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结于心?这几个字砸进李珏心里,让他涌出些难言的苦涩,疲惫的挥挥手,将一屋子人都挥退了。
他用温水浸湿了帕子,一遍遍替她擦拭,那修长的手刚碰上她的面颊,听她低低唤:“夫君,夫君。”
李珏勾了唇,熬了好几个日夜,难得露出个温和的笑,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刚放下,又听她细细呢喃,那声音眷恋亲昵,轻轻一吹便散了
他蹲下身子,靠近了些,才听清她反复呢喃的那个词,是“裴衍”!
还是裴衍,又是裴衍!原来她心里的相公是裴衍!
上一次他尚能骗自己那是她梦里的无心之语,可这次,竟是再找不到理由。
他单膝跪在榻前,眼角赤红,磨着后槽牙道了句:“苏媚生,你看看朕,给朕瞧清楚了,朕才是你的夫君!”
那病中的人却听不进去,混混沌沌中,听这声音有些熟悉,伸手便缠住了他的颈,细细道:“夫君,我要喝水。”
这一声夫君,尖刀一般,一刀刀割在李珏的心上。
他身子有些抖,但还是强撑着取了杯水,送至她唇边。
榻上的人喝过后,往他怀里缩了缩,蹭着他的脖颈,道:“我夫君真好。”
李珏眼角的赤红一点点蔓延开来,血红一片,他想要让她看看,身边的到底是谁。可忽而想起太医院使那句:“娘娘郁结于心,怕是不太好”,那伸出去的手又顿住了。
媚生见一侧的人一直未有反应,又试探的喊了声:“夫君?”
李珏闭了闭眼,手指轻颤,最终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忽而便明白,原来被心爱之人当做替身,是这样的感觉。忍着心尖上的疼痛,也要一点点靠近她。
媚生得了回应,安心的窝在她怀里,又沉沉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她偶尔清醒,能唤一声陛下,多数时候昏昏沉沉,缠着李珏,唤着“夫君”,唤着“裴衍”。
李珏掌心都掐出了痕,却也只能磨着后槽牙,应下那一声。
他乃天下之主,向来骄傲,可却在她面前不得不抛了傲气。
直到进了扬州地界,媚生的病才去了大半,整个人都消瘦了些许,荏弱的让人见了便生出怜惜。
李珏将人裹了个严实,并未惊动当地官场,直接带她去了扬州城北的平民区。
进了幽深的清水胡同,停在了两扇漆黑木门前。
媚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的瞧了他一眼,问:“来这里做甚?”
李珏却但笑不语,伸手扣响了门扉。
黑漆木门被从里面拉开来,一个妇人站在门边,着了一身葛布衣裙,身段婷婷,只半个脸颊过了火,狰狞的伤疤沿着脖颈蔓延而下。
她见了来人,手中的竹篮哐当一声落了地,有些不可置信的喊了一声:“阿.....阿生?”
这熟悉的声音让媚生一惊,从头将她打量一遍,忽而上前将人拥了,带了哭腔:“二娘!”
这一声喊,惊动了院子里的人,都纷纷看向院门口。
颤颤巍巍的老者强撑着走了过来,跛着脚,已是泪流满面,早看不出乃是当初高居庙堂的苏大人。
两个姨娘,一个被活撩了脸颊,一个玉臂双腿上皆留下了可怖痕迹,而苏大人也被断了的横梁砸断了一只腿,行走困难。
只阿培那时被两个姨娘团团护在身下,还是好好的样子。
媚生从未想过,还能再得见亲人,不管是伤是残,总归活着。
她急急转头,脸上神情复杂难辨,探寻的瞧了一眼李珏。
李珏摸着她的发顶,叹息了一句:“朕允过你,会保苏家人的命。”
那时朝局复杂,严太后在位多年,身后势力不可小觑。
他必须手段强硬,将苏家这明面上的太后一党钉死在耻辱柱上,好让那些伺机而动的世家看清忤逆他的下场。
只他早派了锦衣卫暗中盯梢,打算人入了昭狱,便暗中换出来。只未料到,苏家会为了保全唯一的女儿,放了这场熊熊大火。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待人救出来,除了那个被护在身下的孩子,其余人皆是重伤昏迷,情形可怖。
他不敢保证人会如何,便不敢给媚生渺茫的希望。他怕她那时好不容易接受了现实,又再受一次打击,眼睁睁看着苏家老小在痛苦中离去。
好在苏家人挺了过来,这才敢带她来。
李珏站了一瞬,默默退了出来,留他们一家人诉一诉。
媚生进了屋,好不容易止住泪,又换了肃容,道:“爹爹,你怎会如此糊涂,便是不顾自己性命,阿培你也不顾?”
苏大人黯淡了一瞬,道:“当时情境,入了昭狱,苏家满门一个也活不成的,还要凭白受些皮肉苦。昭狱是什么地方,怕是进去了便要扒一层皮,还不如痛快的死了,还能给你留个活路。”
顿了顿,又道“阿培是跟着杨忠走了的,谁曾想又跑回来了。”
杨忠乃是苏家的忠仆,出事前被苏大人托孤,领了阿培乔装出府。谁曾想,这小鬼机灵,又自己跑了回来。
阿培赖在姐姐怀里,拧的像根麻花,听见父亲的话,转头糯糯道:“阿培才不走,阿培要跟爹爹姨娘在一处。”
媚生眼里又涌起雾气,泪花儿还未落下,听二娘喝道:“都甭哭了,这不都好好的,还有什么比一家人团聚更重要。”
是了,是了,失而复得才是人生幸事。
媚生止了泪,吃了这许久以来最开怀的一餐。
李珏去接她时,小姑娘正坐在香樟树下的秋千上,被身后的小男孩推着,高高荡起,轻轻回落,脸上的笑明媚而纯真,是李珏从未见过的暖融。
他站在香樟的暗影里,默默看了半晌,才出了声:“过来,阿生。”
姐弟俩循声望去,见了人,都是一愣,小阿培脑袋一缩,躲在了姐姐身后。
媚生跳下来,福了一礼,揪着衣摆不动,小声说了句:“陛下,我能不能不走?”
她脸上明媚笑颜不在,换了点小心翼翼的神色,看的李珏心中一刺,晓得苏家人回来了,她又有了忌惮。
他忽而想起那些初识的岁月,她也爱笑,但都是带了点讨好的意味,从未有今日这样畅快无忧。原来她在他身边从未开怀过。
李珏垂下眼,将那些细细麻麻的痛悉数敛了去,放柔了声音哄道:“苏家小了些,夜里住不开,等明日你再来。”
“陛下,有几句话,阿生想同你讲,万望恕罪。”
媚生还是没动,叹了口气,抬起脸,是少有的沉稳庄重:“承蒙抬爱,能伴君左右,可......可深宫幽静,并不是阿生想要的,陛下......陛下能否放了阿生?”
她说完抬起手,很是郑重的宣誓:“陛下放心,我.....妾终生不再嫁,守着家人过平淡日子便知足了,绝不给皇家丢脸。陛下尽可对外宣称,皇后路上暴毙了,一介罪臣之女,怕是朝中都盼着呢。”
这一句一句,敲打在李珏心上,让他手指轻颤,瞬间红了眼尾。
她条理清晰,早想好了后路,却一点也未将他的感受放在心中。
李珏有片刻的失声,帝王的傲骨让他顷刻转了身,这天下间,居然有女子要这般逃离自己身边!
媚生见他转了身,倒是舒了一口气。
她晓得李珏脾气,天生的上位者,自然高傲,这声不愿出了口,怕是他再不会多看她一眼。
第二日一早,媚生起了床,便领着阿培出了门,要去访市买早食。她喜欢这样平凡的烟火气,让人觉得踏实。
刚踏出门槛,忽见李珏立在巷口,褪去了冠冕华服,做读书人打扮,一身天青直缀,握了一卷书册,头上还有方皂纱幞头。
见了媚生,只微微颔首,一句没言语,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第43章 第 43 章
媚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不晓得这人打的什么主意,愣愣看他消失在巷角,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出了巷子, 福全狗腿的凑过来,赞叹道:“陛下真真芝兰玉树, 娘娘刚刚都瞧愣了,定是惊叹于陛下风姿。”
李珏冷哼一声,将手中书卷随手一扔,便有暗卫出来捡了去。
今岁宴饮, 媚生曾对着新科状元清俊身影愣了神,还随口赞了一句,真真好姿仪, 惹的李珏一阵不快。
他那时才晓得, 原来她欣赏清雅读书人,只论相貌,他还未曾输过,着了青衣博带,哪还有旁人什么事。
他昨夜翻了一夜话本子, 这才子佳人,无非是偶遇, 钟情,英雄救美,他还不信了,赢不回皇后的心。
接下来几日, 媚生总能无意间碰见李珏,或是一身月白锦缎,或是宽衣博带, 皆是如玉公子的模样。
她二娘叹了几叹,拍着她的手道:“阿生,你可晓得,这人是当今圣上啊!”
“自然晓得。”媚生觉得二娘这话简直多余,随口应了句。
二姨娘便又叹,执了她的手,道:“那你可晓得,国家大事压在肩上,圣上还能抽出时间来你面前晃,可见是将你放在了心里。”
媚生愣了一下,没作声,转身回了屋。
.....
九月二十九,乃是扬州的女儿节,到了晚间,便升起了万盏天灯,繁星点点,璀璨异常。
媚生带了白纱锥帽,与阿培挤在人群里看杂耍。
这一世被困在宫里许久,今日才又切实感受到了这市井热闹,她东瞧瞧西看看,一时将烦心事都抛了去。
正给阿培买糖人,付了钱,转头却见小小人儿已没了踪影。
她手中糖人顷刻落地,四周转了一圈,试探着喊阿培的名字。
那几声呼喊淹没在嘈杂的人群里,没有激起半点水花,媚生着了慌,推开人群要往前去寻,冷不防与迎面来的男子撞了满怀。
仓皇抬起头,便撞进了李珏那双幽深的眼。他微皱了眉,有些不悦:“怎得如此冒失,若换了别的男子,你也这样撞上来?简直......”
“阿培,阿培不见了!”媚生急急打断他的话,拽着他的衣摆,露出恳求之色:“陛......爷,您帮帮我,命人寻他一寻啊!”
李珏将她的手攥在掌心,换了肃穆面容,沉吟道:“近来扬州不太平,出了好几起拐卖案件,手段也是残忍,有那不听话的孩子,入了人贩子的手,打杀了的也不在少数。阿培,朕担心.....”
他话还没说完,媚生已是腿软了,带了哭腔央求:“爷快去找啊,这天下还有您找不到的?!”
李珏将她揽在怀里,转身对福全道:“去,让御林军先去寻,扬州官府再走一遭,封了城,一户户的查!”
转而又将人揽的更紧了些,低低安抚:“别怕,爷在。”
媚生一颗心稍定,将将站稳,见福全小跑着过来,凑近了道:“爷,刚刚有信传来,说是广福巷一男子带了个哭闹的孩子,有些可疑,只事出突然,苏家小公子的画像也无,还得苏姑娘去确认一番.....”
媚生不待他说完,便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往广福巷跑。
李珏无法,只得小心翼翼护住了,跟着进了广福巷。
巷子里暗沉沉,微弱的街灯下躺了个醉汉,一手拿了酒坛子,一手拽了个垂髫小儿,骂骂咧咧道:“小兔崽子,给爷老实点,爷兴许还能给你寻个好人家,要是再闹,咱便一刀子结果了,也不用等买主了,直接扔去乱坟岗!”
小阿培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看见这无赖手里明晃晃的刀子,吓的抽噎声都悉数忍住了,只抖着肩膀,往角落里缩了缩。
媚生借着暗沉的光,看清那孩子的脸后,手指轻颤,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
这细微的脚步声惊动了巷子里的人,那汉子站起身,将阿培困在身前,喊了一声:“谁?”
“我是这小儿的阿姐,愿用百金赎这孩子,且万不会报官,怎样,这笔买卖可还划算?”
媚生面上镇定,声音里的颤音却漏出一丝慌乱,说完转头拽住李珏衣角,哀哀道:“陛下,百金,我要百金!”
李珏转头瞧了一眼福全,不多时,便有下人递上了钱袋子。
他将那银钱在手中掂了掂,一步步往巷内走,挺拔的身形掩不住凌厉气势,让巷内的人起了惧意,虚张声势道:“别过来,把钱放下!”
李珏微弯了腰,将钱袋子放在了青石板上,道:“尽管拿去,我等只求孩子平安。”
醉汉提防的看了下四周,瞅准了身后的退路,准备拿了钱,将小儿往前一推,便折身而退。
他揪着阿培的衣领,打起十二分的警觉,慢慢靠近那钱袋,冷不防,手下一松,那孩子泥鳅一般,已是挣脱了去,跌跌撞撞往姐姐怀里跑。
醉汉着了恼,一着急,便亮出了明晃晃的尖刀,三两步跨过去,要用刀尖挑那孩子后衣领。
从媚生的角度看,那晃晃尖刀对准了阿培后背,随手一挥便能要了他的命。她再来不及多想,身子一晃,便要扑过去。
却被斜刺里的一只手拽住了,将她往后一拖,撞在了沁凉的石墙上。
等她再去看,李珏已飞身扑了过去,将阿培小小一团护在了怀里,那刀尖顺着的他的后衣,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鲜红的血顷刻便浸湿了他月白衣衫。
有呼啸的利箭疾驰而来,射中了醉汉的小腿,强大的惯力将人狠狠摔在了墙角,暗沉的巷子里,已是围满了□□手。
“你.....”媚生指尖沾了猩红的血,俯下身,看李珏苍白的脸,许多话堵在喉头,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无妨,往后,阿生在意的人,朕替你护好了。”他瞧出她脸上的疼惜,扯了扯嘴角,无声笑起来。
媚生有些手足无措,不敢去碰触那血淋淋的伤口,看着几个急急奔来的御医替李珏止了血,才轻轻舒了口气。
她刚要起身,却被那人攥住了不撒手,只得随了他的轿子而去。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暗巷一下子空了,那小腿中了箭的醉汉刚刚还瘫软在街角,见人走了,也顾不得疼痛,匍匐着爬了过来,扯着福全的衣角咚咚叩头。
“福大总管,小的.....小的一时失了手,伤了陛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