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斯公爵和扈从,原本只计划停歇此地片刻。瓦西虽是吉斯家族的世袭领地,但名义上,已充作了太子妃玛丽的嫁妆。帮忙代管的舅舅们,整日勤于国家军政,难免忽略此处。直至“脚踏实地”,他们才察觉,这里已垒起了新教徒的巢穴。
新教徒们聚集在城外某谷仓——那儿已经建得很像个新教教堂。吉斯公爵遣去勘察的侍从,发现了一个胡格诺派牧师,正带着信徒们齐声高唱着新教的“圣歌”。
“什么?那些家伙,本该附庸于领主的!”洛林红衣主教愤怒至极。
“他们胆敢在我跟前、如此违抗严禁新教传道的律条,着实可恶!”吉斯公爵大吼。
在主子的授意下,公爵的属下们冲进谷仓,意图教训下那群不驯服的子民,好让他们回归正途。被打断仪式的新教徒,自然愤而反抗。但他们手无寸铁,只能随手捡几块石头,朝进攻者们胡乱扔去。
吉斯公爵刚刚接近现场,就恰好被石块击中了颜面,登时鲜血直流。一心护主的侍从,愈发怒气冲天,持剑大砍大杀起来。吉斯公爵尽管一开始无意,但他不曾阻止手下施暴……
谷仓里的一通屠戮,最终收割了八十余条人命——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按照现行律条,他们原本罪不至死。
得到消息的极端天主教徒们,弹冠相庆,欢欣鼓舞。而全法兰西的新教徒,则为此悲伤恚怒。
“他们骂他希律王【注二】,并请求陛下审判凶手。”弗朗索瓦的信函里充满担忧。“但是陛下毫不犹豫的拒绝,还声称,该给捣乱分子予以警告。我觉得这样并不妥。逝者已去,总该试着安抚生者……宫廷里的分裂在加剧,蒙莫朗西和旺多姆公爵联合指责他们的同僚,却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
吉斯公爵本人,则对此事颇为纠结。外甥女读他的来信,亦能察觉舅舅的矛盾心理。“瓦西之事死伤惨重,非我本意。但再遇到此类情况,恐怕,我还是会允许手下制止那些异端……”
海那边,法兰西的混乱,仿佛还看不到尽头。
玛丽觉得无可奈何。经济问题、地方势力与中央、宗教矛盾纠缠一起,偏偏国君还毫不退让。这样下去,即使以强势手段暂时控制、甚至来一场圣巴托罗缪大屠杀【注三】,都无法恢复“和平”。
而且,这般持续不断的动荡,将对社会生产造成极大的破坏。迄今为止,法兰西人口明明还是西欧第一,工农业基础也是最好的,却眼见要在大航海时代,落于英荷之后了。
玛丽送出的水银镜配方,确实在法国大量投产了,收益也相当可观。除了支付原本欠她的“专利费”,剩余大部分,都填作了亨利二世的军费——用来镇压国民。玛丽简直叹惋:史上太阳王路易十四也以此来养军队,但人家至少是搞对外扩张、不是内战啊!
唯一庆幸的,就是在洛林红衣主教的运作下,那笔余下的“专利款”,现钱五十万利弗尔,总算安安全全运到了苏格兰。
被拖欠许久的债主玛丽,几乎想要泪流满面——史有记载,法国王室信用素来不好,赖账稀松平常;她仗着儿媳妇的身份,总算还没吃大亏。
据吉斯舅舅讲,本想给她再争取几年分红;可惜王室财政持续紧张,此事只得暂缓。
算了,玛丽暂时也没法计较。她拿着法兰西传过来的销售数据,盘算苏格兰紧跟投产的可行性。
不行,还是太多不便。
法国有一个时尚奢华的宫廷作文化标杆,且贵族数目庞大、家底丰厚,彼此之间关系紧密,销路都是现成的。因此,他们抢占威尼斯人的市场,简直轻而易举。苏格兰就没有那么好的条件了,海路运输也欠发达,且没有强大王室打广告的水银镜,恐怕难以获得欧洲大陆的青睐。至于隔壁英格兰,市场本就不大,同时有威尼斯和法兰西货品竞争,亦缺乏胜算。
再说,苏格兰本土的玻璃工业,基础还相当薄弱。产品质量,乃至保密工作,都问题多多。
长期悉心研究之后,却发现法兰西模式不可复制……玛丽对本地奢侈品工业,几乎失去了信心。
唉,要她是伊丽莎白该多好。瞧人家英格兰,依托纽卡斯尔煤炭业供养,取暖、玻璃、制皂、制糖、制盐业样样发展迅速……这才叫工业体系完整,这才有进步提升的希望啊。
玛丽更想要英格兰了。
她没有耐心等伊丽莎白自动让位。若不发生特殊情况,童贞女王本来就很长命;况且,谁知这个年近三十的表姑,什么时候就打算结婚生子了呢?
种种阴暗想法,如小树苗,在玛丽心中簇簇生长。
她一次冲动,在给英格兰的外交函中,夹带了“时尚的礼物”。
包括她刚收到几面精致水银镜(含汞)、婆婆赠送的意大利皮手套(甲醛甲苯严重超标)及一批重金属美白化妆品(这就更不用说了)。
虽然本是投其所好,也多半没明显效果……但……好卑鄙的感觉。
玛丽收到伊丽莎白那热情洋溢的回信时,更是狠狠唾弃了自己一把。
可这是权力斗争呀。
其他暗搓搓的运作,还得持续下去。
待到1562年年底,她终于逮着了“光明正大”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瓦西惨案内容,参考《细说凯瑟琳·德·美第奇与法国宗教战争》
【注一】房龙:这话是我说的没错。(笑)
【注二】《圣经》中,耶稣的引路人,施洗约翰便是为希律王所杀。这个殉道者与暴君的故事里,还有个被国王继父“觊觎”、(有可能)钟情于约翰的莎乐美。历史上,这一直是很好的创作题材。
【注三】圣巴托罗缪大屠杀是法国天主教暴徒对国内新教徒(胡格诺派)的恐怖暴行,始于1572年8月24日。从法国宫廷暗杀新教领袖开始,民众亦“自发”屠杀新教徒。暴行由巴黎扩散至全法国,持续了几个月。
第28章 措手不及
化名“托克”的朗格维尔公爵, 素来有几分多愁善感。听闻祖国爆发瓦西惨案,他不禁为“手足同胞”流下了眼泪。
他“庇护”着的“朋友”,约翰·诺克斯, 更是激愤万分。
新教导师来到英格兰已有一年。他虽然并未获得伊丽莎白赐予教职——女王也不喜欢他的妄自尊大——但在民间, 诺克斯已发展出不少的信众。
倒不是说, 渐渐习惯用英语祷告的新教徒们,觉得一个苏格兰人日后可能适合当国教首领。然而,诺克斯的布道相当动人, 让他们舍不得不听。
尤其是, 这位导师,对于旧教的陈腐堕落有着清晰的认识。他点醒那些对罗马还存有希望的摇摆不定者,教大家破除迷信,回归正途;他令众生耳聪目明,辨别是非, 不再受那些偶像崇拜者的蛊惑。
伦敦及其周边, 新教思想是比较浓厚的;但西部、北部等地,加尔文的宗旨还有待播散。算一算英格兰的旧教徒,其实人数还远远占优。于是,诺克斯感到责任重大。于是, 他迎难而上, 深入敌人腹地,以他非凡的煽动能力, 带领皈依他的本地居民,展开了传道行动。
部分残留的天主教堂,被激动的英格兰新教徒们给打烂拆除;那些为他们所不容的传统仪式,更遭到严厉破坏。他们狂热的大喊:
“这是复仇,这是给罗马教廷的教训!”
“旧教异端才应当去死!”
受到迫害的纯粹天主教徒, 自然要寻求帮助。他们向那个热衷新教的本国君主申诉,并无明确回应。有人倒是想到了邻国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可她虽然勉强还算罗马的信徒,却一直态度暧昧,还时不时和伊丽莎白“友好交流”,似乎也不可靠。还有些人开始盼望,西班牙的腓力二世能干预一二。
毕竟,五年前他还算是英格兰国王呢。
玛丽得到消息,也和那些英格兰反骨仔一样,赶紧充满热情的同腓力二世联络起来。
走的是亲爱的小姑子,西班牙王后伊丽莎白的门路。
作为西班牙国王的小娇妻,伊丽莎白·德·瓦卢瓦迄今还未生下孩子。好在她作为继后,前头已有个王嗣唐·卡洛斯在,压力还不太大——即使他是个病秧子。而且,年芳十七的她,青春美丽,充满活力,除了受大叔老公的宠爱,也和同龄的继子关系不错。这桩政治联姻,目前看来尚算美满。
因为《卡托-康布雷齐和约》平稳履行,法兰西公主伊丽莎白,并没在西班牙宫廷受什么猜忌。她也就愿意遵照亲嫂子苏格兰女王的请求,和丈夫谈了谈英格兰天主教徒的困境。
腓力二世立即看出了玛丽·斯图亚特的意图。他固然不喜欢妻子插足政治,但尚能容忍这种程度的活动。
既然英格兰那边天主教众过得凄惨,某些旧教人士已递出“请求”;腓力二世觉得,可以适时,给英格兰新教徒女王一点教训。
苏格兰的玛丽信中讲的不错:法国在陆上被《爱丁堡条约》约束着,海军实力又远比不上西班牙……苏格兰国力不足,即使有心出兵,也充不得主力,必须倚仗盟友西班牙……
虽然,直接派舰队去英格兰,意味着和这个“大国”交恶,经济上也不划算;但打压一个被国民排斥的新教女君主,陆上还有盟友接应,西班牙优势显著;最重要的,腓力二世心中有股忠诚的宗教热情。他深深觉得,为罗马教廷惩处异端,乃是理所应当——他和他父亲查理五世,终生都在为统一的、天主教欧洲帝国而奋斗。
如果这次,能逼着英格兰重回罗马教廷怀抱,那就最好了。
得到回应的玛丽心花怒放,很快便在小范围内开启了舆论准备。
她说,西班牙欲来英格兰为天主教徒撑腰,还站在罗马那边的苏格兰,肯定也要有所表示。救援旧教同行,本就是人道主义行为。再说,她眼下是英格兰王位继承人之一,“不好意思”对那里的混乱置之不理。
尤其是,这场自英格兰北部开始的混乱,有蔓延至苏格兰边境的趋势。
原本的《爱丁堡条约》,仅限制了英法两国的军队;倒没说,苏格兰人只能老实蹲着嘛。
当然,如果打算动武……苏格兰本地军于英格兰,可能颇有些刺激。那么,为了避免“民族矛盾”,在“援助英格兰旧教徒”的过程中,她不打算动用自家亲兵。
就让天主教徒玛丽女王,请来教皇最忠实的守卫者,瑞士雇佣军,去保护罗马教廷的信众吧。
腓力二世的舰队,迅速扬帆起航了。玛丽从海外召集的瑞士兵团,也离爱丁堡越来越近。
玛丽每天都要听英格兰那边来的线报,分析这次的行动,将给伊丽莎白带来多大压力。苏格兰女王清楚,要废除一个涂过圣油的君主,相当艰难。哪怕教皇“提前”(史上是1570年)把伊丽莎白开除教籍,她也有着国内各方势力做后盾,位置相对稳固。
不过,若外国实力强大,入侵内地,令君主一败涂地、甚至沦落敌手呢?
又或者,英格兰天主教徒“揭竿而起”,占领伦敦呢?
届时,联合英格兰枢密院,让那些有分量的权贵,把自己这种“天主教代表”推上宝座,并非不可能。
曾经的血腥玛丽,就似这般,从弟弟爱德华六世遗嘱指定的继承人简·格雷手中,抢到了王位。
玛丽可不敢好高骛远。时间有限,她联络过的英格兰本土贵族不多,也没博取到几份绝对信任。而且,腓力二世本着一颗惩治异端的心来此,未必真想赶伊丽莎白下台——若给法国太子妃上位机会,肯定也会壮大法兰西的实力——因此,他理论上,目标该是把英格兰变回自己的附庸,且会一直小心提防他的天主教盟友·苏格兰。
但,玛丽总得试一试。
且不提成功率,她这个伊丽莎白的继承人之一,也该在英格兰刷刷存在感了。
哪怕,只伺机拉拢英格兰的天主教徒,动摇伊丽莎白的统治根基,也是好的。
这日,薄雾茫茫的清晨,一支乘风破浪远道而来的雇佣兵船队,终于出现在苏格兰海岸。
他们登陆于临近首都的利思港。
只不过,傍晚时分,玛丽在爱丁堡得到消息,才知带这批瑞士军人匆匆赶来的领队,竟是自己的丈夫弗朗索瓦。
呃,明明她……跟法国方面商量时,拜托的主要是舅舅洛林红衣主教呢。
这位苏格兰国王,初次造访他的领土,用的却是不告而来的方式。这让他的子民,压根没机会给他准备一个盛大的迎接仪式。
实在是猝不及防、出乎意料。
然而玛丽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惊讶。她坐在她惯常使用的天鹅绒靠椅上,挥手制止了正在给她编辫子的赛顿小姐,又叫正边弹竖琴、边给她送秋波的夏特里亚尔赶紧停下。玛丽的脚跟碾了碾土耳其地毯,她左看看又看看,道:
“行动起来吧,我们的弗朗索瓦陛下,恐怕今晚便会赶到。”
听闻苏格兰国王是夜可能下榻于此,半个王宫霎时紧张起来。尽管玛丽猜测着弗朗索瓦如此急切的用意,并嘱咐侍从侍女们务必低调行事,仍有许多人激动得有点过头,脚步都混乱起来。
幸好,女王最信赖的四玛丽仍旧保持冷静。比顿小姐负责和禁卫军统领博斯维尔交流;弗莱明小姐安排艺人们回去做“准备”;里维斯顿小姐指挥小扫除;赛顿小姐陪着女主子,一面重新梳洗,一面整理卧室。
这种时刻,玛丽突然矛盾得要死。分离很久的丈夫,事先不打招呼就过来了,竟是搞突然袭击呢。而且,他来的,还是从未踏足过的,妻子独居数年的“单身贵族豪华大别墅”……
怎么都觉得好别扭好忐忑。
平心而论,玛丽肯定自己没做过什么对不起老公的事。女王的窗帘帷幕床底从来都不藏人,她也尽量不和其他男性搞肢体接触,只这个私相授受——咳咳,西欧的宫廷似乎从来就不在乎的吧?
玛丽的视线,从某个装满小礼物的首饰盒扫过,莫名奇妙的,就不很理直气壮。
——虽说那些东西是仰慕者们送的,但自己几乎都锁起来了,没有大张旗鼓的拿出来现眼呢。
她会心虚,大概因为,苏格兰女王除了给丈夫写信时“情意绵绵”,其余时刻想起他,往往都在算计政治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