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地方很远很疾苦,薛珩要赶很久很久的路。
但他前所未有的畅快,这一天,比他被禁封为大都督的那一天,还要令人倍感快意。
薛珩紧张的很,他换了一身又一身崭新的衣裳,他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去面对曾经的亲人们。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过那些人了,逃亡流离的路上,他充满了恐惧、害怕。
但是他现在,渴望着想要见到他们。
他们还活着吗?还像从前一样吗?
薛珩前所未有的拘谨不安起来,孙桑海在一旁,他看出了大都督的拘谨,掩在袖子下的手很紧张,与来之前相比,仿佛是换了一个人。
他笑着说:“大人,该来的总会来得,您站在哪里等都一样啊。”
“不一样,我要亲眼看着他们走出来。”薛珩静静的等待着他的亲人,站在这里已经太久违了。
这是他心中最为波澜壮阔的场面。
他不知道还能见到谁,还能有谁认识他,还能有谁记得自己所受的蒙冤。
来啊来啊,无论有多少人,他会把他们都带回家去。
薛珩在心里默默的念着,默默的想着他所记得的每一张面孔,很多人都记不起来了,但是他依旧知道,这些人是自己的至亲血脉。
一个都没有,连影子都没有,只有那些负责看守的士兵而已,他们显然已经对此司空见惯,也预料的到令人失望的结局。
天气转凉,开始飘出了雨花,孙桑海砰地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油纸伞。
望着依旧空荡荡的门口,薛珩的眉头渐渐蹙紧,他告诉自己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既然他能够活下来,其他人也能够活下来,在这里等着他,等着谢家被洗白蒙冤的那一天。
渐渐的一个时辰过去了,他谁也没有等到。
“大人我们回去吧。”
转身的那一刻,薛珩余光里,孤零零看到了一个人影,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的朝自己走了过来。
他瞬间就停住了脚步,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那个人从雨雾中出来。
“你是薛珩?”一个形容枯槁破衣烂衫的人,脚步蹒跚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见到他点头后,又声音沙哑道:“我是你的堂兄,薛益。”
“这么久,”饶是薛珩放轻了声音问他,依旧近乎哽咽:“我以为,一个都见不着了。”
“出来了,就活不成了,不能出来。”薛益欣慰地看着他,苍白且平静地说。
他曾亲眼见过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他知道有人想灭口,他无法阻拦。
薛益麻木道:“有人害我们。”
每一次被叫出去的薛家人,都没有再回来过,他们都已经死掉了。
“我知道是谁,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薛珩说。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薛益想要笑一笑,却始终笑不出来。
他一直盼着这一天,可是到了这一天,他却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身体晃了晃,便颓然倒了下去。
“堂兄。”薛珩一个箭步上前搀扶住了他,探到他的脉搏虚弱,目之所见,他黑漆漆满是灰尘的手上尽是伤疤,那理应是一双执笔泼墨的手。
第82章 见她
饶是巴陵公主平素神采飞扬, 好似天不怕地不怕,那也是因为,她的背后始终有父兄和母后,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
现在这里, 她清楚的感觉到, 自己和兰庭的孤立无援。
“三皇兄怎么还不来, 他们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消息吧,这可就太不妙了。”
她简直是欲哭无泪, 这哪是玩乐, 简直是玩命。
岂止是不太妙。
简直遭了殃。
兰庭捏着眉心,她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她若是命绝于此,谢明茵一个小姑娘家, 还没及笄呢, 多少真有点不放心。
“殿下, 我们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试一试?”巴陵公主战战兢兢地扯着她的衣袖,问道:“那你有多大的把握?”
“九成,”随着她的沉吟, 巴陵公主的眸光逐渐亮了起来, 兰庭转过头来, 微笑道:“臣女会当场毙命他的刀下。”
这玩笑开的有点大,巴陵公主简直不能呼吸,捧腮哀声叹息道:“兰庭,如果你实在开玩笑,本宫恕你无罪。”
兰庭郑重申明道:“没开玩笑。”
“那还有一成呢?”巴陵公主可怜巴巴的,问起那残存的一线生机。
她自己单独一人的话,要逃跑很容易, 巴陵公主只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扶的弱小少女。
“如果这个人不是姬渊的话,而殿下又能成功跑出去,那就有一线生机。”
“算了,那我们还是等皇兄来救我们吧。”巴陵公主怕的要死,又不愿意推兰庭出去送死。
兰庭似是要说遗言一般,说:“殿下,我那小妹妹,还要望殿下照拂一二。”
“你在胡说什么?你的妹妹自然该由你照顾,本宫可是公主,你必须要好好的。”巴陵公主头一次,想要在兰庭面前哭出来,她听不得这些话。
“薛珩呢,他那么厉害,怎么还不来?”
他会为了公主,但不会是她了。
兰庭略微自嘲地想。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快的有点让她们以为是做梦。
兰庭正在为巴陵公主整束斗篷,她微微一拧眉,道:“公主身体弱。”
“烦请公主和县主帮个忙。”来请她们的男子笑得瘆人,巴陵公主下意识的,往兰庭的背后躲了躲。
幸好,来得不是姬渊,兰庭握了握巴陵公主的手:“殿下,别怕。”
“没事,兰庭,我也不是很害怕的。”巴陵公主刻意扬了扬下颌,小声说:“大不了就是一死嘛。”
前面吵嚷成一片,大意是侍卫的首领要求见巴陵公主,却屡屡被假的宫人推拒,人家又不是傻子,一次两次就罢了。
后来发现了猫腻,却已经被姬渊的人占了上风,就成了现在对峙的场面,男人慨然一笑:“既然都不相信,那就请出来吧。”
作为人质的兰庭和巴陵公主,缓缓出现在了人前,俱是一脸的无神空洞。
“放下武器,缴械投降,否则,你们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就小命不保了。”说着,他纵步上前,抬手扣住巴陵公主的肩膀,将她与兰庭强行分扯开,拎到了众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上。
巴陵公主和阳衡县主都被抓了起来,这些侍卫的心底,立时没了主意,目目相觑,犹豫着要放下手里的兵器。
任凭你力大无穷或者是神机妙算,到了这种时候,一切的反抗都无济于事,尤其被要挟的人,还是堂堂的巴陵公主,以及皇帝钦封的县主。
真的伤了这二位的性命,他们的仕途也就玩完了。
“原来如此。”兰庭恍然大悟,姬渊打的是这个主意,不费一兵一卒,直接将这里的人,都扼制要挟住了。
抓住巴陵公主的男人狐疑地回头:“你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你可能切不掉我的手指了,”兰庭说着,竟然挣开了绑在手腕上的绳索,一脚踹倒了负责押解她的人,抄起了一刀就挥了过去。
他们没料到,兰庭居然解开了手腕上的绳子,虽然这变动来的猝不及防,但男人也不是吃素的,抽出佩刀就抵住了兰庭的一击。
看到他的刀时,兰庭就在估算,这个人应该相当于姬渊的亲兵。
兰庭当然怕他,薛珩能杀掉陆崖,已经纯属侥幸,而她,自然是无法敌过薛珩师兄的,眼前的这个亲兵,也不好对付。
如谢疏霖这等绣花枕头,即使他的刀剑再锋利,兰庭也怡然不惧。
因为他的刀没有杀气,他的剑没有血气。
谢疏霖和谢疏安之流,刀剑在手,也根本就没有精气。
但眼前的人不同,他们是一刀刀的,从尸山血海里劈砍出来的。
连刀尖都凝着莫大的煞气,神鬼退避,兰庭一面他趁乱周旋,一面将公主掩在了自己的背后。
见他们打了起来,下面的侍卫不受桎梏后,更是不遑多让,握紧了兵刃与姬渊的人杀了起来,刀光剑影,戾戾逼人。
“呃……”兰庭在一刀刺中了肩膀后,咬牙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声。
“兰庭!”巴陵公主短促地尖叫了一声,眼见着兰庭的左肩上洇了血:“你受伤了,兰庭,怎么办?”
“别动,没事。”兰庭稳住了巴陵公主,她自己倒是半点不慌,巴陵公主带着哭腔问道:“这会不会有毒啊?”
这可说不准啊。
兰庭感受到濡湿的衣襟,咬牙想,应该还没有这么下作吧。
再说了,对于姬渊这种人,用毒的行径胜之不武,他们有自己身为武人的骄傲。
转念一想,迷药都下,有毒的药也未尝不可。
“三皇兄他们怎么还不来,兰庭,你千万别有事,我一辈子都过不去的,本宫不准你有事。”巴陵公主带着哭腔,她没别的姊妹。
兰庭若是有事,她余生都不能原谅自己了。
兰庭将巴陵公主披着的斗篷霍地一挑,挥起来扔向身边人的头脸上,倏然爆出一声:“殿下,跑!”
巴陵公主原本繁复累赘的衣裙,不知何时,换成了一身墨蓝色骑装,俨然为了逃跑早有准备。
为了掩护巴陵公主离开此处,兰庭不得不殿后,姬渊也闻讯而来,不过迟了一步。
混战之中,巴陵公主已经被侍卫,水泄不通地围在中间,向外一鼓作气冲杀了去。
兰庭则没那么好运气了,被他截了下来。
他说:“小姑娘,都在这种时候了,还想要做什么垂死挣扎的事情。”
“那也总比坐以待毙的好。”兰庭丢下了手中抢来的刀,血顺着伤口向下流了满手。
姬渊冷面看着被人护送逃走的巴陵公主,到底是没有再放箭,而是朗然提声道:“烦请公主传讯,务必叫薛珩一个人来。”
薛益躺了两天,薛珩为他请来了大夫,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已经无法使自己自如的剥离罪奴的身份。
大夫面色沉重地说,这么多年薛益积劳成疾,表面上看起来还和常人一般,甚至仿佛可以继续做重活,但身体底子早已彻底烂掉了,说不定某一天就会猝死。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薛珩知道会是这个答案,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这些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皆为过客,他早该接受自己孤独的命运,无论是兰庭还是薛益,都是他必将失去的。
薛益看着他故作轻松地回来,听着薛珩的安慰之词,主动开口道:“我知道,我已经活不久了,但是真的有幸能看到今天,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薛珩抬起眼睛,牢牢地注视着他,摇头道:“你不会死的,我们会重新看着薛家,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薛家未来有你就足够了,我先下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薛益低着头闷咳出声,这么多年在矿场的辛劳,已经足以将他所有的健康抽离身体。
薛珩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到了这一日会是什么样的场景,薛家也许还能恢复到从前的热闹。
即使他知道,这也许有些痴心妄想。
但是,他没有想到,依旧会是他一个人面对着坟墓。
他记忆中的人,都尽数化为了枯骨,躺在那片潮湿的土地里,再也不能与他欢欣鼓舞,不能与他并肩祭拜先祖。
“你住在原来的地方吗?”薛益看着马车渐渐驶入了四锦里,这个他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不可思议地问道。
他等着薛珩的回答,若是从前的薛府,他无疑是应该激动的,但他怕了,是不可言说的畏惧,他历历在目的,是薛府倾颓之日的场景,那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不是,在另一处。”
听到了薛珩的回答,薛益自己都没察觉到,微妙的松了一口气,无法面对的他,只能选择逃避。
“那也挺好的。”
“嗯,是啊。”薛珩端坐在一旁,应声附和,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说出那个不可名状的恐惧与阴影。
那是代表着失去的阴影。
这就是现在的薛家啊,真好,可薛益愣愣的站在廊下。
“不、不我……”他觉得自己还是带罪之身,下意识不好进去。
“堂兄进来吧,外面快下雨了。”
薛益低着声气,犹豫了一下,才跟着他进去:“嗯……好。”
晚间,兄弟二人对坐闲谈,最后就成了薛益问什么,薛珩就答什么,毕竟相较而言,薛益从被抄家流放之后,就一直过着暗无天日,千篇一律的苦日子。
薛珩则是天南地北,看尽人生百态,像是讲故事一样,将这些年的诸般经历讲与他听。
这对于薛珩来说,除了在陛下面前,就没有过的姿态。
辗转说到了兰庭,其实,仅仅几年之后,兰庭的出现,就占据了他大多的时光,即使他有意避开,也不得不多次提及。
薛益不禁皱眉问道:“为什么这样?”
薛珩说,自己与兰庭在谢家一别之后,就再也没有见面,他也在有意无意的避免碰见。
这对于如今是大都督的他来说,还是相当容易的。
薛益对此不解。
“她到底是姓谢,与薛家是不世之仇。”薛珩口吻淡淡地说。
薛益见状,轻叹了口气:“可是,那个小姑娘不是也为你,失去了一切吗?”
薛益若是再年轻气盛一些,他必然全力要求,薛珩远离谢家人的,当然包括谢兰庭。
“仅仅因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姓氏,我觉得,这不是你会做的事情。”哪怕他没有步入仕途,看见面前已经官至大都督的薛珩,也不能相信这样浅薄到荒唐的理由。
“再理智的人,涉及自己的家族,对此也不可避免的无法容忍,更何况我是习武之人。”薛珩垂眸饮了一口茶,淡淡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