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运河的水还没结冰,一行人和不少同样上京的书生一起登上了大船,提前赶路去京城。
大船的行驶速度远不如现代社会,柳洺儿等人在船上呆了近十天,天天闷在船舱里,都要闷出病了。
这日,性格比较跳脱的小师弟赵焱来敲门:“柳兄,甲板上可以钓鱼,我们要不要去钓鱼?”
柳洺儿倒是不觉得这些日子无聊,但人是真的不舒服——因为她晕船了。底子太弱,船上的环境让她很快就觉得不适,没出三日就躺倒在床上。
因此,听说要钓鱼,哪怕在陆地上没什么兴致,如今也起了大兴趣,高高应了一声,收拾好仪容同琳琅一起走了出去。
到了甲板上,果然看见好几个书生,两三个一群,守着鱼竿窃窃私语。
柳洺儿走过去很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顾不上鱼会不会吓跑,纷纷和她打招呼:“柳兄今日身子可好一些了?”
柳洺儿微笑:“还是那样,估计要到了陆地才能恢复了,实在是第一次坐船,完全适应不了。”
大家笑了,没坐过船的都说自己也是这样,动不动就觉得头晕想吐。
所有人都很理解柳洺儿的“病怏怏”,只有一人——
柳洺儿好好同人说着话呢,一只又粗又重的手臂一下子架到了她的肩上,手的主人又高又大,动作也大大咧咧的,拿起另一只手拍柳洺儿的胸口:“贤弟啊,你这小身板怎么跟女儿家似的这么弱?咱们虽然晕船也不像你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张兄!柳师兄晕船又性格爱清净,你说话注意一些!”小师弟赵焱听了,第一个忍不住了。
柳洺儿被他拍得胸口震动,差点没咳嗽,她黑了脸想甩开人——无奈对方力气太大甩不开,只好矮下身躲开,斜睨了他一眼,浅笑:“是我思虑不周了,因为身子不好就懒怠了不愿出门,其实我也挺想和众位相交的,尤其是张兄您,不如这样……今天我们钓了鱼,张兄来我房间,我们一起用餐?顺便聊聊天解解闷。”
张鲁恒一直对这个连中四元的柳洺好奇,之前见他几乎不出门还觉得他性格孤僻不好结交,但又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心,总想找机会和他认识一番,今天真是想瞌睡就来了枕头,张鲁恒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这个插曲过去后,柳洺儿和几个师兄弟钓到了三尾鱼,考虑到柳洺儿要招待张鲁恒,他们把大的那尾留给了柳洺儿,自己留下两尾,送去厨房让厨师帮忙做。
至于为什么他们不一起和柳洺儿用餐?
只有张鲁恒这种无知者才兴致勃勃,赵焱等人看着张鲁恒的眼神充满了同情,作为和柳洺儿同桌吃过饭的人,他们打死都不愿意和柳洺儿长期一起吃饭了。
张鲁恒是松原另一个县的举人,年纪比柳洺儿大两岁,个子块头却比柳洺儿大近两倍。如果他不说自己是个书生,人家都会以为他是去考武举的。
赵焱等人的痛苦和拒绝,在张鲁恒看着满桌的清水煮菜、清水煮鱼后,深深地痛悟了。
柳洺儿一脸抱歉:“张兄,我天生体弱不能吃重油重口味的东西,这餐饭要委屈你陪我吃这些了。”
张鲁恒僵硬着脸,干笑:“哪里,应该的,客随主便嘛!不过,柳贤弟从小就吃这些?”他更怀疑这是整他吧?报复他说柳洺像女人。
柳洺儿看着他怀疑的神色心中哼笑,知道自己说话不当还敢说出来?她一脸歉意:“是啊,即便不好吃也得吃,否则就不是口腹之欲的事了。不过还好,偶尔吃一餐也挺清爽的,我那几位师兄弟便是如此,只是吃了两餐,就再也不想吃第三餐了。容易厌倦。”
张鲁恒看着那条又肥又大,却偏偏清蒸了还没放多少调料的鱼,痛心疾首。他最爱重口菜,看着这么新鲜的鱼,心想红烧、麻辣哪个不可以!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柳洺儿热情地招待他吃菜。
张鲁恒勉强夹了一块子鱼肉,吃进嘴里动作一顿。
什么味道都没有,除了淡淡的鱼腥味和浓浓的生姜味!
柳洺儿期待地看着他:“张兄,你觉得味道如何?”
张鲁恒看向柳洺儿的眼神变了:“贤弟可曾吃过红烧鱼?”
柳洺儿遗憾地说:“只尝过一二次,后来大夫叮嘱不可吃重油重口的食物,家中就再也没有这道菜了。怎么了?张兄是想吃红烧鱼吗?”
张鲁恒连忙摇头,心中确信柳洺儿真的从来没好好吃过真正的美食。真是太可怜了,他心想。这个念头转完,他听到柳洺儿再次招呼他吃饭,张鲁恒顿时没了同情柳洺儿的心思 ——他更同情自己啊!为什么嘴贱答应得这么快!赵焱那帮人和柳洺关系这么好,不肯过来一同用餐肯定有他们的道理!只有自己这个傻乎乎的,上了贼船!
作者有话要说: 柳洺儿:新鲜钓上来的鱼果然鲜美,张兄觉得如何?
张鲁恒:……(吃过全鱼宴的我怕说出来伤害你)好吃!头回吃到这么原汁原味的鱼!
柳洺儿:是嘛!那晚餐张兄也和我一起吧!
张鲁恒:???
第701章 我真的弱不禁风11
味同嚼蜡的张鲁恒看着柳洺面不改色甚至吃得津津有味, 佩服不已。
“柳贤弟这样饮食多久了?不觉得味道有些太淡吗?”
柳洺碗里的米饭已经去了大半,听到这话停下动作看过来:“是我不好, 忘记张兄与我不同, 应该让厨房额外送一些菜过来。”
张鲁恒哪里好意思,明明是自己粘上来的:“不用不用, 偶尔吃吃还是很爽口的,我就是一时好奇……”
柳洺笑了笑, 似乎放心了, 又吃了一口菜, 咽下后回答他的问题:“从小就这么吃, 小时候也嘴馋过, 尤其在书院求学期间,脱离了家里人的管控, 难免有无法自律放纵自我的时候。不过啊,”她停下话头, 引来张鲁恒满是好奇追问的眼神。
柳洺继续说:“第一次破了忌口倒还好,第二次第三次就不行了,老毛病很快就犯了, 吃了好大一番苦头, 以后再也不敢任性。”她点了点眼前的菜,“吃习惯了其实也还好,虽然口味淡了一些,但是都是食补,总比吃药好多了, 我其实也不太重口食之欲,没有太大的负担。”
张鲁恒听了好心酸,总觉得柳洺说挺好其实一点都不好,目露同情之色:“柳贤弟身体真的这般不好?我看着也就是脸色苍白一些,人瘦弱一些……”
柳洺叹气摇头,琳琅在边上插嘴:“我们公子啊,几年前受了一场重伤,冷了热了都会生一场病,要是日子无忧无虑倒还好,这几年用了太多心神,常常精神不济胸闷气短,大夫看了都说没办法,只能好好将养着,情绪不可太大波动。可是公子不听啊!哎,也不能怪我们公子,他不操心家里也没人能顶上……这不,养了半年的肉一趟远行又折腾没了,这要是影响了开春的春闱,可怎么办哟!”
琳琅满面愁容,说得张鲁恒一愣一愣的,心里愧疚极了。他万万想不到,一个连中四元的天才竟然真的身体这么差!之前以己度人,他觉得身体真的差是不可能安然出考场的,所以对柳洺的体弱不以为然,如今一听,竟然是自己想当然了,柳贤弟身体真的很不好,能走到如今成就实在太让人敬佩,就是可惜了这样的才华却是这样的身子,将来出仕可能也不会太顺利,真是天妒英才!
这样的心情随着用餐的时间越长越强烈,张鲁恒口中的菜有多么难下咽,就有多么同情柳洺。
柳洺一眼就看出了张鲁恒的心中所想。这个张鲁恒,外形像个武夫,实际却是个成绩不错的书生,外表看着一脸凶相,实际却没什么城府、直爽随和,表里严重不一。
用完饭,张鲁恒的自我反省也结束了。琳琅撤走餐盘后,他一脸严肃地向柳洺道歉:“柳贤弟,上午是我不好,不该在甲板上嘲笑你。我不知详情,却随意揣测和你开不当的玩笑,伤害了你的自尊,实在不是君子所为,我向你道歉。”
柳洺一脸不在意:“张兄不必如此,我早就习惯了,并不曾放在心上。”
张鲁恒一听,更加惭愧了,拍着胸脯保证:“柳贤弟放心,以后谁说这种话我第一个不答应!”
柳洺真好奇什么样的家庭养出了这么一个江湖气浓重的书生。
但是这不妨碍她坑他,只见她一脸感激:“如此以后就多谢张兄了!原本我还担心路上意外颇多,有张兄在……”她看了看张鲁恒强壮的体格,“想来以后我们就能安心许多。”
张鲁恒感觉有些不太对,他是说以后有人嘲讽柳洺他会站出来维护,不是说一路保护柳洺啊?但是柳洺显然误会了,还万分感激他,他如果特意澄清真实意思,难免让人觉得言外之意是拒绝路上提供帮助,这也太小心眼不君子了!
于是张鲁恒顺着这意思,一副不足为道的模样:“这……这有什么?你放心,柳贤弟以后就是我亲弟弟。”
柳洺真的笑出了声,真心喜欢这个莽书生了。
张鲁恒被坑着莫名其妙成了柳洺的保镖,而且深深觉得应该君子一诺的他立刻执行了自己的责任。
第二天,看到吃了一餐清水菜不但脸不绿还和柳洺形影不离俨然一副守门神的张鲁恒,天一书院的另外三子震惊了。
别说这三位了,张鲁恒的书童都一副“公子你脑子是不是又坏了的模样。”
柳洺这时也发现了,张鲁恒似乎不太受他那几位同乡考生的待见,他和柳洺几人在一起,那些同乡都不理会不过问,仿佛陌生人一样,反倒是她和师兄弟出自天一书院,遇上了还会被这些人问好打招呼。
张鲁恒大大咧咧的,说起这些人一脸不屑:“我家是商人,我是第四代,所以可以科举了。他们看不起我们商人呗。”说着,突然想到柳洺也是读书人家出身,顿时不太确定地盯着他的表情,怕他如今得知了实情,对他有了意见,不再愿意和自己做朋友了。
柳洺没有意外鄙夷,反而露出一丝原来如此的神色。怪不得张鲁恒大大咧咧,说话充满市井味,不能说其他人底蕴厚或者说张鲁恒浅薄,因为柳洺觉得人不分贵贱品德却分高低,张鲁恒为人真诚,自然值得人尊重。只是他往日总让她意外的行径终于找到了原因。
“张兄有心改换门庭?”
张鲁恒:“是啊,商人卑贱,走南闯北攒下千金,却不能着罗衣,三代内子孙聪慧有才却只能碌碌无为一生,我们家祖辈当年是因为吃不饱饭才从商,如今衣食足又吃尽了商人的苦,于是想要改变身份。”
柳洺赞同地点头:“这是自然的,张兄为人疏朗才识过人,此次春闱必能得偿所愿。”
张鲁恒哈哈笑了:“不敢当不敢当,多谢柳贤弟吉言了。”他是真的开心,柳洺是难得听说了他的背景后态度一如既往的。
柳洺拱手:“都是实话,张兄这几日对在下处处关心,实在让人感动不已。”
张鲁恒哪里遇到过这么明晃晃表达感激感动的,脸颊微热,一脸不好意思:“哪里哪里,我都没做什么。”
一个硬要说你做了很多,一个硬要说自己什么都没做,两人客气来客气去,最后相视一笑。
张鲁恒离开柳洺的房间心里下定决心,柳洺这个朋友他认定了!
张鲁恒个子高大,说话通俗,嗓门还大,有他在柳洺身边,柳洺仿佛带了一个保镖,谁要是和她不对付,张鲁恒先一步出声把对方怼回去了。
赵焱几人原本吧,觉得柳洺身体不好但只是稍微弱了一些,平时多体谅体谅他,多照顾一些也就是了,如今看到张鲁恒这么小心翼翼,又一副“天妒英才”、“柳贤弟命途多舛却坚韧不屈”的模样,心里也犯嘀咕了。
这么一想,还真是这样。柳洺天资聪慧却命运坎坷,身子不好却能一次次从考场里安然走出来,并且连中四元,真的是太激励人心了!
一行人同行,张鲁恒抢着细心照顾柳洺,作为柳洺的师兄弟,他们哪里就好意思袖手旁观了?也跟着注意起来。太阳大了提醒柳洺遮阳;风大了给他挡风嘱咐他添衣;天冷了热了第一时间想起柳师弟/兄不知可还安好。
一群人都围着柳洺关心吧,所有外人看到了都觉得柳洺身体很弱,善意的暗自摇头,看不顺眼的嘀咕病痨还来考科举。不管什么态度,总之柳洺体弱的形象深入人心。
柳洺一点都不在意,甚至任其发展。
病弱的名声不是什么好名声,放在正常人身上,有了这个名声都想立刻甩掉,哪怕真的病弱都要健健康康走出来溜两圈证明自己堂堂男子,身体好着呢!做什么都没问题,尤其是当官!
但是柳洺却故意加重了自己的情况。
因为要掩盖女子之身。
中医把脉可以看出男女,但不是西医那样直白地区分,而是看脉相。有些男子先天体弱,或者身体十分孱弱的情形下,脉相和女子很相近。柳洺不可能永远不看大夫,尤其她的身体还是真的有病的情况下,看大夫甚至未来接触太医院都是可能的,未雨绸缪,她提前一步就给所有人奠定了这个思想和观念。
不仅如此,她还潜移默化地给自己培养了几个“好护卫”,四人不遗余力地照顾她,无意识宣传她的病弱。
在水上飘了二十几日,好不容易,船终于到了京城的岸口。
张鲁恒急着下了船,寻找自家的马车。他的兄长提前一步到了京城,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一切食宿。找到等候自己的下人和马车后,张鲁恒在小厮的叫唤中又跑了回去,找到晕船憔悴许多的柳洺。
“柳贤弟,你身子不舒服,坐我家的马车进城吧!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先去我家住着,再打算未来也不迟——当然,你们要是愿意留下陪我一起读书,那就更好了!”
柳洺看向几位同门师兄弟。
年纪最大的蒋晋看着陌生又繁华的京城心里没什么底,这些日子和张鲁恒熟悉了彼此关系不错,倒没有太多的不好意思,想了想说:“那就先麻烦张贤弟了,等进了城我们就去找客栈。”
张鲁恒笑得高兴极了,连连说:“不麻烦不麻烦!”
他在前面引路,大众人往家中的马车走去。
到了马车前,尴尬的事情却发生了。
这辆马车只能容下三人,四人就很挤了,五人完全不可能。但是他们几人加上书童,哪止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