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小姐走后,她们也就惶惶度日,生怕被夫人一个不高兴就发卖掉。
今日突然来了人,居然还要接她们到大小姐身边,红霜和碧釉自是喜不自禁。
“嬷嬷。”谢明茵看到自己的奶嬷嬷,这才放下高悬的心来,满眼泪花。
“见过大小姐、小姐。”奶嬷嬷起初并不赞同,自家小姐跟着大小姐跑掉。
可是这两日在谢家,看闹腾的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又觉得其实离开谢家,跟着身为县主的大小姐,也许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人心不齐,一个家族,也就变得摇摇欲坠了。
谢明茵扶着奶嬷嬷往里走,指给她看自己以后和长姐种什么:“嬷嬷,日后我们就和长姐住在这里了。”
“小姐不回去了?”奶嬷嬷见她意态坚决,又犹豫起来:“可日后的婚嫁,总要长辈来的。”
“从我出来,就没想过回去,再说了,我最记挂的您都回来了,日后再说日后吧,我连及笄都没有,说什么嫁人呢,更何况,谁还愿意与如今的谢家联姻。”
谢家的那点动静,奶嬷嬷都说与她们听了,最后颇为感叹地说:“这个家,人心都不齐了,还说什么阖家团圆呢。”
她是谢家的老仆了,谢明茵出生后,就被扔给她照看了。
说这些,除了安两位小姐的心,也是为了安慰自己。
安置好了宅子里的一切,兰庭又将家仆护卫一一交代清楚,若是有人敢上门捣乱,就都赶出去,尽量不要让谢明茵受到惊吓。
因为家中变故,谢明茵已经许久没有去女学了。
“你继续去,日后的束脩,长姐让人帮你交好了。”兰庭压下她的手腕,与她说:“家里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尚未及笄,还是小姑娘呢。”
“长姐你不是小姑娘?”
兰庭敛了敛睫毛,她当然不是。
她以短短的十余年人生里,见证了太多的诞生与败亡,他人的消亡是让你迅速成长的药剂。
翌日,兰庭送谢明茵去了纪氏女学,她自己早已经就不去了,当初纯粹是有目的,现在已经达成了,自然就不再去了。
“见过阳衡县主。”刘雯月父亲礼部左侍郎在这一次的动荡中,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是另一位右侍郎被治罪入狱。
这般一看,众人对她更为追捧。
兰庭温声道:“明茵就拜托你多多照看了。”
刘雯月笑盈盈地抬手,揽过谢明茵的手腕,和气道:“县主放心,我与明茵相识已久,定然不会让人欺负了她的。”
她的话说的很直白,大家都是早就彼此认识的。
在场的几个,惯会捧高踩低的听了,暗自垂下头去,压下了想要嘲讽谢明茵的小心算。
见到兰庭俨然一副长姐如母的姿态,刘雯月忽而掩唇轻笑,说:“你们姊妹两个也很有趣。”
“怎么说?”谢明茵问道。
刘雯月娇声扬眉笑道:“当初县主来女学之时,是明茵拜托我多多照看县主,现在变成县主嘱托我照顾明茵了,这难道不有意思么。”
“其实,长姐你不必这样的。”谢明茵脸颊微红,她觉得长姐太兴师动众了。
女学她不是第一次来,还要长姐送她来,千叮咛万嘱咐的。
母亲都没有这样过,想到母亲,谢明茵唇角的笑意不由得一凝,她以前还道长姐没有亲缘的,要不然怎么会离开谢家十多年。
现在想来,无非是五十步笑百步,她与长姐没什么不同的。
“这不一样,我是你的长姐,该交代的一句都不能少。”
兰庭这般说出来,也是为了当众告诉一些人,不要因为谢家的缘故,就对谢明茵而有任何欺辱的心思。
日后,就没有父兄的照应了,他们看的就是她背后的自己。
谢明茵大概是知道的,兰庭怜惜地拍了拍她的发顶:“罢了,快些回课室去吧。”
谢明茵回头看了她一时,先生即将来了,才转身同刘雯月进去。
兰庭在庭中的银杏树下站了一时,听着里面传出流水般的琴音声,拂去最后一丝阴霾,方展眉离去。
她以前并没有将谢明茵太当成一回事,一个同样娇生惯养的小姐而已。
乃至于到了那一晚,她都只是以为,谢明茵就是个早熟一点的小姑娘。
但她的胆子与果决,可比自己想的要好得多。
此时,皇宫的御书房里,薛珩低着头,捧着手里的卷册回禀给皇帝,眉眼低垂,神态认真,看起来温润如玉。
皇帝支颐闭目,听着薛珩的回禀,过了一时,才缓缓睁开眼,别有意味道:“去秋狩前,总得把家里的这些蛀虫,都打发干净了再说,不然,出门也不得安心呐。”
“陛下说的是,臣这就去办了这一干革囊众秽。”薛珩抬起眼眸,将手中的奏疏重新递给御案。
这上面所写的,皆是已经查明属实的人名。
“总是要事与愿违,但这古话也说了,苦尽甘来。”皇帝有些安慰地口吻道。
这就是定下了,薛珩恭声道:“臣甘之如荠。”这是他所愿意见到的,虽苦亦甜。
随后,皇帝身边的掌印内侍领命拟旨,再由皇帝过目,若无充要,即可降旨。
一切的变化颠覆,也就在这一两日间,风起云涌,潮起潮落。
兰庭伴巴陵公主离开盛京之日,皇帝降罪谢家的圣旨,也下来了。
第79章 坍塌
初秋的清晨微微的泛凉, 巴陵公主的仪驾停在清静的街上,没有人发出多余的声音,显得格外肃静。
兰庭到的时候,巴陵公主正坐在正堂里, 已经穿戴齐整了, 披着一件鹅黄色的斗篷, 显得温柔清和了许多,见到她就问道:“你妹妹安排好了吗?”
兰庭有些奇异, 巴陵公主居然会关注这些俗事, 笑而答道:“臣女已经将她安置好了。”
“唔,那等皇兄安排好,就启程吧。”巴陵公主没有多说什么。
她不说,兰庭反而好奇起来, 追问道:“公主怎么突然关心这些了?”
巴陵公主莞尔一笑, 扬眉道:“这样你跟本宫出行, 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嘛。”
她也不太喜欢兰庭心里总是惦记着别的,少年老成的模样,显得她自己稚气未脱一般。
兰庭哑然失笑, 不过, 她的确没有后顾之忧了, 一身轻松。
“听去过的宫人说,行宫附近就有不少的獐子,还有松鼠狐狸,怎么样,是不是很想去?”巴陵公主兴致勃勃,随行的这一行人里,估计就她自己最亢奋。
兰庭重重地点头, 顺便玩笑道:“有公主在,当然想去,也可帮殿下物色一个出色卓绝的驸马都尉。”
“我才不想要什么驸马,你知道,我日后要去做了女冠的,怎么今天也讲起这些俗话了。”巴陵公主的志向对很多女子来说,是很匪夷所思的,之所以如此,倒不是喜欢炼丹、求长生之类的。
她只是对这些道家的经书有兴致,虽然自己也一知半解的,但在父皇的耳濡目染下,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这次秋狩和以往的打猎可不同哦,你以前在镜州不知道,这是盛京每年都有的,每次还要帝后去祭拜神明,我不会选驸马,但是三皇兄他们也许会选正妃呢。”
毕竟去的都是达官显贵家族中的女眷。
“所以,公主是提前过去了?”兰庭和巴陵公主闲聊,心道三皇子怎么还不来。
“对呀,父皇恩准了,否则到时候,只能和宗亲的命妇女眷待着,哪里玩得开。”巴陵公主一言一行,对皇后的风评有重要的影响,以前在镜州,没人会盯着定王妃如何。
但是,到了盛京,成为一国之母,皇后就必须具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他们这些子女,自然也就成了皇后是否合格的衡量标准之一,巴陵公主对这些烦得很。
“罢了,不提这些。”
秦怀龄走了过来,又在门外停了下来,不知是和一名官员说了什么,突然转过头看了兰庭一眼,先是蹙眉,随后便轻轻地点头,泯然淡笑。
不多时,秦怀龄就一脸歉然地走了过来,与巴陵公主说:“小妹,皇兄不能陪你一起去了,要不然,你们先启程吧。”
“啊,三皇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巴陵公主不高兴道。
秦怀龄微微摇头,目光在兰庭脸上一顿,道:“刑部临时有事,皇兄也没办法,放心,只是迟一两日而已,你们先去未尝不可。”
他这般说了,巴陵公主也不好再说什么,撒了两句娇悻悻作罢,转头拉着兰庭的手道:“兰庭,只有我们先去了。”
秦怀龄如今在刑部观政,既然是必须他在的,那就一定是极为要紧的事情了。
兰庭道:“公务要紧,殿下的事情是大事。”
和巴陵公主不同,兰庭是乐意如此的,三皇子好相处是真的平易近人,不好相处的时候,让你也头疼不已的。
既然秦怀龄不去了,他们自然也就可以出发了,兰庭才登上了马车,听着巴陵公主叽叽喳喳地计划要去做什么,忽然听见了外面喧嚣的声音,似有马蹄疾奔而过。
她不由得心生疑惑,在这皇城里,有谁经过公主的车驾,胆敢骑马疾行而归。
“想来是皇宫传旨的内侍。”巴陵公主瞧了一眼道,捻起一颗香榧子塞给兰庭吃,她现如今最熟悉的,就是宫里的这些人了,宫里那些统一的服饰早就看腻了。
“怪不得如此匆忙。”兰庭当然预料不到,这圣旨正是送往谢家的。
她只是随意地看了两眼,就和巴陵公主说起了去行宫后,要去做什么玩什么,听侍奉的小宫人说,还有何等必去的景致,山泉水又是如何的甘甜。
“伯爷伯爷,宫里的圣旨要来了。”
听到这宛若石破惊天的一声,躺在床上的谢桓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如同憋闷在水里许久的人,长长的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猛地坐了起来,突然间到了岸边,得以喘息一般。
他僵硬的四肢,终究还是动了起来,谢老夫人站了起来,而连氏要上来搀扶他:“老爷,您小心。”
他好强的摆了摆手,没有要任何人来搀扶,依靠着自己仅有的力量,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正堂,明明是天光大亮,这阳光却冷的让人发抖。
内侍的脸是青冷色的,而他展开诵读的圣旨,是要人命的。
饶是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听到最后一句“将谢桓等人押入诏狱待审”,谢桓的眼前,仍然涌起一道道眩晕的痕迹。
这一去,就是有去无回了。
那么多人那么多人,他们都在说话,他们都在惶恐,他们都在哭泣。
他仿佛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的生机。
他恍然间,想到了一句话:“一朝之忿,前途尽毁。”
那天,他得意洋洋,胸有成竹的威胁谢兰庭,结果,还没让她知道什么是世间险恶,他自己,就先尝到了大厦倾颓的滋味。
这一次,他是彻彻底底的倒下了。
他分明站在这里,却仿佛听见身后偌大府邸,顷刻间,发出了轰鸣坍塌的声音。
震耳欲聋,荒诞可笑。
“老爷老爷怎么办呐!”他的妻子哭哭啼啼,他的母亲也是哭哭啼啼。
他的妻,他的妾,他的子女。
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拯救不了他。
这下可是要了命了,他惨淡又混沌的想。
谢家上上下下的人哭嚎了起来,活脱脱他今天就上法场一样,身为当事人的谢桓不为所动,所有尖利凄惨的哭声,都变得那么渺小。
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想,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进入牢狱后,他有的是时间,再去进行反思,反刍一切一切的细节,接受自己的失败。
真是天大的荒唐啊。
你看这人,他是怎么了?他呀,他是被自己的女儿送进了大牢。
滑天下之大稽,可这就是残酷的真相。
第一次见面,他高高在上。
自以为拯救了谢兰庭注定卑贱的人生。
可是那个曾经被他居高临下,冷漠俯视的女儿,谢兰庭做到了,她亲手将他这个父亲变成了阶下囚。
看着被抓走的丈夫,连氏等一众女眷开始抱头痛哭,现在,人人对他们避之若浼,口口声声地说着迁善远罪。
二夫人不得已想要回娘家求助,却发现门外守卫森严,她连大门都出不去,现在她的丈夫是带罪之身。
“婶母未免太天真了,这时候,谁还会让你出府去。”谢疏安道。
谢桓脸上的伤才开始稍稍结痂,脸上也做不出太剧烈的表情,让他看上去精神萎靡。
这才多久,仅仅四日罢。
一朝气派的谢家坍塌了,他竟然听见有遥遥戏声,那戏子流水般的嗓音,悠悠穿过紫竹林,唱的正是那么一句: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比邻而居,不择手段,到了此时还要落井下石一番,薛珩以前没什么感觉的,朝中比这过分的比比皆是。
但是听到看到这一幕,薛珩居然有些感慨了,不过,倾覆在自家女儿手里的,谢桓是独一份了。
兰庭,想到兰庭,薛珩舒展的眉间微微凝起。
兰庭对谢家人的苦痛一无所知,即使知道了,了解了,她也是付之一笑而已。
这与她有何关系?皆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罢了。
她身为谢家的血脉,没有看到自己亲手推动的这场景,薛珩却是已经等待已久,对这一日,来的太久远了。
皇帝特许将薛家案提在前面,由三法司审理,薛珩很镇静应了下来,叩拜皇恩。
这当然不是因为皇帝有多仁慈怜悯,而是,为了在天下百官面前,彰显新帝的明理贤德,手腕铁血罢了。
这些手段司空见惯,但很有效用。
薛家案不止是薛家案,还是陛下用来立威除恶的一道手段。
谢桓在踏出府门,看见薛珩那一眼,他的所有镇定又都碎掉了,霎时面若死灰,萎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