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要走,忽而站住,轻笑道:“阿生还是多学点文墨,整日与肃之哥哥说不上话,这日子也是难熬。”
媚生一脸天真的笑,略懵懂的歪了脑袋问:“是吗?夫君被窝里与我有说不完的话,这不算数的吗?”
甄绯脸色转白,扶着门板站稳了,急切逼问:“什么话?我肃之哥哥能有什么话同你说?”
“这男人被窝里还能有什么话?”
媚生微垂了头,露出羞涩:“无非是心肝宝贝的乱叫......”
“你......”甄绯没见过这样不要脸面的女子,你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丢下一句:“不知廉耻”,便匆匆步出了花厅。
媚生瞧她出了门,端出女主人的架子,唤门前的婢子:“去,送送甄家姑娘,若是姑娘再来,先禀了我再说。郎君公务繁忙,哪能成日有空。”
甄绯听了,脸色又是一变,她小时候去找肃之哥哥,从来不敲门的,现下这女子来了,倒显得她成了外人。
她忽而冷笑,有些不入流的东西,机缘契合占了高位,还真以为自己坐的稳?
裴衍回来时,已换了天青常服,安排了媚生一应起居,只道这宅子乃是太子所赐,尽管住下,便又去书房批阅文书了。
晚间出来,便见抱厦里亮了灯,茜色薄纱衣裙的女子立在暖融融的灯下,山眉水眼,让这冷清的院子,一下多了几分活气。
她走上前,轻挽了裴衍的臂弯,话语也温暖:“夫君猜猜我今晚让人做了什么?”
说完一双眼儿望过来,见裴衍不说话,又自说自话:“自然是夫君你爱吃的羊肉羹,快进来尝尝。”
裴衍本已与甄绯约好,去给甄侯爷新做的画提诗。
只这烟火气忽而便让他挪不动脚了,随了她进了抱厦。
羊肉羹鲜嫩而不腻,三鲜笋丝清脆爽口,竟是吃了入京以来最适口的一餐饭。
二人用完饭,进了卧房喝茶。
裴衍正自斟六安瓜片,忽听媚生问:“夫君盖薄衾还是厚些的?”
“薄衾”他随口答了,回头见媚生已铺好了床铺,便默了一瞬。
裴衍原本感念媚生那沉甸甸的三十两银子,况他又占了她的身子,自然要负起责任,是以将人接了来,做他堂堂正正的夫人。
只从未想过,这余生要与她如何过,这同居一室的亲密让他有些不适,本想告诉她今晚住书房,可看见那双眼里璀璨的星芒,又忽而哑了口。
算了,这第一日来,总不好冷落她,免得让下人们看轻了她。
他踌躇了一下,终是道:“薄衾。”
说完去了净房沐浴,躺在床上时竟有些忐忑的期待,脑子里闪过奇怪的念头:“上次是在梦里,也不知这清醒下又是何滋味。”
正想着,媚生已从净房转了出来,吹熄了主灯,只留一盏暧昧的小夜烛。
裴衍耳根透出红绯,抓紧了床单,闭上眼,等那温|香软玉入怀。
等了半天也不见人来,忽听床下悉悉索索,转头一看,却见女子手脚利落的打了个地铺,薄被一卷,就将自己裹成了个蛹。
她蒙在锦被里拱来拱去,似是在摸索着脱外裳,妆花褙子掐丝纱裙一件件被她扔了出来,末了拱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安心躺了下来。
一双盈盈妙目对上他清寒的眼,似是受了惊,睫毛轻颤,迅速闭上装睡。
裴衍:“.......”
......
第二日一早,媚生睁开眼,床上早已空了。
她用过早食物,便将宅子里的下人召集了起来。
先是拿出身段,将家中里里外外的规矩立了一遍。
看着娇娇悄悄的一个人,敛了神色,竟是极其有主心骨的一个,唬的下人们都起了敬畏。
立完了规矩,却又换了脸面,和颜悦色的同仆妇小厮们说话,只问这初来府中,可有什么难事?
她话语贴心,脸面真诚,将几个仆从的难处安排的妥妥当当,又引得众人一阵感激。
待要散了,媚生一抬眼,忽而瞧见门口一个站的笔直的身影,现下前院的管事-张申。
总觉得这脸面有点眼熟,想了半天,忽而想起司命的幻境,这人正是后来裴衍身边那位极其信任的随侍。
她走上前,脸上露出忧色:“张申,昨日郎君同我讲起,你有个患心疾的家妹,我在老家时曾遇到个僧人,一连治愈了好几位患此症者,你待我给家里去封信,也托他给你妹妹看一看。”
张申一愣,万没料到夫人会对一个奴才如此上心,又见她一副真切替家妹担忧的神色,一时涌上些暖意,还未开口道谢,却见夫人已自顾走远了。
媚生这恩威并施的一段,惹的啊雾连连道好,二人正说话,忽听丧钟悲切,笼罩了京城上空。
洪昌帝崩,太子即位。
裴衍匆匆回了趟家,拿了换洗衣物又进了宫。
待月余后,新帝登基后,颁布的第一道圣旨,是将名下嫡子立为太子,第二道旨意,便是力排众议,认命裴衍为太子太傅。
一时间朝野哗然,升迁如此快的新科状元闻所未闻,纷纷深挖起这殿前红人的身份,竟发现,他与十年前忠勇侯府世子爷样貌颇相似。
媚生听了这些传闻,忽而觉得她从未看透过她这位夫君,有些话想要问,只还未等到人,却迎来了甄绯。
甄绯一身端然宫装,袖手立在花厅里,见了媚生第一句话,便是:“林媚生,你是要合离,还是等肃之哥哥回来后休妻?”
媚生心里猛跳了一下,面上却如常,问:“甄姑娘缘何如此问。”
“肃之哥哥已接了圣上的口谕,要迎我为妻,自然你要让位。”甄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眼皮也不抬,坐下端了茶水喝。
媚生指节攥的泛白,她想过裴衍高升后,迎甄绯入门的可能,最坏不过迎她为平妻,却没料到,竟是要她让位。
她心里有一瞬的无措,忽而便镇定了。
走上前,亲斟了茶水,端至甄绯面前,卑微而惶恐的呈上:“甄姑娘,我晓得自己配不上夫君,可我舍不下,便让我在夫君身边做个妾,可好?”
甄绯并不接那茶,只不耐的摇头,她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容不下旁人。
她将怀中备好的和离书往桌上一放,对媚生道:“签了吧,肃之哥哥也不会亏待你,自会安排好你日后的生活。”
媚生垂着头,也不答话,忽而手一抖,将茶水尽数泼在了自己的衣裙上。
哐当一声,茶杯碎了一地,人也应声而倒。
她伏在地上,一副狼狈的凄楚,放声大哭:“甄姑娘说的对,与你比起来,我也确是山野村妇,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可......可你不该仗着家世如此欺负人。”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惹的院子里的奴仆都停了手里的活,为自家夫人鸣不平。
还未弄明白来龙去脉,众人又听花厅里咚咚两声,是以头触地之声,及夫人惶恐的哭喊:“放了啊雾,放了啊雾!万不能动我身边的人,这合离书我签,我签!”
接着静了一瞬,花厅的门哗啦一声开了,夫人头发散乱,一身脏污茶水,奔了出来,回房收拾了东西,便要出门。
走至院门,忽而对众人温和一笑:“诸位保重,好好伺候新夫人。”
迈出门楷又见了一脸呆愣的张申,便又补了句:“放心,我已遣人找那僧人要了方子,我走了你尽管找家主要,家妹尽可一试。”
她已落魄至此,倒还惦着他的事,张申竟是一时红了眼眶。
众人都有些愤愤,这样好的夫人,家主怎就舍得?!
只花厅里的甄绯还是反应不过来,她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啊!
第12章 裴衍追妻
傍晚时分,裴衍进了家,这个把月,忙的不分时日,现下一松懈,才觉出些许疲惫。
他进了厅,先在交椅上静了一瞬,正思索明日的事务如何处理,见张申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皱了眉:“张申,有事便说。”
张申便再也忍不住:“家主,夫人身份虽及不上甄家姑娘,可也是您贫困时的妻,这说休弃便休弃,似乎道义上有些过不去。”
“休妻?”裴衍倒是愣了一瞬。
斟茶的小丫鬟却噗通一声跪了,眼睛红彤彤的,替自家夫人鸣不平:“家主竟是不知吗?今日甄家姑娘来了一趟,泼了夫人一身的茶水,直言夫人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是配不上大人您的。还说.....”
她顿了顿,接着道:“还说是家主已接了圣上口谕,要休妻另娶,拿啊雾的性命做威胁,逼着夫人签了合离文书的。现下夫人已离家了!”
口谕?裴衍忽而想起前日殷臻的戏言,要给他与啊绯赐婚,他那时也确实没有明确回绝。
他瞧了眼静悄悄的后院,忽而觉得这家里空旷的很,一股莫名的恐慌攥住了他的心,让他有片刻的茫然。
“找人!”他站起身,丢给张申这俩字,疾步出了院。
先是去了锦衣署,劳烦相熟的同僚开了个后门,出动百名锦衣卫,满城去寻。
不多时便得到消息,说是媚生与啊雾进了南城的客栈。
他纵马赶去时,忽而有一瞬的紧张,站在门外,犹豫着敲响了客房门。
好半响,门才被从里面拉开了,媚生红肿着一双杏眼,站在门边。
见了他先是一愣,继而露出惯常的笑,只这笑里掩不住的失落与无助,语调也没了往日的亲昵:“裴大人,合离的文书我已签了,你不必再来。”
她说着要关门,却被裴衍伸臂摁住了门扉。
是裴大人,不再是相公,这生疏的称呼让裴衍一阵不适,脱口而出“我未想过休妻,你还是该唤夫君。”
媚生却没了平日的迎合,只淡笑着摇头:“不该如此称呼了。大人虽未想过休妻,却也只因一份责任,你心中有珍爱的女子,自是该给她应有的名分。”
她止住了话头,垂头沉默了一瞬,才又微弱而苦涩的低语“阿生也想被人呵护,不想再当这名义上的妻。”
裴衍僵在门边,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辨不清是何滋味,愣愣看她关了门,一身的沉寂,站了许久,才静默着转了身。
回到家,已是夜色深沉。
他近来公务繁忙,每每归家已是半夜,总能看见那盏亮着的灯,窗下一个打瞌睡的女子,听见他沉沉的脚步,便欢喜的出来迎。
今日进了门,宅子里静悄悄一片,只有守夜的下人立在廊下,忽而觉得有些落寞。
他脚步一转,进了卧房,里面女主人刚插的花鲜妍正盛,满屋子都是她清甜的气味,人却已经不在了。
裴衍背手立在窗前,脑海里一会儿是她娇憨的笑,一会儿是她那日为了母亲奋不顾身的倔强,还有七夕那日,璀璨的烟火下她唇齿间的甜美......
......
第二日一早,张申敲开卧房的门,却见自家大人还是昨日那件衣服,似是在窗边站了一夜,一身沉寂的落寞。
见他来催,忽而捏着额头笑了,没头没脑来了一句:“真是不妨,竟让这狡黠的小东西钻进了心房。”
他说完匆匆洗漱换衣,进了宫。
等早朝散了,他随殷臻进了御书房,第一句话便是:“陛下,赐婚的旨意不必下了,我已有妻。”
殷臻手里的折子一抖,奇怪的看他:“肃之,你与啊绯青梅竹马,自小便许了婚的,竟要这样算了?”
“啊臻”裴衍随意坐了,隔了十年,再一次唤了新帝的名讳。
他说:“啊绯少时确实极爱来我书房消磨,但我俩都是冷清的性子,常常除了学问字画,私下说不上一句话,我那时对她并无不同。后来父亲口头允了这门亲,我那时觉得是啊绯也很好,我们俩安安静静过完这一生。你晓得,我最不喜聒噪。我会敬重她,呵护她。”
“只是......”他顿了顿,手指在金丝楠木上点了点“只是啊臻,我从未肖想过她,你懂吗?”
这话说的殷臻一愣,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裴衍便笑了,摇头道:“我们那时在军营,可是没少听荤话,都是春梦初来的年纪,可我从未梦到过啊绯。”
“可对林媚生却不同。”裴衍说完有些无奈,语气却也果决:“啊臻,我想要她,我想要林媚生!”
殷臻手里的折子都掉了,是万万想不到,有生之年能听到沉稳内敛的裴肃之如此直白。
他清清嗓子,有些埋怨:“那你不早说,害我白操心一回。”
“前日因着甄侯爷也在,我不想让啊绯没脸,总得想个迂回的法子。”裴衍微皱了眉,语气比刚才重了几分:“只没料到我这犹豫竟伤了自己的妻,往后是断不能够,我不允任何人再伤害她,便是啊绯也不行。”
殷臻又是一愣,这平素冷情冷性的人,动了感情真是要不得。
他摇摇头:“不赐婚就不赐婚,何必呢,我这皇后还没选呢,非让我听你们夫妻情深!”
殷臻想想自己空空如也的后宫,越想越烦乱,直接下了逐客令。
裴衍出宫时一身的松快,揣了向殷臻讨来的碧玺手串,直接去了南城客栈。
媚生正在用午食,见了这不速之客,倒是一愣,福礼道:“大人因何而来?”
裴衍不善于同女子打交道,更未讨好过姑娘,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厚着脸皮在她身侧坐了,只道:“我还未用饭。”
“啊雾,领大人去楼下大堂用饭。”媚生侧头对啊雾说,说完将裴衍面前的瓷碗收了,做了个请的姿势。
裴衍还未被如此对待过,竟是愣了一瞬,将怀中的碧玺手串往桌上一放,生硬道:“宫里讨的碧玺手串,南疆进贡的极品,你先戴着。”
媚生颇惶恐的推了,瞧着他深渊般的眼,语气很是诚恳:“大人,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收不起,我晓得你有愧疚,可是我不需要你的愧疚,既已合离,便一别两宽。”
第13章 掉马进行时(一)
裴衍被这“一别两宽”几个字砸的不是滋味,忽而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到了怀里,碧玺手串往那细白的腕上套了,果决道:“林媚生,现在说一别两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