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早说,薛珩是薛家的遗孤,他怎么还会被谢兰庭威胁,但往好处想,除掉一个赵晟风,也是好的。
否则,他还一直不知道,这个畜生,居然胆敢觊觎连玉澜。
她甚至果真有些庆幸,自己来质问了谢桓,否则,她将这些径直与薛珩讲了之后,会是什么后果。
她也不是什么无私的好人,兰庭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如鲠在喉。
“死了那么多人,父亲一点愧疚之心都无吗,午夜梦回,也没有见过他们的冤魂吗?”
谢桓长声而笑:“冤魂,他们不曾见过我,我也不曾见过他们,杀了他们的也不是我,何来噩梦。”
兰庭咬紧了牙关,攥紧了红木椅子的坚硬的扶手,微微压着头颈,竭力克制住自己扭曲的神情。
谢桓越想越得意,谢兰庭简直就是自己送上门的。
把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还不是谁的把柄呢。
她身为他的亲生女儿,也绝对不可能置身事外。
“都过去了你知道吗,多少年的事了,你瞧瞧未来,爹虽然斩断了臂膀,元气大伤,可咱们谢家只要有你、有大都督,好日子还在后面。
你呢,大都督和公主那么喜欢你,连三皇子不也曾对你青眼有加,过和你母亲一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不好吗?”
仅仅是因为连氏的偏袒,谢兰庭就可以如此不甘,面对一定会失去薛珩的决定,他相信这个聪慧的女儿,一定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你还年轻,又才受封了县主,比你的哥哥们,前途还要好。”谢桓俨然一副慈父心肠,他循循善诱道:
“你想想,要是薛珩知道了,他恐怕不仅会仇恨我们,连你也会被迁怒。
没准还会更甚于此,他会不会杀了你啊,他的秉性,你比我们还要熟悉,你敢让他知道,自己救了仇人的女儿吗?”
薛珩,字火泽,嫉恶如仇,性情坚忍,他不会因为任何缘故,而放过他的仇人。
大扇的窗户半掩着,密密匝匝的枝叶遮蔽了天光,书房里显得格外晦暗压抑,一切一切的光明被隔绝掉了,卑劣而自私的念头,慢慢萌发生长。
“你该庆幸,你会来找为父谈谈,否则,你也不知道告诉了薛珩,你会面临什么吧。”谢桓走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变得意外温润起来。
“你才该想想自己的下场!”兰庭骤然抬起脸,咬牙切齿道。
她可以说是,继承了谢家人最清绝的眉眼,脸骨却又取了连氏的精致秀巧,光影落在她的侧脸上,冷漠又孤傲。
谢桓忽而心间涌出一阵惋惜,谢兰庭若是男儿身,定然是一辈少年英才。
“你啊,要是个男孩,父亲也不必如此殚精竭虑了。”
男孩?谢家的男孩,可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
兰庭背后悬空,唇角挑起,冷声道:“父亲,您不觉得很羞愧吗,初代庆安侯谢彬的后裔,竟然是您这副样子,可耻可鄙。”
“对了,咱们谢家的祖先,也是开国功臣呐,兰庭,你身上流着的血,可不比任何人差啊。”
谢桓抬起手,重重的点了点谢兰庭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又沉重:“你啊,难道想要毁掉祖宗留下来的基业吗?”
“已经败落至此,毁掉又如何?”兰庭语声微有凉意,拂手展平衣袖,扬眉对峙。
谢桓齿关“咯咯”作响,自是不可服气,声粗音重:“你怎么就知道,没人能够重新光耀谢氏门楣?”
“就凭谢疏霖,”兰庭说到这个名字时,脊背骤然松懈下来,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昂起下颌,手指轻轻掠过扶手,喉间涌出讥诮:“还是谢疏安,又或者,已经离心的二房、三房?”
这些分出去的旁系,他们早就不把自己当成谢家人了,不过是借着谢氏的名头,汲汲营营的求生求活罢了。
谢彬的后代,谢彬的荣耀,在他们眼中,自然该由嫡系传承下去,时不时能沾点光就好了。
“是,谢家这一代不行,下一代,下下代,总会有出挑的。”谢桓叹了口气,缓缓踱步,复又回身俯视着兰庭,神情逐渐轻松释然起来,毫不避讳地坦然道:
“谢家现在有了你,不就又有了希望吗,兰庭,你日后就会明白,家族的荣辱有多重要,你则会这个家族的大功臣。”
看着谢桓喜不自禁的转过身去,兰庭一声冷笑自喉间迸出,习惯性调动了下手指,却摸了个空荡荡。
她的峨眉刺,离身太久了,已经不像她了。
谢桓没有发现她的动作,也无视了她的冷笑,依旧在侃侃而谈:“我们做不到没关系,延续下去,谢家啊,不能断,否则,你和父亲都是谢家的罪人。”
兰庭安静地坐在原位,单薄的脊背僵直着,一呼一吸间,尽是浓稠的凝滞的不安,她快要被压的窒息了,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去不掉。
“你但凡有点脑子,就知道该怎么做。”谢桓兴奋异常,不住地高声道:“谢氏小姐,阳衡县主,大都督夫人,都是我的女儿,是你啊兰庭,谢兰庭!”
这畅快的声音,回荡在书房,放肆又开怀,他仿佛看到了来日,又恢复鼎盛的谢家。
兰庭扪心难安,收紧了下意识痉挛的手指,缓缓地地垂下头颅去,神情格外的狰狞起来,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掐出四道月痕。
在没确定真伪之前,她选择杀掉赵晟风,就已经做出了抉择,她不想让别人听到这个秘密。
她以为,自己在谢家人面前无坚不摧,更加不会败于不忍。
没想到,却如此可悲的,竟然屈服于自己无端的恐惧,失去火泽的恐惧。
到了晚上,月光稀薄,乌云浓重,凉意朝四下渐渐蔓延。
“今天看她,倒是急匆匆的,这是去书房和您说了什么?”连氏服侍谢桓宽衣,他们夫妻关系渐渐缓和。
赵晟风被流徙之后,她很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谢家丢了大脸,现在又开始讨好谢桓。
“这个不孝女,她居然说,我会有报应的。”这么不成体统的话,也就谢兰庭说得出来,谢桓回来细细一回忆,虽然这次没有吃亏,还是被气的够呛。
“这孩子不懂这些。”连氏没当一回事,听见谢兰庭不是去告状自己探望如意,就松了一口气,没有特别关心,随口敷衍道:“她一个丫头片子,什么都是想当然的。”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谢兰庭的用处,可比她不争气的儿子强多了。
是否因为,唯有谢兰庭不是她教养出来的,谢桓盯着连氏姿态柔顺地为他脱去官靴,陡然生出了几分嫌弃来。
谢桓才坐在床上,猛然想起了什么,眼睛微亮,骤然站起身来:“新的婚书准备好了吗,给她送过去,让她好好瞧瞧。”
倘若谢兰庭脑子还是好用的,她会明白,什么才是对她好的。
曾经,有无数人在他面前懊恼痛苦,甚至以头抢地,磕到头破血流,比如涉澜江一战里,那些关闭城门的部将。
最后,面临偌大功勋的诱惑,还不是掉了两滴眼泪,就耀武扬威的,跟随他进京受赏。
“哈哈哈哈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真以为得了那些人的区区欢心,就能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了,还不是,照旧要屈服这些私欲啊。”
能够让人却步不前的,从来不是那些明面上的东西,而是她所贪图的、在乎的,然而,每一件又和利益有所牵扯。
他不信,谢兰庭能够舍弃那些荣华富贵,能够舍得将大都督夫人这个位置平白让人。
不舍得、舍不得、舍得不?
“当然是不能舍得了。”谢桓面上如释重负,很得意又很畅快。
于是,他这一晚睡了很好的觉,前所未有的舒心。
作者有话要说: 兰庭:粑粑,最后一个好觉,好好睡
谢桓:艹
连氏:破罐子破摔
啊,撒花花
第76章 坦白
兰庭抱着膝坐在熏笼边, 不愿说话,手指交叠在一起,垂着眼帘,唇瓣轻轻抿起。
碧釉在外面与人说了什么, 随后进来说:“小姐, 宛华堂的婢子拿了东西过来, 说是伯爷吩咐送给您的。”
“放在桌上罢。”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双手撑着额头, 闭紧了眼睛, 一言不发。
红霜进来时,倒是看到了桌子上的东西:“小姐,怎么是两封婚书。”
“婚书?”兰庭浑然一震,她鬼使神差地抬起头, 抬手撑着凳子站起来, 扑到了桌子边沿, 指尖所触摸到的,是两叠婚书。
两封婚书,一封烧坏的, 一封崭新的, 新的婚书比旧的看上去, 要精致漂亮许多,都是红底洒金的纸笺,都写着她与薛珩的名姓,以及生辰八字。
谢桓如此有恃无恐,不过就是自信,她不敢与火泽坦然相对了。
她可以、可以装作一无所知。
然后,哪怕火泽日后知晓, 只要他们成婚就好了。
他会原谅她,即使他怨恨谢家,他也会对她有所怜惜。
“小姐,这下可就不用担心了。”碧釉喜滋滋地说。
她可是见到过,小姐听到婚书毁坏时,脸色都变了的模样。
兰庭缄口不语,只是低眉打开被毁坏的婚书,字迹是熟悉的字迹,指尖徐徐滑过上面的墨字,乌睫颤动。
直到触及墨色的烧痕时,她若有所思,才轻声自语了一句:“原来如此,怪不得。”
她知道,她太知道,火泽是如何的待她,他这样周全又温柔的一个人,多般殚精竭虑,不过是为了护住她。
她不是不任性,而是她想要的,薛珩都早早就给了她。
实在是,不必她去开口去索要。
是了,她凭什么在这里自怨自艾、春伤秋悲,为了自己的儿女情长,别人可都没有与妻女团聚的机会了。
她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想、去思忖、去犹豫。
而时间越长,谢家就有越多的时机,去抹除一切。
半晌后,她抬手捂住了半张脸,犹自露出了极淡的笑。
翌日,信芳堂的廊外上空,聚满了层叠堆起的乌云,仅有的一丝丝光亮叶卑逐渐湮灭,只有阵阵的清风袭来,摇曳着庭院中的芭蕉竹叶,小丫鬟们忙着收拾了衣裳。
兰庭拿到了自己的峨眉刺,她已经很久不带在身上了。
她随手一转,银光熠熠。
她侧耳听见了小丫鬟们的说话声,房间里也有些晦暗:“外面下雨了?”
“还没有,不过应该不是很大。”这一阵总是如此,瞧着天阴沉沉的,实则可能就只下了一刻钟的细雨浇花。
兰庭准备出门去,红霜捧来了斗篷,服侍小姐换了装束,她复又瞧了瞧外面的天色,道:“小姐,要不再等等吧,这片云过去就好了。”
兰庭系好了斗篷,走出房间抬头望天,抬起手遮在眼前,眯了眯眼睛,低语道:“过不去了。”
红霜跟出来,闻言道:“您今日这是怎么了,会过去的,您看,天那么广阔,风在慢慢的吹它走呢。”
如红霜所言,乌色的云絮堆叠在一起,遮掩在青山之上,被清风向另一边缓缓推去,可是始终,都要经过这座皇城的。
“如果,让我死在涉澜江,就好了。”兰庭望着天际遥遥,哪怕是乌云也有尽头,可是人心贪婪,却是无边无际的。
谢明茵过来了,为了她的猫。
瞧见兰庭打扮的干净利落,很是新奇,拽住她瞧了又瞧:“长姐,你怎么这种天气,还出去?”
说着,就抬手指了指天上的积雨云。
“很要紧的事,不得不去。”兰庭低声说。
谢明茵抿了抿唇,看了看旁边没有人,才期期艾艾道:“那我、我想吃外面卖的豆沙包和炸酥骨头了,长姐你给我带回来好不好。”
“府里不是有厨娘吗?”兰庭唇边卷起一缕淡极近无的笑意,怎么看都很疏冷。
谢明茵一昂下颌,理直气壮道:“那到底是不一样的。”
府里的厨娘当然会做,但是,谢明茵总是更喜欢外面卖的。
“再说了,寿安堂的口味一直那么清淡,我不要吃他们做的。”
兰庭突然垂下眼,温雅道:“妹妹。”
“嗯,我在。”在阴晦天色之下,谢明茵皎白如月的面庞,显得越发干净通透,一双眼眸赤诚只望着她。
谢明茵被她看得耳根发热,浑身不自在,她扯了扯兰庭的衣袖:“长姐,你一定要记得给我带啊。”
兰庭忽然泛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脸颊。
“长、长姐?”谢明茵被她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给吓了一跳,随即就微微红了脸,感觉长姐貌似很少这么愿意亲近人的。
“抱歉啊,我可能并不是一个好姐姐。”
“嗯?”谢明茵歪了歪头,清润的眼眸里满是懵懂茫然,怀里抱着她的雪团,两个小家伙一样的神情。
她不会再有妹妹了,她想,日后也不会再有了。
兰庭瞧着谢明茵笑盈盈的面孔,渐渐消失在了回廊。
她魂不守舍的神情被人瞧了去,正是迎面而来的谢疏霖,他冷着脸看她一眼,扬了扬下巴,视若无睹地越了过去。
谢疏霖也过来给父母请安,随口说了看见谢兰庭心不在焉的。
连氏听了,叹息一声什么都没说,继续做给谢如意的衣裳,她是没有心力再去和谢兰庭拉扯了。
她们的这段母女缘分,也就这样了。
“去请大小姐过来,就说我要见她。”谢桓倒是想要看看她,经过一晚上,想没想清楚。
他今日就彻彻底底,把那句“识时务者为俊杰”,还给她。
当然,谢兰庭想要什么,他也会给她什么。
从前给予谢如意的,尽数倾付与她,他们会待她比谢疏安、谢疏霖还要好。
一切都是可以被原宥的。
毕竟,她什么没有失去,也将得到更多。
在丫鬟回来之前,宛华堂里,一片消停安静、舒心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