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生走在深深宫巷里,还有些不敢置信,微偏了头,看李珏:“陛下竟舍得下你的悯月?”
顿了顿又笑道:“国公府的世子爷也是倒霉......”
可不是倒霉,时常在李珏身上闻到许悯月的香味,也不知这两人苟且了多少回,这下好了,竟一下便赐给了王凛。
她话没说下去,语气里的揶揄却被李珏察觉了去。
他微蹙了眉,伸手抓住了她的腕,惩罚性的用了点力。自打苏家没了人,这小东西竟全然没了顾忌了,真是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
他呵斥的话还未出口,看见小姑娘仰起脸,吃痛的“嘶”了一声,立时松了手,没头没脑扔下一句:“朕.....朕没碰过悯月!”
媚生抚着腕上发红的肌肤,并不抬头,在心中嗤道:倒是会哄人。
却听他又道:“我试过.....”
李珏顿了顿,表情有些不自然:“我试过与悯月亲近,可惜.....”
“可惜不行,一靠近便想起你。”他清越声音在这暗巷里带出点自嘲,无奈的摇了摇头。
那时在揽月阁,清风朗月气氛刚好,许悯月含着羞涩,慢慢靠了过来,只甫一近前,他便觉出那清甜之气有些不同,没有了媚生身上掺杂着青草气息的清新,只剩下熏香的浓烈。他眼前便浮现出那女子的一颦一笑,处处都是与许悯月不同的风姿。
他心中烦乱,总觉得想着旁人与许悯月亲近,不论对谁,都是一种亵渎。
媚生微微勾了勾唇,自嘲的笑了笑,径自朝深宫走去,忽觉手上温热,已被一双大手包进了掌中。
李珏摩挲着她的指,缓缓开了口:“许家乃是我的舅家,我母妃与许舅舅的感情极好,对悯月也是看的跟眼珠子一般。她那时常对我说,珏儿,悯月便如同我亲生,日后我是要许给你的,你定要护好了她。”
他顿住,转头看住媚生,一贯强硬的人罕见的带了丝祈求:“阿生,那是我母妃生前唯一的嘱托,我不能,我也没法......况许家是因着我与母妃才落得个满门抄斩,我对许家有愧......”
“怕是要下雨了。”媚生不耐,转开视线,望了眼暗沉的天,打断了他的话。
李珏便沉默下去,牵着他的手往景仁宫走。
到了殿门前,媚生忽而挣脱了那双大手,勾起嘴角道了句:“今日殿内未熏香,想来气味不太好,陛下不用往里送了,这便回吧。”
她说着,快步迈进殿,砰的一声关了殿门。
李珏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扉,愣了半响,浮起一点愠色,指了那殿门,对身后的福全道:“放肆!真是放肆!”
福全慌忙跪了,附和道:“是,是,贤妃娘娘实在没礼度了些!”
李珏站在门边,胸口起伏了一瞬,已是压下了那怒火。
忽而想起福全刚才的那句话,又微不悦道:“贤妃娘娘没礼度?我的阿生是个没礼度的?福全,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今日宫宴上有谁比她更端庄?”
福全额上吓出了冷汗,跪俯着不敢抬头。待到那双龙纹皂角靴走远了,抬手便扇子自己个大嘴巴。
他算是看出来了,贤妃娘娘的不是只能陛下说,旁人是万万说不得的。他往后要是再附和,他就是乌龟王八蛋!
......
八月初一,立后大典。
媚生戴着沉重冠冕,走了一天的仪程。待回景仁宫时,已是疲惫不堪。
她扶着小橘的手进了殿,刚进门便愣了一瞬。
殿内燃了龙凤喜烛,触目都是喜庆的红,竟有些像是寻常人家娶新妇。
她在这一片刺目的红里,忽而想起上辈子裴衍给她的那个婚礼,不觉微微笑起来。
脸上的笑意还未收敛,忽见李珏一身团龙喜服,背着手踱了进来。
他身后跟了几个尚仪局女官,端了珐琅酒壶,斟满了玉盏端了上来,恭敬道:“请帝后共饮交杯酒。”
媚生愣了一瞬,没伸手。她早已纳进皇家,今日只是册立皇后,无需大婚礼节,一时有些看不透这人打的什么主意。
李珏微有些不悦的瞧了她一眼,将玉盏往她手中一塞,声音有些冷:“不愿同朕喝这交杯酒?”
媚生瞧着他的脸色,有些无奈的端过杯盏,一饮而尽。
酒杯刚放下,忽觉天地旋转,人已被李珏抱了起来。
他脸上还是莫测神情,只耳根一点点透出绯红,将人放在床上,低低道了句:“今日是朕的洞房花烛夜。”
说着来解媚生龙凤礼服上的盘扣,那只带了薄茧的手在光洁圆润的肩上抚过,呼吸灼热了几分。
媚生看着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一点点靠近,无端便想起许悯月那句话:“晚了,贤妃娘娘,你爹爹姨娘还有家弟,怕是早已烧成灰了.....”
她身子微微发抖,不受控制的想要躲开这人,却被钳住了腰身,抬头便撞进了那双幽深漆黑的眼。
李珏手顿住,默了好一会,暗哑着嗓音问了句:“苏媚生,你不愿?今日这样的日子,你竟不愿?”
说完瞧见身下的姑娘微侧了头,一个眼神都懒怠给予,胸中的暴戾便再忍不住,抬手想将她拽起来,誓要讨个说法。
可触到那单薄的肩,又猛的住了手,那里苍白而荏弱,经不起他拖拽。
他眼尾染了赤红,瞧了她好一会,忽而将人拥进了怀中。
那怀抱太紧,勒的媚生有些喘不过气,听他闷闷道了句:“苏媚生,朕给你时间,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可好?”
李珏少年老成,隐忍而不发,一步步走到今天。朝廷党争,战场杀伐,什么样的局面没见过,哪一次不都是雷霆手段。
可偏偏对着这样一个人,束手无策,只能任自己挣扎妥协。
这昏沉黑暗裹的他喘不过气,却偏偏这人的一点笑意,又能燃起他无尽的希望,他挣扎着一点点靠近,到了近前却又是镜花水月。如此反复,冰火煎熬。
“疼。”媚生闷哼一声,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只是觉得累,也不想多说,自顾躺下去睡。
这一日三更便起了,站的腿肚子发酸,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正做梦,忽觉头皮一紧,迷迷糊糊睁了眼。
外面已是泛起了鱼肚白,大概已卯时。
模模糊糊瞧见床头靠了个男子,正拿了剪刀剪她的发。那人剪下她的一缕发,又去剪自己的,笨手笨脚束在一起,编了个歪歪扭扭的同心结。
他神情专注,眉眼间带了化不开的柔情,看的媚生又是一阵恍惚。
是裴衍吗,她只在裴衍眼中看过那样浓烈的情愫。
她神识不清,忽而扑进男子怀中,抱紧了他的腰,低低道了句:“怎么办,我想你了!”
李珏手顿住,有一瞬的愣怔,而后止不住的欣喜,她还是爱着他的,一如往昔。
伸手在她背上轻抚了几下,刚要开口,听她又呢喃了一句,这轻飘飘一句话,落在他心里却起了惊雷,脸上涌起怒意,那是滔天的帝王之怒。
她说的是:“我真是想你啊,裴衍!”
第40章
“裴衍是谁?”
这声音阴恻恻, 带着凛冽的寒,让媚生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李珏居高临下的看她, 磨着后槽牙,又追问了一句:“说, 是谁?!”
媚生张了张嘴,竟一时有些语塞。
李珏瞧了她片刻,在她微微慌张的神色里更痛了几分,指尖轻颤, 道“苏媚生,你原先说你爱慕朕,说一颗心都丢在了朕身上, 都是假的吗?”
他一颗心悬着, 盼着她说一句不是,只要说一句,他便都当真。可小姑娘只微微抿了唇,转了视线。
原来苏家没了,她连演戏都懒怠应承了。
李珏身子微晃, 说不上什么心情,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 冷风一过,整个人都有些发颤。
他匆忙起了身,一边披衣服,一边喊:“福全, 去,去寻个叫裴衍的人!”
说着出了殿,风一样消失在了长廊上。
媚生心里隐隐不安, 果不其然,不出几日,便被宣去了御书房。
殿内织金御毯上跪了个年轻男子,一身洗的发布的天青直缀,脊背挺直,并无惧意。
李珏见了来人,转着手上的扳指,似笑非笑道:“真是巧了,今年应试的举子中竟有位叫裴衍的,据说祖籍扬州。”
来自扬州,名叫裴衍!媚生心下一惊,急急去看那男子的脸,在对上那张清秀的脸后,微愣了一瞬。
“苏媚生,你说,朕该赐他什么样的死法?”李珏状似漫不经心,握在身后的手却爆出了青筋。
媚生不确定这人是不是裴衍,但既然他叫裴衍,又来自扬州,她便不能让他有事。
她定了定心神,这段时日以来头一次露了妥协,走上前搀了李珏的臂,嗔怪道:“一句梦话,你也当真。我自幼没去过扬州,这人又是在我入宫后来的京,缘何相识呢?”
李珏没作声,握在身后的手却松了些许。
媚生便又来扯她的袖子,低低道:“我熬了些饮子,待会让小橘给你送来,清热去暑气的。”
自打苏家出事,李珏再未见过她如此娇媚神色,心下一动,却又带来更多细细麻麻的痛,她肯如此,都是为着旁的男子。
可便是如此,他仍想尝一尝她亲手熬的饮子。
李珏闭了闭眼,把那些复杂的情绪悉数隐了去,微哑着音道了声:“好。”
媚生看着那青年退下了,才放心离开了御书房。
年轻的帝王神色沉沉,一直站在窗边,看着那窈窕的身姿消失在宫墙后,才转了头,对福全道:“悄悄的处理了吧。”
他不允许有这样的人在世,再来牵挂她的心神,一分一毫都不行!
......
媚生的饮子磨磨蹭蹭熬了好几日,待送了过去,便赶上了许悯月回门的日子。
许悯月与国公府世子王凛奉了圣旨,于前几日办了婚礼。因着许家已无人,许悯月如今又是皇家名义上的公主,这依着规矩,回门之日是要来宫里走一趟的。
这回门宴设在了乾清宫,因着是家宴,也不甚规矩,皇子公主聚一聚,热闹一番。
许悯月着了命妇服,却全然没有新嫁娘的喜悦,身子益发消瘦,苍白着一张脸,落在李珏身上的目光,含了幽怨的愁绪。
李珏目光停滞了一瞬,微皱了眉头,对王凛道:“嘉宁公主可是有不适,刚入了王家的门,怎得便如此憔悴了去?”
王凛扶着许悯月的手臂,满脸疼惜,道:“新婚之夜病了一场,竟是不见好。现如今只能静养。”
媚生没说话,带了点看热闹的调笑。
她百无聊赖的应付着,吃了大半,看见李珏起了身,回头一扫,许悯月也没了踪影。
小橘神神秘秘凑过来,附在她耳边道:“娘娘,许家姑娘又来勾搭陛下,引着人去了太液池。”
媚生本懒怠理,忽而觉得没意思,扫见正要离席的王凛,打起了坏主意。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看热闹,这热闹嘛,人多才好。
她三两步离了席,在宫墙暗影里撞上了王凛,招手道:“王世子,随我来。”
王凛瞧清这明艳身影后,心里止不住的嫌恶,这苏家嫡女屡次陷害悯月,狐媚又狠心,很是让他不齿。
“娘娘千岁。”他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行礼,恭敬又疏离道:“臣乃外男,恐是不便。”
媚生挑了挑眉,倒是愣了一下,忍不住道:“你是这样守礼的?还未及冠便流连青楼的人,什么时候变了路数?”
王凛心下一惊,往前迈了一步,急急道:“你......你如何晓得?”
他十七岁那年被同窗拐带,好奇去了一趟,不巧被国公爷撞见了,他父亲盛怒之下杀了所有招待他的奴仆,以保全世子清正的名声。
这世上知道他这段少年荒唐的,除了那位远在边疆的世交,便只有那人了!
媚生一惊,慌忙住了嘴,那些丑事哪能提,急急转了口风:“你......你不去寻一下许夫人?”
稍一靠近,那股沁甜的香气传来,让王凛有一瞬的心慌。
他心里有些东西,若隐若现,可是抓不住,只下意识“嗯”了一声。
媚生同王凛进了御花园,远远便见太液池边的杨柳下,站了一对璧人。
男子挺拔威仪,背着手,声音低沉:“悯月,还需照顾好自己,母妃与舅舅晓得你如此,定是不能安心的。”
女子便低低啜泣,消瘦的肩在夜晚的风里微微抖动,好不惹人怜惜,片刻后开了口:“悯月都晓得的,只是......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总是想起你我幼年时光......那时候珏哥哥说是要庇护我一生的......”
她说着声音低下去,问了句:“悯月只是不明白,珏哥哥你如何便舍的下?”
李珏身形不动,看着静谧的湖面,半晌道了句:“悯月你该明白,王凛寻了你许多年,心中只装的下你,是最好的归宿。”
许悯月有片刻的失声,忽而上去拽住他的袖子,哀哀道:“可悯月心里没有他啊,悯月心中只容的下珏哥哥。”
王凛身子一晃,踩在了松散落叶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他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悯月进国公府的第一面,她对他说:“阿凛,我寻了你许多年。”
后来新婚之夜,她说的是:“我竟有福气嫁给你,也算全了这几年的心愿。”
这声轻微的声响,让湖边的人转了身,看见来人后都是一愣。
许悯月脸上现出慌乱,急忙松了手,又来扯王凛的袖,有些欲盖弥彰:“夫君,方才在湖边碰上了陛下,兄妹俩说了几句话,风有点凉,我们回去吧。”
王凛瞧着她的眼,没说话,轻轻拽出衣袖,将身上一枚绿松石解了下来,拿在手中,沉沉问了句:“悯月,你当初送我绿松石,说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随口糊弄?”
许悯月仓皇回头,瞧了一眼李珏,急忙来抢那枚绿松石。
李珏看清那枚坠了个月字的绿松石后,微挑了下眉,不动声色的默了一瞬,发了话:“天晚风凉,两位回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