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音闪电般蹦下床,由于动作过大,还扬起了一大片灰尘。
源仲在一片灰尘中显得十分平静:“这个……几十年没回来了,我马上打扫。”
谭音木然看着他双手合十,默念了一阵,只见楼下突然飞出一根脏兮兮的扫帚,对着屋里就是一顿大扫,霎时间弄得满屋子像下灰尘雨,两人满头满脸全是灰。
两只灰人对着呆呆望了半天,谭音突然笑了,一面笑一面叹气。
“还是我来吧,走,咱们出去。”
两人顶着满头满脸满身的灰出了大门,谭音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背后是源仲住的小楼,形状古怪,有几分像他在方外山的六角殿,而面前的庭院,大半都种着一样的雪白的花朵,琼苞雪蕊,晶莹剔透。
庭院外是一方不大不小的湖泊,湖畔杨柳依依,随风舞动,远方青山高耸,天色如洗,薄薄的一层霞云,是正要日出的时辰。湖对岸隐隐有几方药田,另有一座小小树林,林前还立了白石碑,谭音眼力非同寻常,一眼便看出碑上写着“撷香林”三字,走近湖边,微风拂面,青草野花药草水气诸般气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种她并不陌生的悠扬香气,想必那撷香林中种植的是有狐一族制香所用的香料木。
这一座仙家洞天福地并不大,甚至可以称得上小巧玲珑,诸般景致都在山谷中,格外幽丽。
源仲有点紧张,干咳两声,故作自然地问:“你觉得……怎么样?还能住吧?”
谭音不由微微一笑:“很漂亮。”
他满面喜色,却又使劲掩饰,挽着她的袖子轻轻一拉:“跟我来。”
他领着她分花拂柳来到小湖边,湖畔杨柳下拴着一只通体碧绿的木船,两人上船刚解开绳子,只见湖中缓缓行来一只巨大的老鼋,色如白玉,眼中灵气十足,想必快要成精了。
老鼋对着源仲点了三下头算是行礼,紧跟着潜入船下,将那只玲珑木船托在背上,一路缓缓向湖心游去,又稳又快。
谭音坐在船头极目远眺,远方那几块药田,或许是这里日久没有人住,更无人照料药田,纵然仙家洞天灵气旺盛,药草长得也蔫蔫的。她看看湖泊的位置,再看看药田的位置,心中不由自主开始筹划要怎样做个将湖水引入药田灌溉的工具了。
湖心有一座非常玲珑的湖中岛,上面长满了芦苇,谭音一见芦苇,立即道:“可以去那边吗?”
托船的老鼋立即调转方向,没一会儿便靠在小岛旁,谭音轻盈地跳上这座小岛,四处顾盼,这座岛只有一座凉亭的大小,长满了芦苇,只有中心一块空地,放了一个半旧的蒲团与一张很小的酒几,想必源仲曾在这里自斟自饮,夜观星空,倒是逍遥的很。
“能采一些芦苇吗?”她问得很客气,毕竟他才是这洞天的主人。
源仲似乎并不喜欢她这种客气,一言不发地耸耸肩膀,抬手就扯了一大把芦苇抛在地上。
“不要这些嫩的,我来吧。”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小镰刀,专门挑那些又粗又长甚至有些干枯的芦苇切割,不一会儿就切了许多,然后坐在蒲团上慢慢编织,很快就做出四根略有些粗糙的芦苇扫帚。
紧跟着,她又从乾坤袋中挑出数根材质十分一般的木料,并铆钉青铜管青铜棒之类,哗啦啦倒了一地。见她的模样,像是又要做东西了,源仲索性坐在她身边,颇有趣味地看着她麻利地切割木料,将里面掏空。
她做东西的过程让不懂这些东西的人来看,实在是枯燥无比,无非是切割、雕凿、挖空、用铆钉连接,即谈不上有趣,更谈不上优雅,以前泰和也感兴趣,想过来看她做东西,可看了一会儿就打着呵欠跑了。
谭音用柔软的杨木雕凿五脏六腑,一面回头偷偷看源仲,他一直盯着她的动作,眼睛也不眨一下,好像并不觉得枯燥。从来没有人愿意陪她一起做东西,这是第一次。
谭音心里有一种暖意,忍不住开口道:“好玩吗?”
源仲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有趣,但我不懂,为何要雕凿五脏六腑?”
“因为要让机关人动起来,就要将它们的身体做得与常人一样,漏一点东西,便不能动了。”
一谈到工匠制作之类的东西,她简直滔滔不绝停不下来,“可毕竟只是机关人,不是真人,所以想要它做什么,便要通过五脏六腑细微的雕凿不同处来区分。上次做的那些木头人就只会唱歌跳舞,你让它们干活就不行。那些只会挑水施肥的机关人,你让它们跳舞唱歌,那也做不来。当然,也可以做一只与真人无异的机关人,能说会唱,也可以做打扫的事情,还能做饭做菜,可这种机关人要做起码半个月,材料也十分珍贵稀少。”
源仲听得入神:“那你能做吗?”
谭音笑道:“可以做,你想要什么模样的?”
源仲盯着她雪白的脸:“你这样的。”
谭音微微一愣,面上笑意淡了一些,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好,我做个,但可不能做成我这样的。”
“那你要做成谁的样子?”
“……我不告诉你。”
“卖关子。”
“对啊。”
再也没有人说话,谭音飞快做好一只与常人一样大小的木头人,由于是赶工,外形看上去十分粗糙质朴。她打开它的后背,将一根青铜棒轻轻插_进去,拧了几下,木头人喀拉喀拉地活动几下手脚,立即拿起一只扫帚朝小船狂奔而去,站在船头动也不动。
她一连做了四只木头人,个个拿着扫帚威风凛凛地站在船头,看上去倒有些滑稽。
“回去吧。”谭音将散落一地的材料收回乾坤袋,与源仲一起上了船,老鼋托着船游回岸边,那四只木头人风驰电掣一般举着扫帚狂奔向小楼,忙里忙外,比方外山那些雇佣的侍女还要灵活,而且木头人又不知道什么叫休息,根本不会累。扫完又拿着抹布擦墙擦桌椅,擦完再扫一遍,最后整整用了几十桶水,才将屋里屋外打扫的微尘不染。
谭音两眼放光地看着源仲快掉下来的下巴,充满成就感地问:“怎么样,是不是很快?”
他捏着一根青铜棒,来来去去地看,这就是一根普通的棒子而已,上面被挖出密密麻麻形状不一的凹槽。他打开一只木头人的后背,只见它背上有个洞,将青铜棒顺着洞上的凹槽插_进去,轻轻拧上数圈,那只已经停止行动的木头人又开始手舞足蹈,但这次既不是扫地,也不是打水,它手足并舞,又跳又蹦,绕着湖边开始狂奔,怎么也停不下来。
“呃……”源仲尴尬地捏着青铜棒,怎么她拧几圈木头人就老实听话,他拧那木头人就开始乱蹦乱跳呢?
“因为是赶工,所以它们只能完成固定的步骤。”谭音好心给他解释,“你刚才拧了五圈,它要跑五个时辰才能停。”
源仲捏着青铜棒舍不得丢,来回玩了半天,才道:“这四只木头人送给我好不好?”
维持洞天福地的整洁是很费仙力的,所以如同方外山香取山那种巨大的洞天福地,都会雇佣凡人做打扫修葺。这里是他自己开辟的洞天,不想让凡人打扰,他又懒得自己动手,有这种会打扫的机关人,他再也不用担心几十年不会来这里成了猪窝。
“好啊。”谭音很大方地答应了。
源仲两眼放光,突然转身一个熊抱抱住她,还故意掂了两下,再举高高,看着她惊呆的表情咧嘴笑道:“多谢你了,我的小工匠。”
作者有话要说:我擦,我连后台都打不开评论了……泥马好烦啊,敢不敢换个好点的服务器!
☆、24
二十三章
小羊皮、小牛皮、小猪皮……许多张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的皮子摊在架子上,谭音一个个用手摸,挑出弹性十足又带着些许硬度的一张,拿起剪子小心翼翼剪了一块,然后对着墙角放置一个真人大小的机关人雏形比了比,满意地点点头。
她在做一个十分具有挑战性的机关人,以前她做过那么多木头人,会唱歌的、会跳舞的、会打架的、会做家务的,可这些全部加起来,也不如这个复杂,这也是对她工匠手艺的另一个挑战。
台子上乱七八糟堆放着无数她没用过的材料,不再是冷冰冰的木料与青铜,除了那些被处理好的皮子,还有被洗干净的肠衣之类看上去怪可怕的东西。
谭音专心地将皮子剪成大小不一的片片,再用大针穿了线将几块碎皮粗粗缝合在一起,换上小针再用肉色线细细密密地掩盖针眼,几下翻卷折叠,一只耳朵的雏形就这么做好了。
空气里渐渐有一股令人难以忍耐的腥味蔓延,取代了原本中正平和的香气,谭音回头一看,是香炉里的香燃尽了。她平日里大多跟木料铜料打交道,这种皮子肠衣之类的东西还真没怎么接触过,之前乍一到手,反倒被那种古怪的气味熏得脑壳疼,不得不找源仲要了香料来薰一薰。
谭音取了一块大黑布将墙角的机关人雏形遮住,在完工前,她要保密,不给源仲看到。不知道等这只机关人完成后站在他面前,他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眼珠子也掉下来?说不准下巴也要脱臼。
她想到这结果就忍不住乐呵呵。从小到大再到成神,她一直都沉默寡言老气横秋的,甚少有这种小女孩念头,可是跟源仲在一起时间长了,她就觉得自己被带坏了,老忍不住要想些有趣的点子。
老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确实有点道理的。
谭音洗了把手,去敲源仲的房门。
他这栋小楼有三层,二楼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被她借来专门做东西,三楼便是他的卧房。
谭音敲了半天却没人开门,她好奇地轻轻推了一下房门,居然推不开,他给门上了仙法,这实在是少见。不过,说起来,她最近忙着做机关人,似乎有好几天都没见着他了,这更是少见,不知他神神秘秘地搞什么东西。
她索性出门透透气,外面已是十月中旬的天气,秋高气爽,远方山峦也不再青翠欲滴,大部分变作了金黄深黄色,山腰处更有一大片火红之色,想必是种满了枫树。
一阵秋凉之风吹过,带来浓郁的香气,撷香林到了秋季香气越发醇厚,谭音方才被满屋子的怪味熏得头疼,这会儿忍不住,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忽见源仲提着一大包刚砍下的树枝缓缓行来,见她在门口发呆,他不由笑道:“怎么,不搞你的秘密活动了?”
谭音一想到那机关人做好可以吓他一跳,实在憋不住眉眼都开花,她故意不提机关人的事:“香料用完了,你能再做一些吗?”
源仲将手里新砍的树枝送到她面前:“死丫头,来得巧,我刚好采了香料木。”
他揽着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推进小楼。
小楼的构造与六角殿十分相似,一层建在地下,二层三层才在地上,地下那层是他平日里制香的地方,里面比楼上谭音做机关人那个房间的杂乱不遑多让,墙角放着几个扁圆的竹篮,里面放着阴干好的零陵香乳香之类,一旁地上胡乱堆放各种剪刀小刀外加磨碎香料的石臼,青石台上更是乱得惨不忍睹,全是不知名的各种半成品香料,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混合香气。
源仲点了一支火把,将一根树枝剥了皮放在上面细细熏烤,不一刻,树枝上渗出细细一层脂油,浓香四溢。
谭音坐在对面看他认真制香,这并不是第一次,他们两人似乎都已经习惯这样的事情了,她做杂七杂八的小玩意,他默默陪在她身边看;他制香,她也默默在对面看。没有人说话,不需要说话,谭音甚至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怎么才能让木头人开口说话?”源仲取了蜂蜜将制好的香料调匀,忽然问道。
谭音想也不想答道:“将皮膜固定在喉咙里,气流冲撞就能说话了。”
答完过了好久,她才反应过来,奇道:“你也想做机关人吗?”
源仲故意板着脸:“许你做,不许我做?”
谭音赶紧摇头:“没、没有啊……”
源仲将刚做好的香饼丢进一个半旧的匣子里,合上,过了片刻又打开,那块香饼便如同窖藏过一般,干燥成熟。
“拿去。”他将香饼丢给她,忽然一笑,“你告诉我你在做什么,我就告诉你我为啥要问。”
谭音捧着香饼使劲摇头,她还等着吓掉他的下巴呢。
源仲使劲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双眼含笑:“那我就不告诉你,到时候闪瞎你的眼。”
他到底在做什么神秘的东西?谭音不多的好奇心完全被他勾引出来了,难道真的是做个机关人?可他什么都不懂,怎么做?她恨不得把他放在卧房门上的那个仙法打破,钻进去看个究竟。
不好不好这样不好,谭音忍耐地端着香饼回到二楼房间,又继续废寝忘食地做那个机关人。
*
这个机关人比谭音想象的还要费时间与功夫,在仙家洞天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她才堪堪完成最后一道步骤。
她仰头看着这与真人一般身高体型的机关人,心里像以前一样,充满了成就感,但似乎还不单单是成就感,她亲自动手,一刀刀细心雕凿出的轮廓,一笔笔画出的眉毛,当初做的时候心无旁骛,如今做完了看着它,她心里竟是说不出的滋味。
它眼睛用得是最名贵的黑宝石,皮肤是她一点一点打磨光滑平整,头发用得是真人的长发,是她一根根贴上去,挽成发髻。
谭音盯着它看了很久,心中那股说不出的澎湃感觉渐渐安静下去,她取过挂在衣架上早已准备好的白衣,替它悉心穿戴完毕,映着雪色,它眼眸中波光流转,长发垂肩,面色如玉,与真人一模一样,好像站在她面前对她微笑似的。
谭音再一次看得入神。
为什么会做成他的模样?她自己不能解释,就像是当初下意识地将源仲护在身后一样,她做这个机关人,也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甚至完全没有考虑过要做成其他人的模样。为什么为什么?她说不出所以然,她活到现在,还是无法像了解工匠技巧一样了解人心,她连自己的心也不能够了解。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发出一个无声的叹息,取了一根青铜棒,摞起它的袖子,在它手肘处赫然有一个小小孔洞,将青铜棒插_入,转动十圈,机关人浑身一震,发出特有的咔咔声,在屋内没头苍蝇似的绕了几圈,紧跟着又停下,转过身来望着谭音,双目湛然若神,再也不辨真伪。
“有礼了。”它双手合十,向谭音行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