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贺南连连摇头,“其实我也只是随便拍着玩而已的,不怪你。”
“这张算是拍坏了,扔掉吧。”她道,说完就转身回了屋。
可贺南却不是很想把照片扔掉,他借着朦胧月色低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虽然照片里连完整的人物都没有出现,最后他却还是将它放进了衣服口袋里,珍而重之地贴身放好。
第二天贺南很早就去上工了,段沫颜独自出门。
她回头瞅了眼,隔壁相邻的那户人家始终拉着窗帘,似乎还没有出门,房子门口堆着几袋苍蝇乱飞的垃圾,看起来很久都没有收拾过。
听贺南说旁边住着个独居的老头,叫老波利,是宁吴坨罕见的‘高龄者’,不知道他活了多少岁,但是性情古怪从不见人。
段沫颜又看了几眼,转身踏上马路。
虽然说现在12区里的采矿场都是无人操作,但许多人力密集型产业依然需要工人。宁吴坨的几大钢厂主要生产钢材和零部件,大部分当地百姓仰仗它们而活。
段沫颜来的很早,不过早上七点而已。
但哪怕是早上七点,路上也已经满是熙熙攘攘的工人等着去上班。
大部分都是三十岁朝上的中年人,他们穿着油腻腻的深蓝色工装,叼着烟满脸疲惫;也有十几到二十岁的小伙子,要更有活力一点,激动地谈论当下的一些实事;许多半大的小男孩本来就顽皮,在路上随意跑跳无人管教;偶尔有一两个稍微老态些的,混在队伍里,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
这就是人间百态了。
段沫颜混迹于人群中,她戴着口罩,头发又剃成这样,经常会有人以奇怪的目光打量她。但一到7点半,街上立刻就少了一半的人。
工厂的锅炉烧起来,高高的烟囱大口大口往外排烟,不断有工人驾驶着运输车来来去去,嘈杂的声音震耳欲聋。甚至只要走到工厂附近,就能闻到那股特有的刺鼻气味,她怀疑自己的嗅觉都要失灵了,如果墨菲在这里恐怕也闻不出什么线索。
“又来一船,昨天卸那些货就叫我腰疼的不行。”一名工人抱怨道。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宝贝成那样,还不让用机械臂卸吊。”旁边有个人搭腔。
“真搞不懂,也许是有钱人的收藏吧,玻璃花瓶什么的。”
两人推着小车走远,段沫颜仔细听了一会,想了想朝工厂和湖泊连接的码头处走去。
但显然这片区域的监管要严的多,从大约一百多米的地方就开始用铁丝网拦了起来,上面缠满了倒刺。她无法靠近,只能在附近找地方埋伏。
码头人来人往,一艘巨大的货轮停泊着,和工厂里不同的是,这里有许多端着武器的领班徘徊,他们手里拿着一种特制的棍子,在几大出口处来回地走。
而他们监视着的,不光是外来人群,也有内部负责搬运、卸货的工人。每当有人触碰到货物,他们的眼睛就会像狼一样,寸步不离。
段沫颜存了心思要搞清楚这个城市儿童拐卖的现状,敛声屏气在工厂外的灌木丛蹲了一天,几乎要和环境融为一体。
而一墙之隔的工厂内,已经到了中午休息的时间。
几个工人蹲坐在落满灰尘的组装车间,随便吃着些面包配咸菜,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只有贺南因旷工了几天,他需要加班将之前请假落下的业绩补回去,因此连中午的间隙,他都还在工作。
他所在的这条B级流水线主要负责组装小型机械,就是一种民用搬运型机甲的左边手臂,每一条手臂被组装出来后,都需要人工进行二次检验,试验关节是否稳固,有没有缺损的地方,机油输送管道是否畅通,这是枯燥乏味的活计,而贺南的工作就是如此。
他身上穿着皮质围裙,上面满是油渍,手上戴着一双厚厚的橡胶手套,贺南一次次地拧过机械臂上的螺丝,一遍遍检验气阀的稳固,仿佛一个机器人不知疲倦似的。
旁边,一个喝着廉价红酒的工人看着他道:“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能连续工作十个小时,我可撑不住。”
旁边人搭腔:“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只有贺南。”
“他瞧着也不强壮啊,犀牛甲虫这么猛么?”犀牛甲虫是贺南父亲的基因天赋。
就在工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车间的大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一个身穿蓝色工装的高壮男人走了进来,他袖口撸起露出一片可怖的纹身,头发剃成几乎板寸,整个人魁梧凶狠。
“干,上一批出货的机械臂里面有条残次品,害的老子丢了这个月全满积分,要倒扣两百星币!”领班卢卡大步走来,一拳狠狠砸在墙面上,“30A面板上那么大个洞都没看到是眼瞎吗?是你们哪个检验的!滚出来!”
他一开口,旁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饭的工人们全都低下了头装鸵鸟,谁也不敢出声,生怕被麻烦缠上。
工厂的领班们积威甚重,卢卡又是其中那个较为暴力的,他一把抓住一个瘦小男人的领子,咬牙切齿:“费里,是不是你!就数你平时最喜欢偷懒!”
被抓住的男人瑟瑟发抖,连连摆手:“头儿,我冤枉啊,我一直都只检修机械气缸的!机械手臂不是我真不是我!”
卢卡哼了一声丢下费里,男人在地上滚了一圈瞬间蹿走,他凶猛的眼神又在其余工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到依然在工作的贺南身上,他对这一切仿佛听不见似的不为所动。
卢卡眯着眼一步步走进,上下打量少年:“你小子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你做的?”
贺南始终紧紧盯着面前机床上的工件,他双手捏着扳手不断拧动螺丝,声音又轻又低:“漏检残次品要扣除10%的工资,我没必要这么做,不是我干的。”
“你在跟谁说话?”卢卡心里的怒火蹭一下就上来了,他巨大的手掌猛地往贺南头上一拍,巨大的力道把少年整个人扇飞,砰一声撞在柱子上。
旁边的工人们齐齐发出了一声:嘶——
这不是领班们第一次动手打人了,贺南下意识抱住了头,但他依然感觉头晕目眩,一道暖流自嘴角渗出,他摇了摇头,双手扶着地面慢慢又爬起来。
“不管说几次我的话都是一样……不是我做的。”
“你大爷的!”卢卡眉头一皱,一把揪住少年的领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贺南双脚离地,表情痛苦,像一只断翅的小鸟。
“算了算了,卢卡你别生气,贺南这小子从不说谎的。”
“是啊是啊,他也不容易,一个人养一大家子呢,工作也一向认真。”旁边有看不下去的工人凑过来纷纷劝道。
“滚边去,不让他受罚你们来替他啊!”卢卡大声吼着,唾沫星子喷了别人一脸。
而面前的少年脸上除了痛苦,竟然毫无怯意,他抿紧了嘴一声不吭。
卢卡对着贺南的脸举起拳头,忽然,他看到一道浓郁的紫色在少年左眼中划过,很快又被凌乱的刘海挡住。
对上那只紫色的眼睛,他心中没来由的有了些许退意,卢卡迟疑了一秒钟,这时旁边的人已经将他拉住,七嘴八舌劝了起来。
“饶了他吧卢卡大哥,下午还要干活呢。”
“是啊是啊。”
卢卡咳嗽一声,阴狠狠恐吓道:“哼。今天先放过你一马,下次再让我抓到你漏检残次品,老子打断你的腿!”
他放开贺南,后者双脚落地,抬手理了理衣领,过了会又一声不吭重新拿起了扳手工作。
卢卡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瞪了圈附近的工人,这才一步步离开车间。但他心里始终有点疑惑:贺老头是只虫子,这个贺家的小子按理说也只能是只臭虫子,他刚才怎么会忽然有点害怕?
一定是错觉!老子不可能害怕!
卢卡走后,刚才逃难的工友们全都凑了过来。
“贺南,你没事吧?”瘦小的费里递给他一张面巾纸,一脸关切,“你流血了!卢卡下手好狠!”
“他们这样的肉食动物,一直都喜欢动用暴力。”
“草,这日子没法过了。”
少年摇摇头,他擦掉嘴角的血,心中想的却是今天如果完不成业绩,回家晚了就不能帮她干活了。
*
贺南在拼命打工养家,而段沫颜就在钢材工厂外蹲点,这一蹲就是一天。
她意志坚定,而神爱者自得天命,时间长了,有不少小动物住到了她的身边。段沫颜动了动蹲麻的腿,拍拍手臂,赶跑一只把她头当窝的小松鼠,再抖飞两只睡着的小黄鸟。
这个时间夕阳西下,工人们下班回家,不远处,几个领班模样的高壮男人勾肩搭背朝城里唯一的酒馆走去,嬉笑着在大铁门处落下一把巨大的锁,他们赶跑剩下的工人,这片码头彻底宁静下来。
等到确定周围没了人,段沫颜这才走出灌木丛,她走近了些,仔细观察熄灯后漆黑的工厂与码头,通过全天候的蹲点调查,她发现了两件事。
一、货轮里运送的东西不能见光。她首先就怀疑上了炼钢厂是不是和人口贩卖的案子有关。
二、这些工厂疑似走私违禁物品。工人们经常搬运一些包装古怪的木条箱子,用帆布包裹好了,一点缝隙都不露出来,这里面如果是玻璃花瓶,她的名字倒着写。段沫颜初步怀疑工厂涉嫌走私枪械之类的玩意。
段沫颜思考着,顺着小路快步朝贺南家里走,临进门时,她又看了眼隔壁老波利的房间,见窗户开了一条缝,窗帘被拉开了一点间隙。
这让她多看了几眼。
可进了门,段沫颜直接震惊了。
“才第一天,你怎么就搞成这样了?”
贺南正蹲在水池边,弟弟贺新拿着块湿毛巾擦他脸上的淤青和血迹。看见段沫颜了,贺南愣了愣,两管鼻血缓缓流了下来。
第65章 鼻血与夜探
贺南转过头来,白面皮上两管鼻血缓缓流下,他脸一红,一把捂住自己的鼻子。
“莫莫,你回来了,我马上去做饭。”他瓮声瓮气道。
“你可别了。”段沫颜快走几步过来,一手掰过他的下巴凑近看了看,“你是去上工了还是去打架了,怎么搞成这样?脸上是谁打的?你们工厂里还斗殴呢?就没人管管?”
贺南第一次和她靠得那么近,面对这绝命四问他都不敢呼吸,感觉段沫颜温热的手指放在自己脸上,周身好像被点了穴一样动弹不得——这比被卢比打还要厉害。
段沫颜见他鼻青脸肿的惨样,无奈地摇摇头:“头抬起来,小新再去打盆水。”
她卷起袖子,先自己洗了手,然后开始翻找家里的药箱:“没有棉球?创口贴总有吧,碘酒呢?”
贺南看着她动作,乖乖仰头坐着:“莫莫,我真的没事,一会就好了。”
“你看看你自己,满脸血的模样简直要吓坏小朋友。”段沫颜没找到棉球,拿了个纸团先给他擦了擦鼻血,然后用毛巾按压额头上的淤青。
贺南一动也不敢动,他紧紧闭着双眼心跳如擂鼓,可这情绪一激动,鼻血涌的更厉害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
段沫颜皱了皱眉,她扔掉纸团,走回房里不知去捣鼓了什么,贺南在后头昂着脖子眼巴巴地瞅着她:“莫莫,真的别找了,我没事……”
“别动。”段沫颜返回来,她抖了抖手,将两条白色的棉布片细细卷起来。
贺南仰着脸,好奇问:“莫莫,哪里来的棉布啊?”
段沫颜面色不变,表情专注地往他鼻孔里塞:“你不需要知道。”
“啊,哦……”
过了会,她又说道:“我会给你重新买一条新的。”
浑浑噩噩的贺南猛地一个激灵:嗯???
*
晚上一家人吃了简单的饭菜,等到四个小屁孩去学习,段沫颜将白天的见闻和贺南一说,他沉思了片刻:“我可以带你进工厂,我熟悉路。”
“我拒绝,太冒险了。”段沫颜冷静下来,“这会连累到你,我不能让你涉险。”
贺南低下头:“如果真是这样,宁吴坨的驻军很可能也对这些事情知情,我们没有任何的援助,只能靠自己,但是莫莫,我不想让你有危险,我什么也不会,但我想帮你。”
“晚上工厂没有人,值班警卫会打瞌睡,高压电网和通电围墙是摆设,我们不是没有机会。”贺南仰起头,她忽然看清了他的眼睛颜色,竟然是一黑一紫异色瞳,然而他很快就低下了头。
贺南看向坐在不远处看电子书的四个弟弟:“有时候,勇气只是一时义气。压抑的久了,这种义气就越来越淡。”
“如果犹豫,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凌晨一点,湖边的风寒凉潮湿,在寂静无人的工厂里,只有挂在铁丝网上的牌子偶尔被吹动的响声。
坐在值班室里的门卫两只脚翘在桌面上,正在兴致勃勃地观看卡通视频,上头一个虚拟偶像又唱又跳,噪音嘈杂。
整个世界的声音和光源仿佛都集中在那一片,以至于,他没有听到翻越围墙时的小小响动。
两道黑色的影子迅速跑过空旷的广场,倏地一下隐没入建筑的阴影里。
贺南脸上蒙着黑色口罩,头戴鸭舌帽,他比了个手势:这边走。
段沫颜无声地观察四周,迅速将路线默记在脑海里。
钢厂内部仿佛一个迷宫,最外层打包间往里,是四条流水线的工作间,其中还夹杂着三个值班室,而在最里面才是一号仓库。偶尔会有执勤警卫打着手电走过,他们又高又壮,手里拿着武器。
段沫颜侧身蹲在柱子后头,敛声屏气仿佛把自己当成无机物,而在最后一点手电光也看不到以后,贺南点点头,二人朝着最里侧走去。
因为大门被封闭,贺南带她走的是平时不可能走的路线。
段沫颜看着面前狭窄到只容一人蜷缩爬过的通风管道,有些意外,你竟然还知道这种地方?!
贺南小心搬开管道的网丝格,回头道:“莫莫小心,这里到处都是阀门开关,有些打开会喷射高温蒸汽,很危险。”
段沫颜闻此,不由得多看了那个阀门一眼,上面写着红色的S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