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乐而不为,不信?”赵晟风嗤笑一声:“你可以去问问你爹啊,你问问他,涉澜江之战有没有他,而真正打了胜仗的有没有他。”
兰庭不肯再和他打太极,叱声道:“倘若是假的,不仅是你,还有谢如意以及你的儿子,我都不会放过的。”
“别!”赵晟风眼见着官差走过来了,知道时间不多,倒吸了一口气,迅速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亲耳听到的,你父亲醉酒后说过的。”
“当年的那些将领,必然是与你爹有过信件往来的。”
这种东西,对别人和自己都是把柄,但又是保持同盟的关键,薛珩必然不会销毁的。
官差走过来,带着笑问道:“姑娘好了吗,我们这就该走了。”
他们该上路了,兰庭的手缓缓负到背后去,昂起秀气的下颌,握紧了自己的手腕:“一路走好,表舅父。”
赵晟风被人拖着链子,一路往城郊走去。
“先回都督府一趟,再去谢家。”兰庭登上马车之际,对跟在身边的侍从说:“人不用留着了,杀了罢!”
“是,小姐放心。”侍从垂首应是。
她进入了车厢,狭小的空间内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那种沉重的压抑感,从四面八方向她一个人压了过来。
回到大都督府后,薛珩并不在府中,兰庭径直回了嘉仪堂。
红霜和碧釉听说大小姐回来,进门就见她在翻找什么东西,疑惑出声:“大小姐,您在找什么?”
“我从谢家拿来过一匣子信件,放哪了?”兰庭低低的吐出一口气。
谢桓会这样言听计从的缘故,就是兰庭从他这里拿走了太多的东西,方法简单粗暴,但也一把拿捏住了他的喉咙。
这些东西,她只粗略地看过一遍,因为时间看上去太久远了,加上后来谢桓比较识时务,她就当成了寻常的家信束之高阁,没有再细细翻阅过。
久而久之,兰庭也就将这些抛之脑后,没有交给火泽,而是放在了嘉仪堂。
“在这里呢,奴婢记得您说很重要,就藏在箱笼里了。”红霜去将东西拿了出来,然后就与碧釉退了出去。
兰庭坐在桌前,打开了乌木匣子,翻了一番之后,就打开了其中几封信。
她起初还眉头微敛,谁知,越是看过去,就越是触目惊心。
她猛地站了起来,阵阵的血气上涌翻卷,几乎将她的理智吞噬,盯着桌子上的信件,仿若是被蛇咬了一般,面色如土,指骨泛白。
看到最后几个字,将她炸的头皮发麻,一股寒冷从心头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几乎窒息。
这让她不得不确定了,另外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强压下所有的惊骇,哑声吩咐道:“来人,去谢家。”
红霜和碧釉进来后发现,兰庭近乎是绷着一种蓄势待发的气息,二人不敢多言,低首奉命出去吩咐车马。
回到谢家时,兰庭的神情已经恢复到了,最平静温和的状态。
连氏正在回拒登门的冰人,谢兰庭被谢疏霖的朋友碰见过,也不知谁谣传出去,谢兰庭是个美人胚子这件事。
加上她与薛珩订婚之事,一直因故蹉后,不少人暗搓搓的,想要上门提亲。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与谢疏霖交好的,都是些狐朋狗友。
这些应接不暇的提亲,连氏不得不一一回拒,这让她心情更不好,整天都在忙这些了。
心中鸣不平,谢如意就要枯守在破落的祖宅,而谢兰庭,却愈发炙手可热。
谢兰庭的婚事,她也是做不得主。
“呦,县主娘娘尊驾回来了。”连氏有些懒洋洋的,见到兰庭的笑颜不多,她也没有心思迎合。
这就从来不是需要她哄的孩子,今日被搞得心烦意乱,见到兰庭还肯回来,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了。
兰庭单刀直入:“父亲呢,他在家吗?”
“你找你父亲又有什么事?”连氏本能地防范起来,谢兰庭不会去告密吧,谢桓一直不知道她去探望谢如意,也不准她去的。
连氏不是个头脑清醒的人,她明知道,谢桓最膈应的,就是赵晟风的觊觎,还屡次去见谢如意,这简直和去见赵晟风没有差别。
“看来是在,我去书房找他。”说完,兰庭就折身而出,不像是来请安的,倒是搜人一样。
她走出去后,就听见里屋传来连氏咒怨声:“我为什么不能生气,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好歹还是她娘,就算我死了,埋到土里也是她亲娘。”
进来的朱嬷嬷听见连氏满腹牢骚,摇了摇头,人家认你,你是亲娘,比天大比地大。
人家不认,那你们也没法子强按头。
可是连氏不懂这个道理,也许,她不曾想过要懂得。
兰庭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去了谢桓的书房,从前她没有资格过去的,也从来不是光明正大的去书房里找东西。
小厮拦住了她:“大小姐,小的这就去通禀。”
“好。”兰庭莫名的平静下来了,站稳了脚步,点了点头,看着小厮有些急匆匆地进去。
谢桓听到谢兰庭回来,第一想法就是不见,但是转念想到,谢兰庭既然是求见,那就代表没什么事。
毕竟,按照她一贯的习性,若真的要发难,就不会等着人进来通禀了。
他隔着窗户往外看了看,谢兰庭纤细窈窕的身影不晃不动,秀颈微弯,似是在专注的看着什么,这才是一个乖顺的女儿嘛。
“请她进来吧。”谢桓收回视线,泰然地坐回了椅子上。
兰庭进入书房后,头一次耐心的行过礼,又语声温和地说:“父亲,我回来这么久,我们父女都没有好好谈过。”
谢桓倒噎了一口气,闷在胸腔里,没好好谈过?到底是谁不想好好谈,前几次还嫌气得他不够大吗。
他暗骂晦气,哼了一声,谢兰庭每次来就没好事:“你又要干什么?”
现在已经成了伯府,谢桓很久没出去应酬了,倒是谢兰庭被封为县主后,很多人家来试探他们。
“我一直很奇怪,就凭谢家现在这些不成器的家伙,为何能在豪勋贵族中占据一席之地。”
“你是看不起谁!”谢兰庭目光透出一种淡漠,这让谢桓很不舒服,但出于对自己血脉的缘故,他这样劝了劝自己,忍耐了下来。
实则是上次连氏那一耳光,让他对谢兰庭很是忌惮。
“这倒是没有,女儿就是奇怪,三代降爵,到了父亲,不正是该降了爵位吗,怎么您还是侯爵之位?”兰庭笔直的坐着,鲜少的洗耳恭听姿态。
谢桓目露骄傲之色:“我们谢家可是以武晋爵,实打实的军功。”
“军功,据我所知,这些年最出名的,除了现在的大都督,就是叛将陆崖。”兰庭语气很清淡,仿佛真的是和他专程来聊天的一样。
而这两个人,她都是熟识的。
陆崖的武艺超群,这朝中很多军武出身的武臣,是在他的麾下受过教的,若是没有站错废太子。
那么,现在的大都督,应该是他才对。
事实上,皇帝也不太可能容忍这一点,毕竟功高盖主。
所以当初,皇帝才会任由薛珩斩杀陆崖,没有留他一命。
“他算什么,我率大军凯旋之际,你口中的大都督,还不知在哪做火头军要饭呢。”谢桓不屑一顾道。
饶是他有心防范,但涉及自己过去的荣光历史,也不能避免的露出了傲慢的神色。
“父亲参与过的战役,不都是在祖父旗下任职吗?”兰庭依旧轻轻一笑,激起了谢桓的怒意,她佯装安抚道:“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父亲,毕竟咱们这种出身的家族,都是蒙受祖辈荫庇的,没什么可耻的。”
谢桓怎么可能任由她三言两语,抹除了自己的功绩。
“涉澜江之战,你这黄毛丫头也该听说过,是谁的功劳才是。”
她闭了闭眼睛,漾起了淡淡的微笑,继续以平静的口吻继续道:“女儿彼时跟着大都督,不知在哪做火头军要饭呢,却是不知道的。”
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平淡地问道:“父亲,难道您是要说,涉澜江之战,是您主征的吗?”
“这是当然!”谢桓至今提起,仍面有荣光:“我时任帅职,只是你不在谢家长大,自然不知道。”
“所以,突然下令闭城的也是您啦?”兰庭不尊敬的口吻,谢桓已经习惯了,他万万没想到,就是涉澜江一战,让他们一度差点丧命。
谢桓终于恢复了头脑:“你怎么知道闭城之事?”
“被关在城外的人,现在,就坐在您面前,她为何不知道?”
兰庭差点被人拖走杀掉,薛珩原本是有机会逃掉的,可他还是救下了她。
薛珩才是去冲锋陷阵的将士,她的父亲却夺了薛珩的功勋,兰庭咬紧了牙关,她怎么敢忘记。
“父亲,您好得意啊,您可知,多少人死在涉澜江一役。”
谢桓悚然一惊,吞了吞口水,强辩道:“大局为重,你不懂,难道你还要为此来埋怨为父吗,你今日吃的用的,皆是因此而来的。”
兰庭置若罔闻,笑得又冷又渗人:“大局,是吗,父亲,您的功勋,来的真有那么清白吗,当年率兵突袭敌军大帐的人,根本就是另一个人,涉澜江的大军凯旋,与您可有半分关系?”
“胡说!”他猛地站了起来,重重的一拍桌案,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胡说什么,怨恨家人也不必如此胡乱污蔑,孽障,简直就是个孽障!”
兰庭眼眶中隐隐含泪,冷笑不止:“我当然不是怨恨您,我是来告诉您,报应不会不来的。”
她至死都想不到,涉澜江要他们命的人,不是敌军,不是天灾,而是她的父亲。
卑劣又懦弱的父亲,她曾经那么多次看着别人的父亲,设想过自己的父亲,该是个什么样子。
也许他只是个市井间的平头百姓,做一些小生意,或者背朝黄土面朝天,每日为了生计而辛劳,他总该是个温和的好人,手上是干干净净的,做人是无愧于天地的男子汉。
无论是薛珩,还是陆崖,亦或者他的其他同袍们,他们都是忠勇又坦荡的,
然而呢,那么多的士兵,他们被自己信任的、期盼来的将领,下令关闭在城门外,任由他们变成了一具具的尸体,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染红了涉澜江。
甚至有人至死,还抱着才救回来的孩子,一箭穿心,死不瞑目,如同尘埃一样的百姓,明明是在等待着拯救他们的人。
过去了这么久,兰庭以为,自己不会再轻易为此流泪了。
可是她错了,无论过去多久,哪怕很多细节已经模糊不清,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生天。
只要想起那些人和那座城池,你依旧无法抑制,这种无边无际的悲恸。
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是她的父亲,她身上流着这样人的血。
所谓的豪族勋贵,果真是尸位素餐,不可饶恕!
“父亲不说的话,我会查个明白。”兰庭纵然恨不得生啖其肉,还是按捺下了杀心,沉声问道:“我问您,四锦里的薛家,您记得吗?”
“你是说,现在的大都督府,还是那个抄家灭门的薛家?”谢桓果然记得很清楚。
兰庭格外冷淡平和:“这两个,没什么区别。”
“什么?”谢桓倏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于兰庭的说辞,震惊不已。
怔忪过后,冰冷的笑意从谢桓的面上弥散开:“你的意思是说,十多年前的薛家和薛珩有关?”
兰庭吐字清晰且坚冷:“是啊,父亲,薛家案缺不了您的手笔吧?”
这就是她所发现的,另一个真相,薛家冤案,乃是庆安侯府领头促成的。
那一刻,兰庭彻底领会,什么叫冷到了骨头里,油然而生的巨大恐惧,将她迎头吞没。
“太好了,”谢桓突兀地发出一阵嘲弄笑声,他抬起手支着头,近乎乐不可支道:“不妨与你说明白,你所言不错,薛家案,我们也沾手了,那些信都被你拿走了,你这么聪明,即使为父写的再隐晦,想必你也看明白了。”
兰庭瞠然切齿道:“我自然看的明白,信就在薛家,他想必也看的明白。”
他是谁,自是薛珩了。
“我看你这丫头是疯了,为了别人查自家,”谢桓口中这么骂她,却没有生气,反而抬起手,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努了努嘴:“你去说啊,你去告诉薛珩,我就不信,你敢和他说。”
谢桓似乎是笃定了,她毫无疑问的会选择包庇谢家。
兰庭眉生厌怒:“你威胁我?”
“威胁你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除非你愿意和薛珩反目成仇,”谢桓毫不退让的盯着她,嗤笑一声:“从你出生,你就注定和谢家,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没得选。”
“再查下去,也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只会失去一切。”
谢桓说到最后,甚至昂起了头颅,傲然又自负,对于拉人上贼船的行径,他已经很是娴熟。
他甚至隐隐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在谢兰庭这个女儿面前,却总是不得不退让,他当然感到无比的屈辱。
如今,能够将失去的尊严,亲手一一拿回来,不得不说太舒适了。
兰庭的声音转而低哑:“为什么这么做,薛家和你有仇吗?”
“当然没有,但是,你得知道我们这些家族,好多早就不行了,要想起复,就得做点大动静,才能得以重用啊。”
许是憋了很多年,谢桓一五一十地与兰庭说明白了,他甚至带着浓烈的炫耀意味,这对外不什么光彩事,但是对于谢家来说,又是大大的好事一桩。
这才是真正的谢家,良知与自己的利益相比,太过一文不值。
“好女儿,千万别被人知道,要不然,咱们谁都跑不掉。”谢桓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渐渐充盈了笑意:“爹啊,可是盼着你,坐上大都督夫人的位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