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瞧见晏宸将数串肉串架在碳炉上熏烤,油汁儿沥沥啦啦往下渗,滋滋冒着几缕白烟。
江白竹腿脚都不听使唤了,她默默走到碳炉边蹲下,两眼发光,死盯着那几串肉。仅从气味便可判断得出,这些烤串的味道一定不差。她蹲着等他快点烤好,给她吃。
晏宸很快烤好了,却没给她,而是直接将肉转送进自己口中,引得江白竹瞪大了眼猛拽住他的袖子,满脸写着“快给我吃”。
晏宸眸中突然闪现出细碎的笑意,给了她一串。
才吃下一口,江白竹便原地蹦高,双颊迅速飚红。这是什么神仙烤肉?实在太香了!
他烤肉的手艺精进了不少。他这样的人,无论是什么事,都能学得快,做得好,倘若他果真有心要学点什么,那当真是难有对手了。
他既然知道她爱吃肉,便去将烹制肉食的所有法子都学了去,现如今俨然是个顶级厨师,经他手烤出来的肉,自然是美味无匹。
默默吃完了他烤制的巨香无比的大肉串,江白竹再看一眼这个男人,瞬间觉得离不开他了。
打这之后,她常来他这小院来蹲守吃的,晏宸的手艺果真是好极,连吃数日,她都没吃到重样的,且样样都既对她的胃口,又对她的体质,从他这处吃饱喝足了离开,身子从没闹过不痛快。
起初她还有些羞赧。两人身份尴尬,却总在一起吃喝,定会落人口舌的。可又转念一想,她可是皇上啊,九五之尊,哪个不长眼的敢管她?一切只要她高兴就好了啊,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想呢!
于是乎,她彻底在这里扎下了根,只要饿了就会往晏宸这跑,等待被投食,再没有理会宫里宫外那些闲言碎语。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年。她与晏宸日日相见,话自然多了,再没有谎言与伪装,两人都在用最真实的自己,面对着对方。
吃人嘴短,她的胃全靠他的手艺满足,便收敛了毒舌,对他的态度在不知不觉间温和多了。
这日,江白竹正在嘻嘻哈哈吃着晏宸新烧的菜,突然奴才来报,说江北又起了一伙反贼,正在聚众闹事。
江白竹瞬间爆炸,气得将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反贼人人得而诛之!一群可恨的东西!”
造反之徒怎么像蟑螂一样,打不尽杀不完的,真是恶心透顶。
她气归气,待气稍喘匀了些,便急匆匆走了,去处理政务。留下饭桌对面的晏宸,兀自看着空落落的座位,有些出神。
左风他们这群大臣正在等着她议事。
江白竹一阵风似的来了,将寒暄都免了,才坐下便又大发脾气,在那奏折上胡乱写过几行字,往门的方向甩去,怒道:“给我杀!统统杀掉,一个不留!”
只是这一次,左风不像以往般规规矩矩领命了。
“陛下,还请三思。”左风神情凛冽跪下。
其他人见他似是要规劝陛下,都不禁为他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近一年以来,因捉拿反贼而牵连数万无辜之事,举国臣民皆在惶恐中度日。现在外头风声鹤唳,民心多有怨怼,还望陛下斟酌成令,以免牵连了无辜百姓。”
江白竹良久默然,脸色越来越黑。
“这么说来,捉拿反贼,倒是朕的不是了?难道,就合该他们造朕的反,朕就只能学缩头乌龟,任他们在朕头上作威作福了?”她压低了嗓音,极力忍耐着情绪道。
左风大惊,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希望陛下能够莫要下达意气用事缺乏斟酌的旨意,以免叫底下办事的官兵们的生杀权力太大,引出他们欺负弱小的恶毒心肠来,将一个好好的捉拿反贼,弄得变了味,成了官兵欺压百姓的铁证。
“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希望陛下能够冷静下来,不要叫心思歹毒之人利用了。还请陛下请勿要草率下旨。”左风慌忙解释,生怕她听左了他的意思,他可是实打实地为她好,才忍不住规劝几句的。
旁边的臣子早知道陛下有时性子偏执,发作起来时从不听劝,见她怒意渐涨,都不禁为左风捏了把汗。
“够了!”江白竹拍案,呵止住他。
这一年时光,她被这数桩造反之事搅得心烦不已,但凡触及到此话题,都能引得她火气旺烧,胃里翻涌。而如今,竟然连左风都觉得她过火了,让她冷静,不要被利用。
怎么,难道她这皇帝实则是个蠢人,动不动就要被人利用?
她又想起晏宸曾对她说过的那句扎心话。
“阿湄,你这个样子,是做不好皇帝的。”
可她实在想不出她错在了哪,周围这群人一个又一个,对她露出质疑的神情。
其实,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真心认为,她能做好皇帝吧。
又急又怒之下,她喉咙间涌上一股甜腥气,下一刻,她呕出一大口鲜血,在所有人的惊惶注视中,昏厥倒地。
第87章 公主与侍卫(17)
江白竹再次醒来时, 发觉她正躺在云鸾宫里,虚弱,疲惫, 不远处悄然无声跪了一小片人。她瞥了一眼御医跪在近前的御医, 哑着喉咙问他她究竟是怎么了, 御医擦了把汗, 战战兢兢将病情告知了她。
待她听真切了之后,耳膜瞬间被血液鼓噪, 轰隆隆响着,捏紧的拳头因难以置信而轻悬了一会儿,随后认命地放下。
大臣们神色凛然,大气都不敢喘。
“左风。”她唤他,声音轻得如一片羽毛, 随时可以被风卷走。
左风心头咯噔一声,往前走了几步, “臣在。”
“捉拿反贼之事,就照你说的办吧,这件事全权交由你来处理。朕累了,你们, 都退下吧。”她双瞳如黯淡的星辰, 黑茫茫一片。
左风面露惊愕,本欲说些什么,却又忍下,只说出个“是”而已。大臣们遵命, 脚步声窸窸窣窣, 乌央退下。
晏宸从另侧房内,撩珠帘而入, 表情冷得不像话,急急走到她身边半跪下,再冷的表情,遇见了她都化作了满腔柔软:“陛下,休要听这御医胡言乱语,改日再找个有本事的来……”
他目光落到她瘦削惨白的脸上,话音突然梗住,双唇微抖,眼睑涌上酸涩,接着道,“只要好好诊治,按时服药,定会平安无虞。”
话说完,她的表情鲜见地没有丝毫变化。纤长卷曲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半张脸埋进软枕中,鬓角沁着晶亮的薄汗。
“朕的身子,朕是知道的。御医说得没错,朕的身子亏得厉害。这身子底子本就虚弱,是最该老老实实养着的娇气身子,却偏做的是最劳心伤神的事。本以为还能再撑些时日,却不曾想,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她嘴唇微启,轻飘飘吐出一个个字来。
“陛下哪里就油尽灯枯了,就连那庸医都不曾这么说。陛下会好的。”晏宸喉咙里似被塞了一把小沙石,每说一句话,都磨出血来似的疼。
刚刚,那御医说她精神消耗太甚,又兼先天不足,气血亏乏,再操劳下去,寿命必会大减。至于到底减剩几年,那御医哆嗦着道,倘或继续操劳,日日辅药,至多还剩五年。
其实,对于身子愈发不好这事,她自己早有觉察。只是她不愿面对,更不愿提及,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罢了。
她苦笑。
看来,这至高无上的皇权,这皇位,果真不是她该享有的东西,一味贪恋,只会遭到反噬。天命不可违,又或许她命中注定活不长久,是个无福之人。
“晏宸,我把这江山,还给你。”她轻快地舒出一口气。
此刻,她对权力再无半分贪恋。与这个男人的种种恩怨,早已在两人坦诚面对的半年光阴里,无知无觉间,淡淡消散。做过女皇,格局和视野都大了不少,国仇,家恨,她早就不再一昧怨怼于他身。
就连她自己的手上,都不知沾染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只要身处靠近皇权的地方,又有谁敢说,他是绝对正义的,死在他手上的每一个人都是罪有应得的。更多的时候,其实是某些人因她而死,而她却连他们究竟做过了何事都不知晓。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这些东西是永远都算不清的。
既然如此,那么两家发生的那些凄惨往事,就让它们悄然逝去,被历史厚厚埋葬吧。
晏宸默然,他见她眼中颇有轻松之意,知晓这是她发自肺腑之言,便轻巧着捧起她的手道:“好,我依你。”
皇位本就是他的,她只是将属于他的东西,重新还给他而已。他会是个好皇帝,比她这女皇要懂得如何仁政爱民,要称职得多。
“晏宸,我还是很能干的,你说是不是?”在最后的落幕时刻,她小小的虚荣心又冒了头,轻飘飘没有半点分量的手反攥住他的小手指。
晏宸俯身在她耳边,温柔道:“你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历朝历代中唯一的女皇。自然是能干极了,厉害极了。”
她被引得笑了起来,“你怎就知晓后无来者了,后世还有万万年,女皇怎会只有我一个?”
“我就是知道。任后世沧海桑田,你都是唯一的女皇。”
晏宸笃定的话语,着实令她心满意足。这一世,她没有白活。
晏宸迅速认清了现状,并在极短的时间内顺利恢复了他的皇帝身份,一通操作令人猝不及防,臣民皆是错愕不已,却又不得不接受这现实。这是女皇还权,并非政变,就连左风他们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晏宸的弟弟晏时也总算露面,得以回京。宫变前两日,他命令晏时远离京城躲避,晏时不解,但晏宸没有给出半句解释。后听闻哥哥被俘,日日受辱,晏时想尽办法救他数次,每次都被他直截了当地拒绝。
任晏时再迟钝,也察觉到了哥哥对那前朝公主动了真心。他数次解救规劝无果,只得憋着一口气继续躲藏,现在一切终于回归正轨,天下又姓晏了。
“阿湄,怎么样,今日好些了没?”晏宸上完早朝,火急火燎赶往云鸾宫看她。
江白竹撑着身子坐起来迎他,脸色比前些时候要红润一些。
她退位,不再是皇帝,更不可能屈尊做他的皇后,却继续住在宫中,无名无分地受尽晏宸的关爱。晏宸对她,真真是好极,好到她都替她不值。
“我每天除了吃喝就是睡觉,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大傻子似的没心没肺过活,身子能不好么?”她快被晏宸宠成傻鸟了。她吃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他问过了御医后亲手做的,每一口饭食都是他喂的,衣食起居,事无巨细,都由他一一安排。
他可是日理万机的皇帝啊,有多少军国大事都等着他决策,他怎能将一天内的大半功夫都用到她的身上。
待他又亲自为她盛过一碗鲜奶炖燕窝,一口一口喂了她吃下,又被他擦了嘴,她忍不住道:“皇上,前朝政务繁忙,若得了空你该多休息才是,阿湄是个无用的人,不值得你这般费心照料的。”
晏宸的日渐瘦削她看在眼里,心口隐隐作痛。然晏宸不过是笑笑而已,只说“知道了”,依旧我行我素。
到了夜里,她被他伺候着洗过了脚,到了该睡的时候,就要歇下,晏宸也要回他住的寝殿去,明早再来看她。
转身欲行之时,却被她扯住了袖子。
“皇上,今晚你陪我睡吧。”她往另一边蹭了蹭,将床榻让出了大半边,让他留宿在这。
晏宸便循着她的意思躺下,躺下前替她掖紧了被子。
昏黄灯火中,她侧过头,微眯着眼,第一次认真打量他的眉目,并伸出食指在他脸上勾勒轮廓。晏宸任她的湿热的指尖在他脸上搔痒。终是抵不过她细腕散出的幽香,他揽住她的腰,俯身吻上去,每一个吻都轻绵,冰凉,满含爱怜。
待他意犹未尽地睁眼,竟见身下的小人露出一副沉醉的表情,双颊还挂上了吃肉时才会露出的幸福红晕,他的理智被狠狠撞了一下,险些撞得七零八落。
想着她病弱,他又在她脸上啄了几口,才忍耐着躺回去。然而,她却不肯饶他,蹭到他身边来拉扯他的腰带。
“阿湄,别这样……”他虚握住她的手腕,嗓音极哑,已在恳求。
才不听他的话呢,她微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双目灼灼,将他上半身剥了个干净。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咬在他脖颈下的一排小牙印,指尖在牙印上戳了几戳,伸出舌尖,沿着痕迹轻舐了一圈。
晏宸哪受得了这个,他再次求饶:“阿湄,不能这样,你放过我吧,我禁不住的。”
她歪着头,表情格外疑惑:“受不住什么,我做什么了?”随后笑嘻嘻去掐他的腰。
晏宸被她越来越放肆的亲密举动吓到,连忙坐起身来往地上跳,却被她的哭声又一次吓丢了魂。
“你讨厌我!”她掉下金豆子,眼睛瞬间红了。
晏宸险些当场跪下,他重新坐回她身边,搂着她殷恳擦拭她的眼泪:“我怎会讨厌你,我只是……我只是怕受不了你的亲热,一时忘了顾着你的身子莽撞了,将你弄痛弄伤就不妙了。别哭,再哭又要哭出病来。”
他擦擦额头的汗水,身体无比燥热。
“当真?”她止住啼哭,仰着头看他。
“怎会有假,我是断不会骗你的。”
“那,那你再亲亲我。”她立刻乐了,搂着他的脖子重新撒娇。
晏宸只得认命,怀着饱受折磨与无比煎熬的心情,重新吻上去。
打这之后,阿湄便越发喜欢粘着他。起初还只是在他来云鸾宫时,要他寸步不离。渐渐地,她会追着自己到御书房中,去他为她做饭的小厨房中,乃至往群臣议事的正殿中跑,沿着皇帝专用的甬道,跑到他的龙椅后头去,捂他的眼睛。
好在御医说,阿湄这些日子心情爽快了,调养得也好,多跑跑反倒对养身子有益。既如此,他便也由着她哼哧哼哧追着他了。
只不过,她三番五次在上朝时追到正殿,被大臣们看去了到底不妥,于是,他在正殿前挂起一排珠帘,将群臣的视线隔断。
这日早朝,他怀里坐着小小的她,正在他身上胡乱蹭玩。他鬓角抵住她额头,左手拿起奏折,右手执笔,一面与大臣们议事,一面在奏折上留批。
她闹得差不多,便稍安静了会儿,看他在写什么。晏宸任由她乱翻奏折,抢过他的笔在奏折上朱批。
“我帮你批这些,你只去批那一摞就好。”她揽过几份,又指了指最高的那一摞奏折,在他耳边俏皮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