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人对于誓言十分看重,原本因为苏凤章和刘雄的话心生怀疑的围观百姓们,一颗心又偏到了穆围这儿,觉得他不可能为了诬陷一个人而发毒誓。
就连陆县丞也皱了眉头,看向苏凤章的眼神带上了几分严厉:“苏秀才,你可有证据。”
苏凤章只能苦笑:“陆大人,若要证明一个人做了一件事简单,让一个人证明他从未做过一件事却很难,但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大人,他心虚了!”穆围喊道。
苏凤章停顿了一下,却又道:“作诗作词的本事是自己的,进步了就是进步了,若是大人心存怀疑,可以直接出题让我现场作诗。”
“这……倒也是一个办法。”陆县丞觉得这话说的很对,若是苏凤章能当庭做出好的诗词来,那就证明他自己有这个本事,既然有本事何必找人代笔。
穆围脸色一急,失声喊道:“这怎么能行,谁知道他是不是提前准备好了诗词,只等着这会儿拿出来用,就算当庭做出来也不能证明是他自己写的。”
陆县丞不高兴了,喝道:“穆童生这话何意,莫不是觉得我会徇私枉法?”
穆围见他脸色不好,连忙解释道:“学生绝无此意,只是怕此人阴险狡猾早有准备。”
陆县丞却道:“他这几日都在牢中,怎么可能提前准备,再者他又不是算命的,难道还能知道我提前出什么题目不成?”
孙主簿也附和道:“正是如此,穆童生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反倒是显得心虚。”
陆县丞更是觉得穆围在隐射自己徇私,心中十分不悦,说道:“既然你觉得本官不公,那就这样,从围观的百姓中找出十个人,由他们来选定题目。”
“此十人不能是生员,不能是读书人,不能与苏秀才认识,这样你可满意了?”
穆围脸色微微一沉,周围的百姓没想到自己还能掺和进去,给一位秀才出题,一个个倒是兴奋起来,纷纷说道:“这确实是公正,这十个人总不可能都为苏秀才作假吧。”
穆围只得咬牙说道:“学生满意。”
陆县丞又看向苏凤章,眼神反倒是柔和了一些:“苏秀才,你可有意见。”
苏凤章也点头说道:“大人的法子十分妥当,学生并无意见。”
文人的名声太重要了,若是不能洗脱代笔一事,即使命案与他无关,最后掉进茅坑粘上屎,不死也是浑身臭,对他以后的仕途大有影响。
陆县丞这才说道:“在场的百姓可有主动报名的,愿意出题的往前一步。”
围观的生员和读书人都识相的后退一步,倒是看热闹的老百姓不嫌事儿大,纷纷上前。
陆县丞跟孙主簿一起挑选了十个人,又让他们签字画押,保证自己与苏凤章和穆围都不认识,知道要画押好几个百姓都退缩了,幸好凑热闹的人多,最后还是凑齐了十个人。
那十个人在一边嘀嘀咕咕的商量,一个个争辩的脸红耳赤的。
穆围见状挣扎着喊道:“大人,即使待会儿这首诗是苏凤章自己作的,也不能证明之前那些都是,他是院试案首,偶尔灵光一现也是有可能的。”
“穆围,你既然知道苏兄是院试案首,为什么还一直污蔑他找人代笔。”刘雄喝道。
连陆县丞也说:“你虽然发誓赌咒,可也是一面之言,总不能因为你片面之词就让苏秀才背了罪名,那样的话本官跟糊涂官有何不通过。”
“现在你不能拿出实在的证据来,苏秀才也没有,本官以为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孙主簿也说:“确实如此,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穆围恨恨的瞪了一眼苏凤章,又说道:“我只是看不得有人侥幸逃脱。”
苏凤章转头看了他一眼,相信即使他做出好的诗词来,这一位穆童生也绝不会承认代笔一事是污蔑,不把他的名声弄臭这位童生不会善罢甘休。
蓦地,苏凤章朗声说道:“二位大人,学生家中有些东西,倒是可以佐证一二。”
“什么东西?”
苏凤章道:“学生跟随长青学习作诗,一开始做出来的也依旧毫无灵气,当时长青看了,便提笔帮学生修改,这些底稿依旧在学生书房之中。”
“这算什么证据。”穆围冷笑道。
苏凤章却说:“从月前第一首诗开始,到最近的诗作,学生都未曾丢弃,上头既有长青的修正,也有学生一点一滴的进步,想必只要是读书人便能看出一二。”
陆县丞与孙主簿对视一眼,觉得很有可为,事实上他们也不想县学再丢掉一名好学生,林长青已经死了,苏凤章再折了的话,他们县学可没有拿得出书的学生了。
眼看两位大人心思动摇,穆围又骂道:“你还说自己不心虚,谁会一直藏着草稿,一放就是几个月,甚至连修正过的也不丢弃。”
苏凤章却冷笑道:“我可不像穆童生你视书籍如粪土,最爱随意毁坏书册。”
“大人,学生自幼爱书,入县学之后更是喜欢抄书收藏,家中不只有这几个月的草稿,连三年前的也能找出来,若是大人不信,派人一查便知。”
这事情做不得假,事实上大部分读书人都不会随意丢弃书稿,倒是穆围这种破坏书籍的人少之又少,连带着周围的人对他都看不上。
陆县丞更是不顾他的意见,直截了当的下令:“既然如此,张三李四,你们两人立刻前往苏家,将那些书稿都带回来。”
张三李四应是离开,苏凤章又喊道:“等一下。”
穆围抓住机会喊道:“大人你看,他害怕了,那些书稿肯定是假的。”
苏凤章对他理也不理,只是对张三李四做了个揖:“两位差大哥,苏某家中只有寡母和年幼的弟妹,还请二位耐心一些,不要吓着他们。”
他这般一说,倒是赢得了周围一片人的好感,纷纷觉得一位孝顺的儿子,一个爱护弟妹的兄长,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坏人。
甚至孙主簿特意走到陆县丞身边,嘀咕道:“苏凤章早逝的父亲,以前乃是县衙的典吏,与我也有几分交情,他家中父亲和大哥都早早亡故,颇有几分艰难。”
陆县丞倒是也多了几分怜惜,又想到蔡大人一直很看重苏凤章,就发话道:“你们去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吓着苏夫人和孩子。”
“是!”两个衙役纷纷答应。
苏凤章又提醒了一句:“三弟兰章自小跟随苏某读书,对书房十分熟悉,你们问他便能知道草稿所在,辛苦二位了。”
陆县丞看着他这般作态,再对比旁边气势汹汹的歪鼻子穆围,更是觉得两人差距甚大,蔡大人对苏凤章的看重不是没有理由的,此人光是气度就远胜过他人。
这边衙役匆匆离开,那头十位百姓总算是想好了题目,领头的那人站出来喊道:“两位大人,诸位,我们已经定好了题目。”
“今日的考题就是屠夫,也就是杀猪的。”
这个考题听得大伙儿都是一愣,那人还洋洋得意的说:“自古以来文人写诗词都喜欢风花雪月的,这些杀猪的人少之又少,方才这位穆童生不是怕苏秀才早有准备吗,他就算是准备,一个读书人难道还会准备杀猪的诗作不成。”
他这般一说,其余人倒是纷纷觉得有理,陆县丞虽然觉得粗鄙不堪,但也点头说道:“确实是如此,谁会准备这般的题目。”
“苏秀才,题目就是屠夫,不知你需要多长时间?”
苏凤章自然不可能七步成诗,开口道:“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之后他的书稿也被带回来了,到时候两两佐证就能证明他绝无代笔。
陆县丞又让人拿了文房四宝过来,见苏凤章慢条斯理的磨墨,心中也是叹服。
只是原本这是命案的官司,怎么这会儿倒像是穆围各种诬告苏凤章似的,什么恶毒的罪名都拿出来说,陆县丞自己也是读书人,对代笔一事深恶痛绝。
若苏凤章真的找人代笔,不管人命案是不是他做的,陆县丞都会严厉处罚。
可他若是没有找人代笔,而是清白无辜的被人冤枉,他也绝不会放过这个穆围,这般肆意污蔑同窗的行为实在是可恶可恨。
苏凤章一边磨墨一边思考,他这会儿很庆幸自己曾见过杀猪的场景,否则的话一个屠夫的题目就让人十分为难。
很快,苏凤章脑中已经有了句子,他开始落笔写字。
陆县丞伸长脖子看着,一会儿忍不住走下来站在他身边看,周围的百姓也探头探脑的,不识字的也在凑热闹,显然这般戏剧性的情节十分符合老百姓的审美。
派出去取文稿的人还未回来,陆县丞却是大喊一声好,只见他亲自将那首诗举了起来。
上头写着:
寄身小邑倚利刀,染指羞谈脂与膏。
屠夫白日杀饱豕,有情休分贵贱高。
第79章 自清
陆县丞也是举人出生谋的官职,基本的鉴赏能力还是有的,这一眼看下去便知道这首诗十分不错,工整押韵不说,里头更有几分意境在。
他忍不住朗声念了出来,临了还点评道:“羞谈脂与膏,休分贵贱高,不错不错,屠夫虽然做的是屠杀牲畜的勾当,但也是清清白白的老百姓,比那些作奸犯科之人好了不知道多少,反倒是有些读书人……”
陆县丞自知失言连忙住口,顺带还看了一眼穆围。
穆围气了个仰倒,可偏偏旁边的百姓却不管他的心思,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尤其是打头那个就是干屠夫的,不然也不能说服大家出这个题目。
这会儿他拍着膀子扯着嗓子喊道:“寄身小邑倚利刀,染指羞谈脂与膏。屠夫白日杀饱豕,有情休分贵贱高。可不就是这样吗,咱们平日里干死干活的,那都是某生计,又不是真的心狠手辣之人,可从未做过枉法的事情。”
“苏秀才不愧是秀才,这做出来的诗也有意思,比那些光会耍嘴皮子的书生强多了。”
刘雄更是高声喊道:“怎么样穆童生,以苏兄这样的才华何需让人代笔。”
“有些人自己写不出好东西来,便觉得其他人都不行,也不知道当初你是怎么进的县学,不过是个童生,平日里还趾高气昂的,谁还不知道谁啊。”
“就是,穆围每次月考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不过都是倒数的,他还有脸说别人。”
有才华的人总是让人佩服的,更别提苏凤章在短短时间内做出这么冷僻的诗词来,并且写的十分不错,可见其本事。
穆围脸色也是难堪,大声喊道:“大人,他自己也承认了一开始诗才低下,还是长青精心教导才有所长进,谁知道里头有没有鬼。”
正在此时张三李四回来了,他们并不是单独回来的,身后跟着一长串的人。
不只是苏赵氏和苏兰章在场,连苏二叔苏阿荣苏村长和村里其他人都跟着一道儿来了。
张三李四抬着一个木箱子禀告:“大人,草稿都搬来了。”
苏赵氏他们却止步于公堂前,看着里头的苏凤章凄然欲泣:“凤儿!”
苏凤章只是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安抚的点了点头,转身拱手:“还请大人查证。”
说完此话,他又看向穆围,冷冷说道:“穆童生若是有所怀疑也可以一起来看。”
甚至他转身面向众人,朗声喊道:“苏某还请诸位同窗生员一起来看,查证书稿,也好证明苏某的清白。”
陆县丞也不想完全承担这个责任,看了看众人就说道:“孙主簿,若是只有你我二人的话难免有失公道,不如就请在场的诸位一起来评定。”
孙主播也明白他的意思,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一群来围观的读书人都被请了进来,一箱子的书稿被打开,众人第一眼看过去就是一叹,暗道苏凤章的才华先不提,这一手好字肯定是花了功夫的。
刘雄几个跟他熟悉的人还说道:“苏兄常年练字,一手好字时常得到教谕夸赞。”
等书稿一本本的被摊开,首先他们感受到的就是苏凤章的努力,据说这只是最近三个月的草稿,居然就攒起来满满当当的一箱子,可见他花费的时间。
再仔细一看里头的内容,从一开始诗词工整却缺少灵气,略显死板,到后头渐渐有了几分气色,一直到最近几首已经颇为出色。
上头不只是苏凤章的笔记,另有一人用红笔圈圈画画,显然是对他多有指导。
一开始苏凤章写得诗词平平无奇,但这红字修改之后,总是能让平淡的诗词多上几分风采,可见其中的天赋。
刘雄更是说道:“这确实是林长青的笔迹,他留下的书稿不少,一核对就能确定。”
都是一个县学的人,林长青往年还老是第一,他的卷子常常被贴起来让众人围读,所以大部分生员是熟悉他的笔迹的,苏凤章的笔迹亦然。
一开始黑字红字几乎一样多,到了后头红字慢慢减少,到最后修改的红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夸赞和点评,可见苏凤章确实是进步飞速。
陆县丞甚至还在里头找到一册时文,与其他的书稿不同,这上头林长青的笔迹是黑色,苏凤章的才是红色,可见他们的师生关系反转了。
陆县丞好奇的从头翻到尾,看完之后对这两人倒是心生佩服,林长青教导丝毫不藏私,苏凤章的点评也是尽心尽力绝无敝帚自珍。
原本只是评断,一群读书人看着看着反倒是入了迷,其中一个平时苦于作诗的,此时更是一拍脑袋喊道:“原来如此,我写诗的时候总觉得别扭,就是缺了一个好老师啊!”
刘雄高声喊道:“诸位,现在可信了我苏兄才华横溢,代笔一事绝无可能。”
读书人们纷纷说道:“确实如此,从书稿可见苏凤章进步神速,无需代笔啊。”
“而且林长青与苏凤章的关系必然极好,不然怎么会这般用心教导。”
“他们确实是君子知音之交,方才倒是我们误会了这两人,罪过罪过。”
“陆大人,王大人,我们都觉得苏凤章确有才华,无需弄虚作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