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楼的雅阁内,早已站了位锦绣公子,一身不菲的贡缎,背手立在窗前,听见门响,叹了句:“肃之,你终于来了!”
裴衍与他并肩而立,看楼下芸芸众生,果决道:“是,来了,这次跟你一起撑起这盛世繁华。”
他语气颇大,站在那里,有顶天立地的气势。
太子殷臻却不以为意,他向来晓得,论起治世之才,裴家肃之,无人出其右。
他上上下下瞧了裴衍几眼,啧啧两声,探究的问:“我本已不抱希望,到底是何事改变了你的决定?”
裴衍默了一瞬,忽而语气发冷:“家人都护不住,隐世又有何用?”
他要站在山顶上,让万千人仰视他身后的人,再无人敢犯!
太子瞧着这人的背影,平日里的温润早没了影儿,露出了逼人的锋芒,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曾驰骋沙场,斩杀敌军将领于马下的少年,一时感慨万千,上去拍了拍他的背。
听他又道了句:“我今晚要杀个人,劳烦善后一下。”
裴衍扔下这句话,径直出了雅间。
太子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娘的,又被这人利用了一把。
裴衍再次踏进家门时,已是更深露重。
他手中握了柄寒光凛凛的匕首,染了星星血迹,瞧了一眼沉寂的东厢,抬脚进了正房。
霍氏正低头纳鞋底,闻声头也不抬,只问:“想好了?”
“是。”裴衍一撩衣摆,跪了下来,道:“今年秋闱便要下场。”
“去吧,你有你的人生,确不该被亡故的人困在此处。”霍氏微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活计,去擦拭案上的牌位。
......
第二日一早,媚生将将梳洗完毕,便见啊雾一脸喜色的走了进来,凑到她跟前,神神秘秘:“姑娘,你猜怎么着,屠户家的王婶子昨夜死了,真是报应!”
“啊?”媚生手里的梳子落了地,问:“怎么死的?”
“不晓得,说是被人割了喉,死在了柴房。官府来了查看一番,也没了下闻。”
媚生点点头,倒没想到这扬州治安如此差,喝了杯茶水,便将这事揭过了。
自打这日后,裴衍外出的时间少了些,开始在书本上用些功夫,只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媚生却有些怀疑这话本里的走向了,这样的人,也能状元及第?不得不感叹,这主角儿就是主角儿,那是有光环在的!
她感叹之余,想起乡试便是在下月了,自己同裴衍却不见进展,一时还有些愁绪。瞧了眼书房紧闭的门扉,转身去熬了碗饮子。
敲开了门,拿了团扇替裴衍扇风,有些狗腿道:“这天热,夫君用点饮子解解暑气。”说完前倾了身,隔着宽大的书案,将白瓷盅递了过去。
裴衍“嗯”了一声,抬起头,视线正好撞上媚生鼓鼓的前襟,那里饱|满圆弹,隔着夏日单薄的衣衫,呼之欲出。
他脑子嗡的一声,想起了昨日梦境,梦中女子一身的白璧无瑕,软的像团棉花,伏在他身下,声声莺啼。受不住了,扬起脸,轻泣:“夫君,你慢些!”
那张脸,娇艳欲滴,分明是林媚生!
竟是林媚生!他扶着额,心中烦乱,下意识抗拒:“不必,你先出去。”
媚生有些不明所以,讷讷收回了手,正想转身,忽听门吱呀一声开了,爽朗的男声道:“不喝我喝,正渴的很。”
话音刚落,一个挺拔的男子走了进来,一身的洒脱风流意,接了那白瓷盅,饮下一大口。
忽而顿住,皱着眉轻咳了一下,噗哧一声全喷了出来,指了媚生道:“这样苦涩!你加了什么?简直不知所谓!”
喝了她的饮子,还要数落她做的不好?
媚生有点生气,一张小脸儿绷起来,凶巴巴道:“还能是什么,夏日的饮子自然是放黄连!清热解毒还生津。”说完斜睨他一眼,哼道:“真没见识!”
太子殷臻噎住,头一次听人说他没见识,火气上来,撸起袖子要跟她理论,却被裴衍止住了。
裴衍点着黄杨案桌,摇头道:“殷臻,你要晓得你的身份。”
“呸,狗屁礼仪。” 殷臻混不在意,随心道:“我可是跟着二哥军营里滚大的,想当年,咱们什么粗话说不得......”
他说着忽而顿住,“二哥”这个禁忌乍然提起,让两人都有一瞬的沉默。
过了半响,殷臻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道:“我今日给你带了个人来,千里迢迢从京城奔来的,非见你不可。”
他说着拍了拍手,门外候着的一个清瘦小厮迈了进来,抬起头,眉清目秀,冰肌玉骨,站在门边,便似一株高洁玉兰,分明是个女子!
裴衍手里的笔一顿,在宣纸上晕染一片,低低唤了声:“啊绯。”
媚生也是一惊,还未反应过来,忽觉袖口一紧,已被殷臻扯了出来,那扇黑漆隔扇门,便哐当一声关紧了。
她仓促间回头,从软烟罗的窗口,瞧见那女子伏在裴衍臂上,哀哀痛哭,眼泪蹭了男子一袖,却不见裴衍动作,全不似当初她摸他一袖药渣,他冷漠嫌弃的神情。
殷臻将她拽至院墙下,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子,媚生先开了口。
“你是谁?”
“一个好人。”
“屋里那姑娘是我夫君的旧情人?”
“算是吧。”
“那你缘何带她来,这不是要坏我们夫妇感情吗?”
“你俩本来也不合适,你休要存妄念。”
“我跟他不合适,那跟你就合适了?”
这都哪跟哪呀,殷臻对这姑娘有些无言。抬头见甄绯走出了西厢,红着一双眼,便往院门走。
他抬脚跟了过去,边走边回头丢下一句:“咱俩也不合适!”
俩人走后,西厢书房的门便再没开过,便是晚间,霍氏回来后,也未敲开。
只第二日一早,裴衍一切如常,对昨日之事闭口不谈,还是清肃模样。
媚生也不好再问,心里却打了好几个结,啊绯,啊绯,啊绯是哪个?
百转千回间忽而想起,甄绯,宣平候甄安的嫡女,那个话本里裴衍的官配!
她记得,在那书里,原先的林媚生死后,裴衍娶了甄家啊绯,一辈子呵护备至,恩爱齐眉。
她原以为那是裴衍发迹后与甄家结的亲,只未料到,原是他俩早有渊源。
只身份差距如此大,这渊源又如何而来?
她总要探一探裴衍口风,只还未寻到时机,已是进了八月。
裴衍早早备了车,去了应天府赶考。
媚生便如常做些市访生意,一心盼他归来。
八月二十这日,她早早收拾妥当,去了永安门。
大周的八月初八,初九,初十,乃是乡试的应试日。待考完,各学子仍需在省府侯个四五日,等放榜这日一并归家。
那高中的前三甲,便有官府明锣开道,高头大马送回城。
此时城门前挤挤挨挨,已是遍布等待学子归来的家眷,及看热闹的百姓。
媚生踮起脚尖,也瞧不见前方情景,正焦急,有男子冷不丁回头,看了这等魅惑姿容,一时丢了魂,自觉的替她让出路。
越来越多的男子注意到这打眼的姑娘,都殷勤出些力,将她礼让进了内围。
孙恬儿被一群家丁护卫着,正与林晚说话,听见骚动,抬头便瞧见了那张让她恨极的脸。
她悄悄捅了下林晚,示意她看过去。
杨家与林家乃是世交,自孙恬儿嫁进杨家后,便与林晚走的近。
杨家这次为杨柏花了大价钱疏通,连带着也拿了林家的银子,替林瞳出了力。
是以孙恬儿成竹在胸,她的夫君必是今日的解元郎,便连林瞳也是要高中的。
那林媚生嫁的穷酸秀才,却是一点可能也无!
她与林晚对视一眼,俱都含了轻蔑的笑,唤来家丁,指了对面的媚生,轻语了几句。
第9章 我醉了
媚生正朝城门张望,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挤了过来,作揖道:“姑娘,我家夫人甚爱你做的胭脂,可否借一步说话?”
媚生只道有生意可谈,客客气气随了他便走。
待走进了才发现,他口中的夫人竟是孙恬儿,旁边还站了个假笑的林晚。
“听说妹妹去市访兜售胭脂花露了?倒没想到十指不染阳春水的林家大姑娘,竟也能吃的了这个苦。”孙恬儿啧啧两声,一脸嘲讽的笑。
媚生今日懒得理她们,连眼皮都不抬,便要往旁边挤。
城外忽而有鸣锣之声,由远及近,渐渐嘹亮。
这便代表着扬州城出了前三甲,人群骚动起来,要争相目睹这举人老爷。
孙恬儿朝一侧的家丁使了个眼色,便得意转头,去等她的解元相公了。
媚生也踮脚张望,忽觉肩上一痛,撞的她便是一个趔趄,回头便见身后几个林家家丁,笑的一脸阴毒。
她还未站稳,膝盖窝又挨了一脚,整个人便趴跪了下去。
此刻人潮汹涌,若是倒下了,便要被踩踏至伤。她心里惶恐,在跌下去的一瞬,拼尽力气喊了一声:“救命!有人跌倒!”
这声呼叫淹没在嘈嘈杂杂的人声里,她脚上已被踩了几下,看着头顶黑压压的人群,忽而有些手抖。
刚要再喊,忽觉视线一亮,前面的人群散开,有黑亮大马闯了进来,在她面前嘶鸣一声,止了马蹄。
一双有力的手伸过来,拦腰一抱将她捞上了马。
那胸膛温热而有力,只声音冷肃:“怎得这样不小心”
媚生抬头看见那清隽眉眼,忽而眼眶发红,声音也是抖的:“夫君,是......是林家的人......”
裴衍皱了眉,扫了眼马下的几个家丁,冷笑一声,勒住了马。
人群忽而静了,看着这身披红绸的解元郎,高大而俊朗,怀里搂了个小娘子,也是天仙般的人,说不上的般配。
孙恬儿跟林晚都有些愣怔,不对,这高头大马上如何会是这穷酸秀才,她的夫君呢?
裴衍调转了马头,一步步逼近,居高临下而锐气逼人,唬的孙恬儿与林晚相携着后退几步,腿一软,双双跌在了城门前。
裴衍不屑的瞟她一眼,状似随意道:“孙夫人可是在等杨公子?”
他说完马鞭一扬,指了城门外道:“稍后便至,只是恐怕出不了马车了。听闻杨家公子三日前去了趟青楼,用了虎狼之药,现下还药力未消,在车里正跟妓子玩闹。”
这话音一落,人群便是一阵骚动,呼啦啦往前拥,这等阴私,谁不想看一看?
孙恬儿与林晚刚刚爬起来,又被人群挤到了角落。
媚生与裴衍打马而过时,还隐隐听见她尖利的喊叫:“别挤,都别挤,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来人,快来人!”
媚生拽了拽裴衍的袖子,低低问了句:“这杨公子向来爱惜名声,怎得这次如此孟浪?”
“怎得,在你心中,他做不出这等事?”裴衍语调莫测,自是不会承认,这虎狼之药是自己做的手脚。
“呸”媚生仰起脸,急忙补救:“他这样卑劣的人,什么事做不出,哪像我夫君,清正又自爱,真真难寻的!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我爹的眼光是真好。”
这马屁拍的行云流水,裴衍挑了挑眉,没作声,只嘴角微微上扬。
他沉默着加快了速度,将前面坐的不太稳的人揽了一下,手臂便忽而僵了一瞬,手下这截腰肢,比他梦里的还要绵软还要纤细!
......
俩人归了家,已是晌午时分,霍氏早已备下了酒菜,啊雾也已从访市回来了。
一家人许久未团聚,又逢中举,热热闹闹吃了一回酒。
裴衍离席时,还有些恍惚,这暗沉的厅堂何时多了这许多的欢声笑语,连着他自己也多说不少话。
他捏了捏额头,想起席间那个聒噪的姑娘,忽而笑了,自打这人进了门,家里就没消停过。
他抬脚往西厢走,一侧头竟发现那聒噪的人儿,正坐在香樟树的阴影里,微垂了头,罕见的沉静落寞。
他顿了顿,走至近前,试探着唤了一声:“林媚生?”
媚生便仰起头,脸颊绯红,显出醉态,蒙了层水汽的杏眼迷蒙一片,忽而拽了他的衣摆:“我今日陷在人群里,那样的怕,怎得不见爹爹来救我呢?”
她说完歪了头,一副困惑神情,好半响才呐呐道:“我爹爹死了吗?”
“我爹爹死了!”她肩膀耷拉下去,又重复了一遍,流下清泪来,抽泣道:“你们都欺负我!”
这小小软软的一团,看的裴衍忽而叹气,轻轻摸了下她的头,道:“不怕,我在。”
媚生抬起眼,仔仔细细打量他,看清人后凄楚一笑:“你在有什么用,你有想要呵护的人,却不是我。”
她避开那温热的手,往躺椅上一缩,呢喃道:“你们都说我跋扈,可你们晓不晓得,我打小儿没了娘,不跋扈不蛮横,如何在后院里立足?”
忽而又仰起脸,摸了把泪,换了调皮的自得:“你见过我的继母庶妹吗?那可都不是善茬,我出事前可是没在她们跟前吃过亏的,是不是很厉害?”
她一脸等待夸赞的期待,看的裴衍沉默了一瞬,挤出一声“嗯”。
他突然想说点什么,安抚下这小小一团,还未想好说辞,见她已蜷在躺椅上睡了过去。
他蹲下身,看着这张尚且稚嫩的脸,竟升起一点内疚。
她那时刚醒来,骄傲又跋扈,他只是不喜,却从未想过她这虚假的张扬后是何等渴盼庇护,是以杨柏一示好,她便义无反顾跟了去。
他想起十四岁那年,一夜失了所有的庇护,那个张扬的少年也曾是这样强装坚硬。
他忽而便释怀了那场背叛与羞辱,将人抱起来,送进了卧房。
待裴衍走后,啊雾端了醒酒汤来,将人扶起来,埋怨道:“怎得喝成这样,姑娘起来喝点醒酒汤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