的寒意。
这或许将会是个难捱的冬天。侍女们都为女王的身体感到担忧。毕竟,十年过去,她们已经习惯了更温暖的欧洲宫室;如今,回到这里被凛风侵袭的城堡,着实颇难适应。
玛丽自觉没那么娇贵——大不列颠岛常有暖流光顾,算不错了;爱丁堡还比较靠南边呢。于是她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在遭到劝阻的时候,她声称:“热水澡是我目前最奢侈的享受,每四天一个,已是我的极限。”
不仅如此,这位爱锻炼的陛下,天刚亮,便顶着冷风,骑马去看她的近卫队操练了。
自从回到苏格兰以来,对于如何安排她的近卫长官博斯维尔和蒙哥马利,她煞费苦心。
出于原本历史的记忆,她自然宁愿把博斯维尔留得更靠近自己一些。
如果没有一个现代穿越而来的灵魂搅局,苏格兰女王将在弗朗索瓦和玛丽·德·吉斯病故后,不情不愿的回故国苏格兰亲政。而后,玛丽·斯图亚特热情而轻率选择了第二任丈夫,表弟达恩利勋爵【注一】。当这位王夫和梅里勋爵等人勾结、为夺权掀起叛乱时,是博斯维尔坚定的捍卫了女王的地位,拯救她于水火。
如今效忠于玛丽的,亦是同一个博斯维尔。他曾因为拒绝与苏格兰众勋爵合作,被逐出国门;他发誓效忠于玛丽王太后,接受她安排去保卫小女王;他不喜结党营私,只爱独来独往,热衷于强权,是个直率好斗的战士。
他和玛丽相似,反感“勋爵集会”那些阴谋虚伪的勾当,回到苏格兰之后,一心想要用绝对优势的武力,叫他们彻底臣服。
这般原始男人作风,简单粗暴,于君主来说,十分好用;对那些野蛮的苏格兰权贵,亦非常有效。
玛丽几乎肯定,只要自己不像史上那个傻女人一般坠入爱河,博斯维尔将会成为苏格兰王国一块重要的军事基石。
“北方兵马大统帅”,是玛丽如今手上可以委任的最高军职——这得感谢“风烛残年”的王太后;尽管她对女王各种激进举措和事必躬亲略有微词,但自知名分不足,还算痛快的放了权,全凭女儿折腾——女王正计划着,该如何拿去激励博斯维尔呢。
但,眼下她还不能令他升的得太快。
毕竟,女王更不可怠慢另一位近卫队长,曾被亨利二世委以重任的蒙哥马利。
把这位伯爵撇在一边,是大大不行的。毕竟,他代表着法兰西,代表她的夫家,甚至有着“监视者”的涵义。年仅二十三的博斯维尔,过去一直仅仅是这位的副手。即便玛丽想要苏格兰更独立自主,现阶段,也决不能轻忽法国人。
最后,玛丽斟酌再三,还是将大统帅的委任状交到了蒙哥马利手上。
让一个外国人统领全苏格兰的军队,即使更多只是名义上的,也定然招来大部分勋爵的各种嫉恨。但,他们几乎无能为力。
首先,他们的“国王”兼职法国王储,女王身边又有一支法国卫队,境内还存在不少协助对抗英格兰的法国盟军;其次,那是亨利二世颇为欣赏的臣子,一位孔武有力,英勇果敢的伯爵。
尽管蒙哥马利眼下所带亲兵不多,但他的背后,有着法兰西的庞大势力。总之,心怀鬼胎的苏格兰各领主,既无力与新全国统帅抗衡,也无法收买他,更不可能改变其忠于法兰西太子妃的坚定立场。
而荣誉加身的蒙哥马利,对玛丽的信任则非常欣慰。他并非莽夫,比起曾经的副手博斯维尔,他对政事更为敏感。眼下,他的就职,意味着苏格兰在归属法兰西的道路上更进一步。而这段知遇之恩,亦使得他守护女主子的骑士情怀,达到了新高峰。
虽然,从此,负起大统帅之职衔的蒙哥马利,变相脱离了禁卫军。他能直接控制的,仅剩下少部分法国卫队。
博斯维尔则算是升了半级,彻底掌握了女王的禁卫军。
禁卫统领相对独立于北方元帅。禁卫军直接受女王管辖,荣耀十足;而作为常备军,又享受着优势资源供给。因此,离开上司单干的博斯维尔,没有分毫不满意。
如果他知道玛丽更深层次的打算,或许会更得意更开心——玛丽估摸,伊丽莎白登基后,会和亨利二世展开新一轮和谈;而史上的《爱丁堡条约》,就把法军撤离不列颠作为和平的条件之一;届时,法国人蒙哥马利的各种苏格兰头衔,大概率会落到博斯维尔身上。
当然,眼下博斯维尔已经非常餍足。所以,当玛丽大清早过来巡视的时候,他很热情的迎了上去,无不殷勤的展示他麾下士兵的勤奋与顽强。
“他们都以为您服务为荣。”虽然博斯维尔向来狂妄,但他对于饷银上慷慨大方的玛丽,保有极高的尊敬。
瞧那些挺拔身躯纷纷朝自己郑重致敬,宣誓效忠,玛丽微笑着挥手回礼。“他们的确训练有素,作风坚韧,值得国君托付最深的信赖。”
受到鼓励,博斯维尔不免洋洋自得。“花了这样大的力气,到底要有所回报。”
他瞟过玛丽同样笔挺的身姿,难得滋生了几分对女人的赞赏。
这个女王,某种意义上很对他胃口——玛丽·斯图亚特不顾众人反对,私下坚持要分开双腿骑马,还像男人一样穿长裤,多么离经叛道,放肆妄为,毫无忌讳。偏偏,她又生着一张倾倒众生的脸,笑起来温柔妩媚,像个精致的瓷娃娃;跟她的骄傲固执,形成极大反差,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不过,博斯维尔此刻并没什么绮思。他剽悍魁梧,被人称“如公牛般野性蓬勃”,在法国颇受某些贵妇青睐,回苏格兰没几天亦再次虏获不少芳心。他素来不缺女人,也就不至于饥渴到去挂念他的女主子。
而且,这个情场得意的武士,偏好一贯是丰乳肥臀,对玛丽这种尚未长成的瘦竹竿,产生不了太多性趣。
可是,和女王一同策马前行、顺便讨论本国军制之时,博斯维尔偶然会陷入迷惑。
在他眼里,这个据闻“被上帝极度眷顾”的年轻女王,有着奇妙的学者光环;但当她娓娓阐述起各种观点,好像突然间便失去了性别特征,变得……宛如一本名为“君主”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