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扭头冲她大喊:“毛毛!快走!”
而后,那柄长剑蕴着浓烈杀意,从她心口穿过,又向着司予而来。
司予怔住片刻,只觉得手脚仿佛不听使唤,眼睁睁看着那柄沾了九夫人鲜血的长剑,刺穿了自己肩膀。
空见急得大叫:“小孩儿!你在干什么!”
司纶凭空一抽,那柄长剑从司予肩头猛地抽出,回到他手中。他冷笑着鄙夷:“还逃吗?”
九夫人吐出一口鲜血,捂着心口倒在地上。
“九姨姨!”司予手脚冰凉,大概是心头震颤得厉害,她竟感觉不到肩头疼痛,踉跄着折返身跑回九夫人身边,“九姨姨!你怎么不躲起来?你为什么在这里?”
九夫人与五夫人不同,她深受家主喜爱,危难之际定会有家主护佑。方才司予回来时经过金玉院,感知到院中没有杀意与血腥气,料定了九夫人定已被家主安排在妥善之地,便再没操心过她。谁能料到她竟突然出现在芷兰院呢?
是担心她吧?司予心慌意乱地想着。九夫人是为了救她,才会回来这种危险之地吧?
“毛毛快走!”九夫人不住地吐着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她,“快走啊!”
“她走不了!”司纶居高临下地看着司予,脸上尽是杀戮的狰狞,“她死定了!”
司纶的那一剑将九夫人的右胸穿了个窟窿,心肺已然被重创,鲜血流了一地。
司予抱着九夫人,摸着温热粘稠的鲜血,闻着浓郁的血腥味,忽然有了一瞬间恍惚。
那样爱美的一个人啊,如今倒在血泊与尘土之中,弄得自己浑身污渍。
她还有心心念念的戏台,她还没有穿上最爱的蕾丝戏服,在众人面前秀一秀练习了几个月的唱功。
她搬空了库房的丹药,她把金银不要钱似的往芷兰院送,因为她说毛毛有她罩着,不能任人欺负,要比所有人过得都好。
她说毛毛最讨人喜欢,她最最喜欢毛毛。
她分明只是个纸片人,却叫司予心抽抽得厉害。
多么似曾相识的感觉!
仿佛从前也曾有过这般惨痛!
又是这样!
又是鲜血!
又是死亡!
刹那间,司予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涌入头脑。
她抖得厉害,也怕得厉害,险些握不住手中的桃枝剑。
九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意识也逐渐模糊,但嘴里还是执拗地催她快走。
要复仇!
为什么要走?
她要复仇!
司予目眦惧裂,大脑一片空白,脚下一阵发飘。
要复仇!
她握着桃枝剑,站起身,转身面向司纶。
“主动找死吗?”司纶不屑地望着她,“那来吧!”
司予脸上敲不出任何情绪,只死死地盯着司纶,右手挽了个无量剑法起手式,紧握桃枝剑刺了过去。她本就速度极快,如今又是全力一搏,竟然快出了重影。
司纶原本完全没将司予放在眼里,现今却面色一变,先是三道剑气冲着司予刺去,而后手握长剑紧随其后。
可谁知司予却半路拐了方向,桃枝剑偏向一旁,躲过司纶的剑气,向着司绵而去。
司绵就坐靠在大树旁,眼睁睁地看着司予一剑刺来,却无力闪躲。而司纶折返身来救,却已为时已晚。
司予一剑刺穿了司绵的胸膛。
她脸色苍白,双目赤红,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杀死他!
杀死他们!
弑杀的念头冲击着头脑,一波比一波更为强烈,很快便占据了司予的全部理智,以至于她一把抓住司绵的肩膀,抽出长剑,冲着司绵心脏的位置,急速连刺三剑。
喷出的鲜血溅了她一脸。
她伸手随意一抹。
那血是温热的,粘稠的,腥气的,熟悉的。
司纶的长剑转瞬及至,司予躲闪不及,左臂被砍了一剑。
左肩与左臂伤口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裳,司予却仿佛丝毫不觉得疼痛。她头发乱了,衣裳破了,小脸死白,双目呆滞,眼中像是要滴出红血来。
如今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空见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司予。
它焦急地围着她大叫,她却像是听不见它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将它拍到地上。力气之重,让它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这不是它熟悉的司予!
司予不会这样对它!
她怎么了?
空见吓得快哭了:“小孩儿!你疯了吗?快醒醒!”
司纶也被这样的司予所怵,他来不及照看司绵,挥着长剑再度刺来。
司予眼睁睁地看着长剑刺来,却连躲都不躲了。
头顶上空的灭门令诡异而可怖,红色光焰下,有夜风徐徐吹来,吹起司予的衣裳和头发。
司予一手持剑,一手结印,微阖双目,低吟出声——
“万鬼千煞,妄念归墟。以尔为祭,供吾所驱!”
是鬼降术!
第37章
司纶的剑被突然出现的透明屏障弹了回来。
随着女童的吟唱, 四周的嘈杂之声渐弱,而冥冥之中风声攒动,吹动树叶嗦嗦作响, 吹起尘土遮天蔽月。夜色越发暗了,有呜咽声与幽叹声, 像是自底层地狱而来,带着彻骨冷意与杀气,又被风撕扯着,撕碎了, 送至每个人的耳中。
渐渐的,夜风愈加狂暴,鬼哭愈发心惊。
在这场风暴正中, 有着此时此刻, 天地间唯一的光。
狂风呼啸,暗夜无边,女童披头散发,衣裳碎裂,脸上满是狰狞血色, 伤口流出的鲜血蜿蜒成河,一眼望去, 状若癫疯。
而她周身金、紫光芒交织,一手持剑,一手捏诀,稳稳地立于芷兰院内。
司纶被越来越响的鬼哭声逼得连吐几口血, 心头剧痛不已。他强撑着执起长剑,斥道:“虚张声势罢了!受死吧!”
再不敢轻敌,他拼尽全身修为, 又是三道凌厉剑气先行。然后,当他正要如离弦之箭一般,随着剑气刺向司予之时,突然有一只骷髅之手,从他背后伸出,穿过他的胸膛,抓住他的心脏,而后,牢牢攥住,用力向后一扯。
撕心裂肺的疼痛骤然袭来,司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脏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抓走,胸膛处多了一个空落落的窟窿,涌出的血水瞬间染红了衣裳。
直到硬挺挺地摔在地上,直到离开世界的前一刻,他都不知那只骷髅手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司予做了什么。
无数黑影在夜空飞行,无数白骨在地面爬行,这些来自地狱的东西,被司予召唤出来后,立刻将整个司家变成了真正的地狱。它们见人杀人,见鬼杀鬼,不分敌我,不辨忠奸。
司予身上的金光渐渐衰弱,被愈加强盛的紫光所压制,她的七窍开始流出血来,脸色也愈加苍白,乍一看去,死气沉沉,与周遭黑影白骨无甚分别。
她周身被一层柔软却坚韧的屏障护着,空见无法靠近,急得快哭了:“小孩儿!收手!你这是在消耗生命!”它躲开一只鬼影的袭击,一不小心就被被狂风吹出老远,急得它不住地大叫,“快醒来!快用般若心法护住心脉!”
司予充耳不闻,只定定地站着,催动着鬼降术召唤来的地狱亡魂,进行着越来越血腥残酷的杀戮。
顾尘光一路斩杀魔道妖人,躲避黑影白骨,披荆斩棘赶来芷兰院时,看见的便是这幅令人心惊的景象。他想伸手拉住司予,却被一道屏障所阻。
那只雪白器灵一见到他,便迅速艰难地向他飞来,吱吱呜呜不知说些什么。
司予的脸色越来越差,表情越来越痛苦,她接连吐出几口血,身形摇摇晃晃,在狂风之中,险些站立不稳。
顾尘光心中焦急,忙祭出落尘剑,双手持剑,用力击向屏障。
剑刃与屏障相触,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震得空见捂着耳朵,被冲击得倒翻滚出几丈。震得顾尘光连退几十步,肺腑剧痛,半晌终于吐出一口心头血。
而能量正中的司予,在声响之中,周身骤然爆发出金色光芒。
那盛大的金光,仿若带着摧枯拉朽的能量,一层一层向外倾轧,所到之处,几乎毁天灭地。
顾尘光和空见被能量波冲击,刚感受到炙热的疼痛,下一刻便昏迷了过去。
金光爆盛不过一瞬之间,光灭之后,云散月出,风声停歇,高悬的灭门令消失不见,黑影与白骨也消散无踪。满院之人,无论是司家子弟,还是魔道妖人,皆昏倒在地,横七竖八地躺了一院。
而司予浑身浴血,触目惊心,已没有活人的模样。她仿佛已经耗尽所有能量,整个人松垮下来,摇摇晃晃地瘫倒在地。
未几,有位紫衣少女自房顶轻盈落地,她擦去唇角血迹,抚着心口,走到女童身边。
月光下,她俯视女童半晌,才蹲下身子,将女童脸上的血色擦净,露出一张死寂的小脸。
那是一张纯净青稚不染尘俗的小脸,漂亮可爱,娇憨灵动。
少女饶有兴趣地低笑着:“佛门心法?有趣……”
紫衣少女正是夜姬。
这几日她着实无聊,才想起曾与司家幼女有过三月之约,近日便是约期将满之时。不过是因无聊前来走一遭,没想到凑上了灭魂令的热闹,更没想到这根骨极差的女童,不仅学会了她的鬼降术,更是有了高深的佛门修为,爆发之时竟连她也深受波及,内伤颇重。
三个月而已,寻常人不足以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是这女童给了她太多惊喜。
夜姬伸手,在女童脸颊上轻轻一掐:“你这么有趣,不如跟我回家吧。”
她俯身,将女童抱在怀中,向着月亮飞去。
春去秋来,草长莺飞,池边柳树已不知是几度生芽。
又是一年仲夏夜。
夜缚灵在竹屋廊檐下百无聊赖地看月亮。
空见抱着一只荷叶糕,仰躺在他头上大快朵颐。
“你的嘴是漏的吗?”夜缚灵将落在肩头的碎屑扫去,“吃着掉着,吃着掉着……”
空见气鼓鼓地挪了挪肥胖的小身子,甩了一下毛茸茸的大尾巴,空中顿时凝结出无数冰凌,直直地向着夜缚灵射来。
这些年,夜缚灵与空见相处久了,渐渐熟悉了,早就习惯了它的一言不合便动粗,不慌不忙地用桃枝剑一一挡掉。
气得空见叫道:“你不要把小孩儿的剑用坏了!她回来要生气的!”
夜缚灵收起桃枝剑,重又抬头望向明月:“小孩儿什么时候回来啊?想她了……”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想她吗?哎,估摸着也就这几天,就能回来了吧。”空见又掏出一块荷叶糕,哼哼道,“镇子里卖的荷叶糕,味道比司家差远了,啧啧啧。”
两只灵正打着嘴仗,忽然听得院外一个清凌凌的声音道:“小空空!叔叔!我回来啦!”
空见弹跳起来,在夜缚灵头顶一踩,肥重的小身子将夜缚灵的脑袋踩得猛一低。
“小孩儿!”它激动地打着转往院外飞去,“一走三个月!你可想死老子了!”
夜缚灵也顾不上吐槽空见,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上乐开了花:“小孩儿!你可回来了!”
竹门推开,一个少女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一身藕荷色衣裙,天容玉色,身姿窈窕,一笑起来,黑眸弯如明月,唇边两朵梨涡,又甜美,又灵动,又狡黠。
她相貌极好,性格看似也极好,只消静静站着,便能闪闪发光,叫人一眼望着,再移不开眼去。
少女正是司予。
司予刚推开竹门,便被空见撞了个满怀。
空见从不忌嘴,又不爱运动,这些年把自己喂得越发肥了,整个灵简直胖若两灵。它此刻像实心铁球一般,这么不管不顾地一头撞过来,司予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撞碎了。
她气呼呼地将空见拽开,提着它的后脖颈走了进去,在夜缚灵身边坐下。
“小孩儿,”夜缚灵一脸忧色地望着司予,“伤怎么样?”
空见叽叽喳喳地插嘴:“对啊对啊对啊!以后还需要去极地疗伤吗?”
那日司家被锁了灭门令,司予不知因何一时失智,在成功驱使出鬼降术后,竟然阴差阳错地突破了般若心法的无住之境,至此,佛门修为她竟到了顶。只是修炼这般神速,却也让她尚且稚嫩的身体无法承受,重伤昏迷了。
夜姬带司予回来疗伤,发现她的伤势颇为奇怪,体内似乎有一道炙热灵气在顺着筋脉游走,不受控制,猜测这是佛门功法修炼不当的反噬,若是不加以压制,早晚会炙烤得她脱水而死。可夜姬用尽方法也无法消除这股诡异的灵气,只得用极地寒气加以压制。是以司予每年都要北上前往极地,一呆便是数月。
而随着年纪渐长,司予体内的炙热灵气也越发不受控制,频繁发作,发作之时仿若置身炭火之上,痛苦异常,甚至会丧失理智。所以司予近些年在极地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司予心里清楚,若是再想不出拔除这股炙热灵气的方法来,只怕她也没几年好活了。
但这些话她并不想与空见和夜缚灵说,怕他们瞎担心。这些年来,她越来越适应书中的生活,也越来越真实地感受到身边人不是纸片人,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与她一样的人或灵。他们很爱她,虽然他们嘴里不说,但她感觉得到。
空见与夜缚灵正激动地为着司予叽叽喳喳,忽然听得“咄咄”两声叩门声,有人在院外恭敬唤道:“少主,主上请您去隔壁院子吃宵夜,有您最爱的糖醋鳜鱼。”
“啊,想吃哎!”司予叹了口气,娇滴滴地抱怨,“可是我好累哦,不想走路了……”
门外人秒懂:“请少主稍后,属下这就去抬软轿。”
夜缚灵和空见齐齐点头,认真道:“没点眼力见!早就该把轿子抬过来了!我家小孩儿可金贵了,从这里走去隔壁,怎么着也几十步了!你们怎么能累着她?”
司予:……
她觉得自己被夜缚灵和空见这俩憨憨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