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
浦东机场正刮侧风,任可雅的资质和宁佳书的经验都不足以执行降落。
好在这次是双机长执飞,除了教员,还有另一位张机长。宁佳书心乱如麻,拍了两分钟的洗手间门才把张机长喊出来,他急道,“怎么回事?”
宁佳书边解释边跟着进驾驶舱,看张机长戴上耳麦代替刘教员的位置,才松一口气。
“准备降落。”张机长吩咐。
任可雅边擦眼泪边执行操作,却被后排的刘教员凶道,“任可雅,集中注意力,打起精神来。”
这下子,副驾上的人连眼泪也不敢流了。
第44章
宁佳书还记得上一次备降, 任可雅头上慌得全是汗, 连手都在颤, 这一次,或许是师傅坐在身后的缘故,她纵然慌乱, 动作却也没出差错。
飞机在机场上空盘旋半周后,终于再次得到塔台的降落指令。
机场侧风很大,不过张机长也算是经验丰富的老驾员,他屏住呼吸抛开杂念, 干燥的驾驶舱里, 只能听到他们复诵指令和仪表运转的声音。
地平线越来越近, 飞机终于触到地面。
因为侧风的缘故, 机身还是朝一侧甩了甩, 听到发动机反推辅助减速的噪声, 宁佳书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飞机落定, 被牵引车代入指定的停机位。
宁佳书目光微移,落到刘教员身上, 他正盯着任可雅完成最后环节,关闭滑行灯,启动APU,关闭动机。
做完所有的一切,他像是松开了提着的最后一口气,起身一个踉跄,面色忽然就难看起来。
“刘机长?你怎么样?”宁佳书观察已久, 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师傅!你哪里不舒服?”任可雅才解开安全带便慌了神。
在天上时,宁佳书以为是引擎的声太大,刘教员才会暂时失去听觉,这一看,却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宁父从前劳累的时候,头痛也常发作,就是这个表情。刘机长捂着的耳朵牵着脸部神经一起疼起来。
不待乘客下光,刘教员便被送到航医那,是中耳炎恶化发炎,鼓膜洞穿。
这对乘客们来说算不上一场危机,无非是落地时轻微颠簸了一下,双机组制度最大限度地保障了飞机的运行安全,然而对刘机长来说,却面临着他职业生涯最大的危机。
上了年纪的飞行员们有职业病的不在少数,长时间保持坐姿的工作让身体缺乏运动,光鲜的制服背后,是积年累月不规律的作息和饮食,高空辐射、相对缺氧的环境……这份职业带给飞行员们的荣光与他们的付出,是对等的。
刘教员的中耳炎病史有些日子了,毕竟是小毛病,谁也没成像会发展到这么严重。
其实宁佳书当初回申航首次跟飞,责任机长原先不是霍钦,是忽然生病的刘方岩机长。
如果没有意外,宁佳书可能会更早认识他。
半年里,刘教员的感冒反复发作过几次,检查没问题,谁都没当回事。
耳疾正因如此在不知不觉中恶化。
若是旁的工作,这样的毛病,好好休息配合治疗,戴个助听器也对日常生活无甚影响,可作为飞行员不行,每个人必须保持着出色的身体素质,更何况,高空里的压力和噪音,只会刺激教员的听力越发衰退。
刘教员的飞行生涯,提前结束了。
在空中飞到光荣退休的那一天,是每个飞行员的荣耀。这样数十年如一日保持热爱,坚守责任,他却最终没能光荣退休。
教员出院那天,申航的几个领导都到场了,刘教员作为前飞行部技术部的副总经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申航象征性地给出高薪,聘他继续留在地面做指导工作,却最终被教员婉拒。
宁佳书想想也能理解,要是她开了半辈子飞机,有这么好的技术,看着别人飞,自己不能上,肯定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领导们客套一番,临要走时,刘机长招手,悄悄把任可雅唤了过去。
隔了会儿再出来,宁佳书眼尖儿见她手上捏了个四道杠的肩章。
也许是刘机长为了激励徒弟送给她的礼物。
宁佳书也偏头看了一眼霍钦肩膀上那四道杠,往日的伤疤又被勾起来了。
恨恨想着,有四道杠的师傅也没什么了不起,要不是申航把云航买了,她也早就是机长了。
宁佳书是个功利又俗气的人,她的觉悟可没教员、霍钦这些人高,她就想比所有人都快地成为机长,过过威风八面的瘾。
她当初一时冲动选了这个职业,后来上大学了想想,一度也后悔的不得了,机舱缺乏水分,对皮肤不友好不说,职业生涯永远得复训,接受定期考试。云航的尺度还松些,申航两次测试不通过,是直接停飞的,压力一大,人自然老得快。
宁佳书时常瞧见那些年过四十发心已经稀稀疏疏的机长,都要警醒自己,保养事业不能松懈。
虽然抱怨多,可骂归骂,真要离开这个行业,宁佳书从未深想,因为飞行确实给她带来刺激和成就感,她满足于这种快乐中,些许的不顺意也就忽略不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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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退休的飞行技术部副总经理令许多人唏嘘,连何西这么懒惰的女人都被刺激到,又去做了个全身的身体检查。
论技术,论资历,在申航鲜少有人能与他匹敌,猛地离开后,下面的人马上顶了他的缺儿,听说是某股东的上门女婿,一环扣一环,管理层又有新的职位空出来。
人事决定新的任命之前,一时之间,排得上号的几个候选人争红了眼。
霍钦也是一大热门。
霍钦平日在公司低调,可他的家庭不是什么秘密,背景早被姑娘们人口相传传遍了,加之上半年立下大功,成功避免了那起轰动的事故征候获得局方点名表扬。申航向来爱打培养年轻优秀骨干的幌子引进新机师,就算他年纪轻,资历不如旁人,这时候推他上去,明面上估计也没人敢站出来反对。
霍钦自己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宁佳书瞧着自己的肩章心里有点干着急。
这都还没追上,再升职那可不更难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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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母可不知道宁佳书的心思,听闻消息,叫阿姨买了只母鸡,放当归熬了汤,眼巴巴等着儿子回来吃饭。
霍钦这天进门,只觉得母亲热情得可怕,脱制服的手一顿,“怎么了?”
“我这段时间还在想,你这个年纪还不成家,在天上飞来飞去这么辛苦可怎么办,机会这不就来了。”霍母春风得意、笑容满面,亲自给他乘了一小碗,“喝汤。”
“什么机会?”
“升官儿啊!我说钦儿,你可得抓紧机会,你爸爸再推你一把,这次务必不能落空了,等你把工作重心转到地面上来,有空儿了,多见见女孩子,成个家,我也就没什么可愁了……”
“爸,你也这么想的?”霍钦放下碗来。
霍父在看棋谱,闻言推了推眼镜抽空抬头,“我可没这么说。”
霍钦心放下一半,这才认真回道,“妈,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哪里不合适了?”
“申航又不是咱家开的,我占了这便宜事小,爸该为难了。”
“我儿子这么厉害,又立了这么大功,谁敢说什么?”霍母扔了汤勺不高兴了。
……
女人发起脾气来有时候是讲不通道理的。
晋升还不是时候,霍钦清楚这一点,当初以他的年龄升A330机长,本就是整个民航业内头一份,虽说他用实力证明了自己,但这样的操作没几年又再来一次,小股东们该对父亲有意见了。
更何况,霍母兴致勃勃提的那些建议,他丝毫不感兴趣,都不如蓝天白云的诱惑力来得更大。
有一瞬间,他犹豫过要不要现在和宁母说宁佳书的事情,可瞧她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话到嘴边,还是又作罢了。
一来怕她迁怒,二来……
宁佳书的兴趣能维持多久,连霍钦自己都没有谱,现在坦白,最大的可能,是他妈先下手棒打鸳鸯把事情搞砸了。
霍母哪里知道自己心心念念暗恨许久的小妖精,叫儿子落寞大半年的罪魁祸首,居然又和霍钦复合了,还在霍钦的帮助下,建立了和那个便宜弟弟的友好关系。
从前宁佳书一回家,那个讨厌鬼不是揪着她的袖子吐口水,就是扒拉着她哭,这回回家居然不哭也不闹了,或许是记起了宁佳书喂下去那碗苹果泥的味道,嘬着她的大拇指当奶嘴不撒嘴。
这么大的孩子,几天一个样儿,宁佳书不过是飞了几趟欧洲航线回来,眼看着居然又大了一点。
那眼睛黑黝黝水汪汪的,巴掌脸上占了一半儿,随妈,宁佳书的眼睛也随妈,从镜子里看过去,和她居然像了八九分。
这种被小孩子嘬手指头,宁佳书还是初体验,不过说实话——温温热热、酥麻酥麻的,挺舒服。
宁母从厨房出来吓坏了,“佳书!弟弟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闹呢,快把手拿出来!”
“他自己不撒嘴的,有本事你把它抱走。”
宁母试着把那肉嘟嘟的小嘴巴和宁佳书的手指头分开,便宜弟弟眉头一皱,凭空哇一声,马上开始哭嚎。
个头长大了,嚎啕的分贝自然也成正比增长,活生生的小人肉炸弹,这下塞奶嘴塞手绢都不管用了,宁母锅上还热着菜,记得焦头烂额,宁佳书挑眉摊手。
怪我喽?
锅里要冒烟了,无可奈何,宁母最后又把孩子塞回她手中,叮嘱,“先去洗洗手,不卫生。”
“洗过了。”
第45章
临近年底, 第二次大考在即, 申航上下的气氛不知从什么时候悄悄紧张起来。
在民航业内, 上至检查员,下到教员、机长、副驾,统统要考试, 不论岗位、不论资历,考试不合格便只能接受降级,像宁佳书这样的副驾没得降,干脆直接停飞, 直到重新补充完提高训练为止。
宁佳书习惯临时抱佛脚, 直到最后一次飞完长途, 回到公寓才开始翻书。
何西最夸张, 她打小脑袋就不太够用, 上学那会儿还能混着玩儿, 现在考试和饭碗直接挂钩, 吃早饭都叼着三明治在背书,反正不出门, 连澡也懒得洗了,整日边幅不修油光满面对阳台发奋。
飞行员有飞行员的考核,乘务也有乘务的复训,何西已经是乘务长,复训要求还更严格些。而且她是典型月光族,随着年龄增长不好意思问家里要钱,工资花起来越来越捉襟见肘, 最近在准备法语考试,等级考过了,小时费也能再往上调一调。
因此,宁佳书早上每每还在睡梦中,便被她叽里呱啦一阵土里土气的弹舌音吵醒,跟她理论她还怪有理。
“我的级再考不过花呗就还不上了,到时候这房子你就自己租吧。”
宁佳书抱手冷嗤,环视客厅一圈,“你要是再不拿出你出门对待自己的劲头把卫生打扫干净,我倒是还真宁愿自己租。”
外边光鲜亮丽的漂亮女人家里往往一团糟,说的就是何西这样的人。
这段时间临近考试,她越发肆无忌惮。冰箱里除了面膜就是喝剩的啤酒和饮料罐,还有一堆过期的食材。外卖盒,衣服东一件西一件放在客厅,厨房水池里是上个星期的碗筷。
明明偌大的公寓,却走到哪里都塞手塞脚,在厨房再次踢翻一个茶壶,眼瞧着里面爬出一只母蟑螂后,宁佳书终于尖叫着发飙了。
“何西!快点带着你的垃圾滚出这道门!”
“房子是我租给你的,要滚你滚。”
宁佳书反笑,“那咱们去问问房东看,我出两倍房租,她让谁滚。”
何西怒目圆睁,“你犯规!你这个大骗子,把霍钦都弄到手了还想过河拆桥!”
她现在根本没钱找合适的新房子。
“不滚也行,我上楼坐会儿,回来时候希望你还我一个干净的生存空间。”
宁佳书将要打扫的地方,仔细理好条目交给她。
何西眼睛越睁越大,指着最后道,“洗手间的砖缝要用清洁剂消毒液擦也就算了,你房间凭什么也要我打扫?”
宁佳书隔手套拎着刚刚抓到的那只蟑螂触须,扔到茶几上吃剩的盘子里。
何西触电般退后两步,眼睛盛满恐惧。
“恶心吗?”
“家里发现一只指甲盖搭大的蟑螂,说明看不见的地方至少还有成千上万只蟑螂。”
宁佳书慢条斯理脱下手套扔进垃圾桶,振振有词,“既然第一只是因为你出现的,我的房间再干净,也难保不会受外边污染,我只是叫你清扫干净,还没叫你出稍后上门的灭蟑螂公司的费用。”
何西潜意识觉得那里不对,可宁佳书的话听上去却似乎也有道理,来不急细细思考又听她道,“还是你准备自告奋勇承担这笔费用?”
“我没钱!”何西立马捂住荷包,“你快上楼去吧,我会打扫的。”
宁佳书这才满意点头,“多用消毒液和清洁剂,瓷砖要擦亮。”
“我知道了!”那声音充满干劲。
宁佳书一路强忍笑意,抱着书上楼,到了霍钦门口唇角还在翘。
“高兴什么?”
“我就是觉得,何西这么笨,当初摇号是撞了多大的运气,才和我上一所学校。”
“摇号?”霍钦在做早餐,闻言回头看过来。
何西与宁佳书是中学同学,比霍钦小两岁,她们上学那几年,教育局规定试行摇号搭配能力测试入学的学校就那么两所,再往下说,他们曾是校友的事情立刻就瞒不住了。
意识到说漏嘴,宁佳书马上移开话题,凑到灶前,“我好饿,快好了吗?”
霍钦以为她是真饿了,把煎好的一部分用铲子切开放进她盘子里。
宁佳书迫不及待下嘴,霍钦赶紧给她倒牛奶,“还烫,慢点吃。”
在楼上复习的效率高的不是一点半点。
专业书又厚又重,宁佳书以前大部分时间浪费在瞎翻上,在楼上不同,霍钦讲得比培训部的老师更精准。尤其他们俩驾驶的还是一个机型,交流上不存在障碍,基本上她能想得到的问题霍钦都能答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