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却阻止不了他的言论传播。
这位新教导师,心中有一团自以为正义的火焰。他极度仇视忠于天主教的君主们, 认定他们是邪恶与迷信的最大支撑。他散发小册子,痛斥他们的腐朽和糜烂,宣扬他们的罪孽,并断言,他们最终会受到上帝的严厉处罚。
他一心渴望把老师加尔文那套恐怖作法发扬光大。他有时自命为摩西,出言恫吓,祈求天主降罪惩治那些和他有分歧的旧教徒。他憎恨那些不符合他信条去侍奉上帝的人群,每逢布道,都要大声吼叫,要求信徒绝对服从他这个真理的使者。
他翻来覆去,喋喋不休,咄咄逼人。
玛丽·德·吉斯去世时,他曾高唱赞美诗。而这一次,听闻恪守天主教的苏格兰国王兼法兰西王储遇刺,他竟鼓掌叫好,大肆庆贺:“愿上帝赐给我们更大的恩惠,让苏格兰尽快摆脱瓦卢瓦血统的后裔!真遗憾这一次差之毫厘,我但愿,今后这些宗教的敌人,都接受火与剑的洗礼!”
朗格维尔公爵固然顶着假名监视他,结交他,但只得以“朋友”的名义去影响,还不能现身太多;所以,他压根无法控制这个狂热者的行动。让一个天主教徒扮演这样的“卧底”角色本就困难——不能弥撒,还要忍耐那家伙把圣母玛利亚的画像丢到地上——公爵费尽全力,才按照妹妹的要求,令诺克斯在欧洲大陆多蹉跎了一年余。
“诺克斯对于苏格兰那不彻底的改革非常愤怒,尤其不满于天主教仪式的保留。”朗格维尔公爵在信中写道。“他联络了一批追随者,发誓回去之后,要进行更严厉、更彻底的清教运动。”
对于宗教狂徒的能量,玛丽从来不敢小觑。尤其这个诺克斯,在真实历史上有着弥足可怖的影响。如今,她忽然接到那家伙登陆苏格兰的消息,顿时就坐立不安。
“不能放任他横行霸道。”玛丽狠狠道。“我已经了解到,他是最激愤的斗士,是我所知的、最危险的苏格兰人。”
弗朗索瓦对妻子如此看重此人感到惊奇。不过,出于习惯,他还是附和她:“从你的描述看来,他的确有着很大威胁。只是……”
“亲爱的,相信我,他真是个不可轻忽的人物。你已经见识过,疯狂的新教徒能给国君带来什么伤害。”玛丽凝视着弗朗索瓦,而后,抬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不能姑息,务必警惕,我得把危机消灭在萌芽状态。”
“我固然信任首席秘书梅特兰德,但,我怀疑他同样有着某些倾向,这会导致他行动迟缓犹豫。”
“卫队长博斯维尔虽然强势,对于宗教却缺乏敏感性。没有我的明确指令,他大约会恪守禁卫军原则,不主动出击。”
“因此,我必须亲自前往,盯住并早日解决诺克斯所带来的新教徒暴动。”
她决然的态度,让弗朗索瓦哑口无言。尽管他一时间脑中闪过诸般念头,对于玛丽的坚持,他仍习惯性表示了“屈服”。
咳咳,玛丽离去匆匆,使得弗朗索瓦同她圆房的希望又落了空。少年其实正有些蠢蠢欲动,挣扎想多做复健,争取早日和妻子灵肉合一。
几日后方知晓儿子仍没摆脱处男身份,凯瑟琳王后的脸色有点不太妙。可惜,当她有心找儿媳谈谈时,苏格兰女王已踏上归乡之途。
至于整个法兰西最有权势的国王,堂堂亨利二世,这些日子都在东奔西跑,恶狠狠剿灭新教叛逆们去了。玛丽从巴黎出发时,他刚回到奥尔良,距离首都还有一段距离,甚至没来得及同苏格兰女王见上一面。
玛丽自知有点“理亏”。为此,她委托吉斯舅舅,给瓦伦蒂努瓦夫人送了不少特产礼物,请她帮忙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呃,据闻那位夫人近来与王室总管有和好的意向,吉斯兄弟虽不大开心,却也不能得罪,照旧要奉承讨好她……
不过,离开卢浮宫没多久,玛丽的就非常豁达的、暂时把法国人抛诸脑后。反正,天塌下来,有弗朗索瓦以及舅舅替她顶着。
连同另一个苏格兰人,玛丽也放心的交待给了他们——她的哥哥梅里勋爵,依旧被留在了法兰西宫廷。
她想,有人盯着,谅驻外大使也不敢擅自归国,给她的执政带来变数。
自觉“甩掉”几个包袱的玛丽,路上首先仔细读了读那份来自迈尔维尔的详细报告。
苏格兰驻英格兰外交官在信中写道:“……自从爱米·达德利跌下楼梯、摔断脖子以来,英格兰女王宠臣谋杀妻子传闻就四处横行。宫廷里流言四起,说是达德利为了以后能和女王结婚,才设计让自己成了鳏夫。”
“为证明自己无辜,经女王首肯,达德利特地请了王家法医去验尸,并且确认是‘意外’。然而无论真相如何,他的名声已经毁了大半。塞西尔甚至在一些公开场合,变相告诫达德利,离伊丽莎白女王远一点。”
“臣下一片反对声,女王有些难堪。她否认了自己对达德利的爱情,宣称绝对没有‘结婚计划’。但她甚是恼怒,数次无端向国务大臣冷嘲热讽;且只要有机会,她仍和她的男宠举止暧昧。”
“这些天来,为了平息舆论,塞西尔可谓呕心沥血。英格兰宫廷里有些传言,说女王希望和奥地利或瑞典或法兰西等‘继续’婚姻谈判。对象包括查尔斯大公【注一】、埃里克国王以及法兰西诸王子等……甚至提到了西班牙的唐·卡洛斯殿下。”
这似乎是危机公关。玛丽一边遗憾伊丽莎白的谨慎、导致达德利丧妻之事暂无可乘之机,一边感慨英格兰宫廷“团结稳固”。
好吧,她还大致相信,外交上,这位伊丽莎白仍应是个绝顶高手。史上的她,可是以“娶了她就能当英格兰国王”之饵,吊足了西欧各大国的胃口,几十年间耍得他们团团转。现在开始,她的婚事仿佛便要成为奥、瑞、法、西诸国眼前的胡萝卜……
嗯,因为宗教原因,伊丽莎白和奥地利哈布斯堡家(他们一直固守旧教不能妥协)的联姻注定不成;而她那样爱权,势必不肯迁居瑞典当王后……
至于法国宫廷,目前都没什么风声,大约是个障眼法。
想到西班牙,玛丽决定,得抽空同小姑子、另一个伊丽莎白多联络联络。
反正,英西两国迟早要在宗教信仰和海权争夺上起冲突,那她就设法让他们之间的矛盾提前再提前。毕竟,苏格兰女王的目标是颠覆邻国、篡权夺位,得抓住一切有利条件,尽快行动。
评估了一番头号女对手伊丽莎白·都铎,玛丽又把思绪转回男对手约翰·诺克斯。既然他已经沿着历史轨迹跑到了苏格兰,就让她好好迎接这次挑战吧!
现实证明,1558年开始的“宗教改良”,起到了玛丽预期的效果。因为诺克斯的“新教”,无法提供更多明显利益,各勋爵地主乃至平民,对于他的呼吁普遍兴致不高。虽然,他宣扬的观点颇有些振聋发聩,但大部分苏格兰人正热衷于生产生活,也就无心去深入钻研那些意识形态的东西。
或许当场听他布道很受感动,回到家,看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们心里的天平就歪了一歪。
当然,顽固并虔诚的新教徒还是有的。他们跟随导师诺克斯,四下串联,公开演讲,要求废除那些“象征偶像崇拜”的天主教礼仪。诺克斯带领徒弟们,频频在星期日冲击教堂,高呼“弥撒是撒旦的弥撒”,恨不得把那些缩在最后壁垒中的神父赶尽杀绝。
待玛丽回到爱丁堡,这种行为已经越演越烈。女王听属下详细汇报了诺克斯的传道过程,深深感到,她必须把这一波宗教狂潮,迅速扼制在起步阶段。
那可是一个了解群体心理的领袖,一个洗脑的天才啊。诺克斯拥有绝对的坚定,充沛的激情,简单的断言,持续的重复。他的狂热,极富传染性,能激起一切不满现状者的强烈反抗情绪,简直是当政者的大敌。
但玛丽决心要用王权去压倒他的神权。她做好了准备,就在她回爱丁堡的一个星期日,在她公开宣布去望弥撒的小教堂前面。
作者有话要说:【注一】哈布斯堡一系,用在这里的大公,拼写似乎是Erzherzog,算一个头衔,给神罗皇帝合法子女用的,并非封地名,所以会被叫“查尔斯大公”。
后面还会提到,女大公安娜之类。
本章对诺克斯的描述,及在苏格兰的事迹,主要参考《断头女王》
这家伙,史上在弗朗索瓦二世去世时,也说这么过分的话,恨不得大肆庆祝。
爱米·达德利之死及其影响,还有伊丽莎白的婚姻纠结,参考《伊丽莎白传》中的说法。
第26章 乌合之众(捉虫)
当诺克斯的信徒, 气势汹汹跑向天主教堂时,埋伏在此的女王禁卫军出动了。博斯维尔让手持“防爆盾牌”的士兵小心维持现场秩序。结实的人墙阻止了新教徒的冲击,他们尽可能在不流血的克制动作下, 把暴徒们扣在了原地。
玛丽就在里面, 安抚着有些惊恐的神父, 平静的完成了今日的弥撒。
周边为看热闹而聚集的普通平民愈来愈多,约翰·诺克斯也不得不走出了幕后。本来,他是想让其他人先试探一下, 不料, 机敏的女王直接派人把他“请”了过来。
玛丽也很有气势的走出小教堂,众目睽睽之下,和这位新教首领会面了。
她的装束,根本就不是单纯为今天的圣事准备的。女王穿的是隆重的礼服,甚至戴着王冠, 拿着权杖, 看上去,就跟在举办什么重大典礼一样。
这是一个难得晴朗的冬日。她拖着宽大的披风,缓缓扫过台阶,站到了博斯维尔预备好的高台上。
她居高临下, 气势沉稳, 令普通平民们顿时心生敬畏,连本在喧哗的新教徒, 也不由得呼吸微滞。
诺克斯心中一凛。尽管眼前这位只是个女人,但在军队拱卫下,竟一身理所当然的王者气派,让大部分人,不由自主产生起臣服的念头。
不过, 自诩上帝权力守卫者的诺克斯不会屈服。他桀骜的站着,直到女王彬彬有礼的邀请他上前去说话。
加尔文的弟子,从不畏惧被诘责。他连许多愤怒凶恶的男人都不怕呢!而对于他的教义,诺克斯有着充足的信心:他定能在任何言语对攻中,把旧教那些腐朽观点,驳斥得一文不值。
四下一片寂静。苏格兰居民既紧张又好奇:宣称坚持天主教信仰的女王,和激进的新教大导师约翰·诺克斯,将开始怎样的交锋?
而俯视别人和被人仰视的感觉,则给了玛丽更多信心。她晓得对手的优势,更清楚自己的优势。所以,她一开始并不责骂新教徒阻碍她实行天主教礼仪的细节,而是问起诺克斯:
“我听闻,阁下写了本书,名为《反骇人听闻之女性统治的第一声号角》【注一】,反对女人继承王位,说她们不配当一国之君?”
真是绝佳的对比。威风八面的女王,就盛装站在高处呢,周围还有一群忠心耿耿、气势汹汹的军队环绕……谁敢当面说,她不配为王?
诺克斯自然没那么容易屈服。他表面恭谨,但大家都看出他内里的强硬。在含混其词解释一番过去的论点后,他好歹承认:“作为苏格兰人,我承认您是合法君主,并接受您的统治。”
于是,玛丽抛出了专(;)制君主的口头禅:“那么,一切苏格兰臣民,是否该服从于他的君主?”
诺克斯顿了顿,继而辩解道:“啊,是的。不过,有这样一类情况:某个不幸失智的父亲,突然想动手杀害自己的孩子;那他的孩子也可以阻止反抗他,不让他继续作恶……若一个君主,执意迫害上帝之儿女;那这些可怜的羔羊,有权奋起反抗。”
“但我没有迫害你,诺克斯先生。我不希望你打那些不恰当的比方,我是在和你讨论现实问题:现在,就在这里,我的臣民,是不是应该服从他们的君主,在我没有迫害他们的前提下?”
诺克斯心里有些犯嘀咕。他暂时没找到更好的应对之辞,只能老实回答:“是的。”
玛丽续道:“所以,这里聚众闹事的新教徒、破坏公共秩序的新教徒,作为臣民,应该服从身为君主的我,还是服从您呢?”
诺克斯当然觉得神权大于王权。可是,他不好说得太直白。他再度岔开话题:“无论君主和臣民,首先,都应服从上帝。上帝的权威,不容亵渎……”
玛丽打断了他。“我们都相信上帝的权威。但基督曾言,‘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我们的精神要接受上帝的引导。但在世俗生活中,服从君主,则是臣民唯一的选择!”
正认真聆听二人对话的最高统帅博斯维尔,立即反应过来。他高喊:“‘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而那些被提前教育过的士兵,立即跟着铿锵发声:“‘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不少平民愣了愣,然后也跟随那简单的辞句,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叫:“‘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如此热烈的回应,令玛丽满意极了。这,便是她一直以来想要的效果。旧教和新教,虽有着大量教义冲突可争论;可普通人,真会有兴趣听那些冗长的辩驳?与其在一群未必有逻辑思维的平民面前显摆智慧,倒不如,用简明清晰的口号,好好给他们洗脑。
本来嘛,当众演讲的获胜者,常常未必是无懈可击的理论,而往往是调子最高的大嗓门。
对于尚在错愕中、未及时还击的诺克斯,玛丽更要穷追猛打。“在苏格兰的土地上,作为君主的我,可以不插手臣民的精神生活。但我,有权要求你们服从我的世俗统治!我承认,教堂及其诸多仪式是合法的存在。天主教神职人员在他的教堂内,有不受侵扰的自由!就如你们,有不执行那些礼仪的自由!”
“作为国君,我希望尽可能做到宽容。我们都清楚,迄今为止,天主教和新教有许多观念上的矛盾。我们可以为观点不同而讨论,但不能肆意破坏传统,妨碍社会安定!”
“诺克斯先生,我很愿意,和您就那些教义问题展开深入讨论。”玛丽五指并拢,展开手臂,遥遥指着王宫的方向。“但是,如果您煽动您的信徒,堵塞交通,阻碍其他人出行,巡城的士兵有权请你们离开爱丁堡。若有在街头巷尾闹事、造成人身或财产损失的,我绝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