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予随口答着,瞧了眼被另一个顾尘光搂在怀中的女人。
那女人柔弱无骨地躺在地上,了无生气,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去多时。因她的脑袋被紧紧搂着,所以司予瞧不见那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顾尘光的幻境与她的不同,竟似乎是未来的景象。不过这处幻境还真是薄待顾尘光啊,竟然让他在新婚之夜痛失爱妻,怪不得他哭得如此惨烈,换她她也得哭。
司予一时有些好奇,也不知顾尘光未来的妻子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她正想悄悄走近,瞧一瞧那女人,却猛地被顾尘光拦腰抱住。
顾尘光将司予紧紧搂入怀中。
一只手臂箍着司予的脖颈,一只手臂环抱着司予的腰,力气之大,仿佛是要把她揉碎进自己的身体中一样。
他的下巴搭在司予的肩上,低声念叨着什么,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司予的耳边,有些痒。
司予忍不住躲了一躲,却换来顾尘光更加用力的拥抱。
“予儿,不要走!”
他力气很大,大到让司予觉得自己的骨头快要被震碎了。
“顾哥哥,我不走。”司予反手推着顾尘光,“你先放开我。”
顾尘光像是已经伤心得魔怔了,根本听不进去司予在说什么。他见司予推着她,便下意识地认定她要离他而去,反而更加用力地将她抱住。
司予无奈,生怕自己就这么被顾尘光勒死,只得双手结印,拍在顾尘光的手臂上。
紫光一闪,顾尘光的手臂便松了。
眼前的场景如水波纹一般荡漾起来,逐渐淡去。
看来顾尘光的神智也已清醒。
就在眼前场景彻底消失的前一刻,那被顾尘光抱在怀中的女子,袖子突然落了下来,露出手腕上的一只铃铛。
司予瞧着眼熟,倒像是她的风回铃。
但她来不及多想,便听得一个女人道:“真是个悲观的小子。”
司予抬头一瞧。
一个陌生的女人凭空出现,就站在二人身前。
顾尘光放开了司予,走上前来与她站在一处。
司予见他脸上还带着泪痕,便踮起脚尖,抬手为他擦泪:“顾哥哥,你没事吧?”
顾尘光紧紧握住司予的手:“我没事。”
空见落在司予肩头,愣愣道:“这个女人,老子似乎见过……”
那女人正抱臂瞧着司予。
“拔了情根,不通风月。”她笑道,“你自断了姻缘,怪不得那小子在安乐之境中,竟也能想到如此凄惨之事。”
顾尘光握着司予的手一紧。
空见一听“安乐之境”四个字,也顾不上考虑这个女人眼熟不眼熟了。它气得一尾巴扫到司予头上去,大声质问道:“安乐之境,化得是内心向往之景!你品!你细品!”它恨得牙根痒痒,“好啊你这个小孩儿!白眼狼!没良心!你的安乐之境中为啥没有老子?啊?为啥?你说!你给老子细细地说!”
司予听见“安乐之境化得是内心向往之景”时也是一惊,惊恐地望向身旁的顾尘光。
顾尘光面色一囧,正要解释,却忽然被司予一把将手甩开。
司予气鼓鼓地瞪着顾尘光道:“好啊顾哥哥!你的安乐之境中,为何我是个死人?你莫不是想杀死我,好继承我的风回铃?”她气得一叉腰,“你做梦!我要长命百岁!”
顾尘光:……
陌生女人:……
第65章
陌生女人是个相貌极美、气场极强的人, 只消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便自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姿。
她抚掌大笑:“好一个有趣的丫头, 怪不得……”
一句话说得不完不整,听得司予颇为好奇:“怪不得什么?”
陌生女人不答, 她的视线飘过顾尘光的落尘剑,评价道:“你这剑不错。”
又飘过司予的风回铃:“上次见你这铃铛,还挂在一个紫衣小丫头身上,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 便多说了几句,“她仿佛是个魔修,与一名华阳门的男道修在此处困了七天, 不止困出了感情, 甚至还困出了灵感。自创了一套阵法,叫什么‘情人阵’,也是很叫人酸掉大牙了。”
司予心道,莫非那二人便是夜姬和松虚真人?
陌生女人继续道:“湖底无日月,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想必那二人早已儿孙了吧。”
司予又心道,怕是让她失望了, 夜姬和松虚真人老死不相往来已近百年。
最后,陌生女人看向趴在司予肩头的空见,目光忽然柔和下来。
见司予不搭理自己,空见气得直哼哼:“你看她干啥呢!你先跟老子说, 你的安乐之境中为什么没有老子?”
司予哪知道为什么,大约是这安乐之境心瞎吧。毕竟在顾尘光的安乐之境中,她还是个死人呢。如今冷静下来细细一想, 顾尘光怎么可能想让她死呢?那只能是安乐之境心瞎呗。这种幻境,当不得真的。
但这番道理她没有自信能给空见讲明白,又多多少少被质问得有些心虚,便捞起空见抱在怀里rua:“幻境终究是假的啊。你想想,你一直在我身边,又何须出现在那里?你再瞧瞧我那幻境中的人,哎,都是些已经失去了的人啊……”
她的声音逐渐哽咽,一番话说得甚是凄凉,甚至还抬手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空见立刻就心疼了,哪还管司予是不是在诡辩。它“嗷呜”一声搂住司予的手腕,毛绒绒的小脑袋在司予手上蹭了又蹭:“小孩儿不哭不哭,老子会一直陪着你!哎呀快别哭了,老子也要哭了……”
陌生女人看得叹为观止,望着顾尘光笑道:“你亦是多虑,观这丫头的处世之法,怕不是个短寿的命格。”
顾尘光脸上一闪而过窘迫之色。他见这女人并无恶意,便以礼相待,行礼问道:“晚辈顾尘光,这位是师妹司予,我二人皆是华阳门弟子。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陌生女人“哼”道:“这里是华阳门地界,你二人自然是华阳门弟子。”她说到“华阳门”三字时,用了重音,咬牙切齿,似乎对华阳门有什么深仇大怨一般,“至于我么,我与你这位妹子的名字倒是相似,我叫‘寺玉’。”
司予却是一惊:“你便是寺玉?我梦见过你!”她捧起空见举到寺玉面前,“你可认得它?”
空见扭着肉乎乎的小身子挣扎:“放老子下来!老子不认得她!”
司予疑惑,分明能瞧出寺玉看空见的眼神极为柔和,像是多年老友重逢一般。可再看空见这副模样,却像是完全不认得寺玉一般。这怎么可能?
顾尘光从未听闻“寺玉”二字,但听得司予说曾梦见过她,不免心中警醒。
寺玉没有回复司予,倒是望着顾尘光笑:“小小年纪,倒是个痴情种。我对她没有恶意,你莫要如此看着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叹息一声,“情深不寿,自古情爱最伤人。你如此聪慧,在情之一事上,倒不如你这妹子通透了。我观你此人,虽面上温润,实则却是个冷心冷肺的。你既入了玄门,断情绝爱,飞升成仙,岂不快哉?”
顾尘光默了默,正色道:“前辈所言甚是,只是晚辈做不到。”他的声音低沉得仿佛是呢喃,“这些年我冷了太久,她便是照进我命中的一束暖光,此一生又如何能放手呢……”
后半句声音极小,又有空见在耳边哼哼,所以司予一时没听清:“冷?哪里冷?光?什么光?但寺姐姐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
寺玉嗤笑:“‘姐姐’?我做你祖奶奶尚绰绰有余。小丫头,这招对我不管用。你且说说,我哪里说得不对?”
司予也不气,只笑道:“飞升这种事,太虚无缥缈了,自古以来,也没听闻多少人能登仙。即便是前辈您,还不是做了泉下幽魂?况且情爱虽伤人,却也娱人呢。人生在世,短短百载,总得什么都经历一遭,此生才不算枉活了。”
寺玉琢磨了一番,笑道:“你此言……倒也不能算错。”
“当然不错呀。我现下年纪还小,但过几年也是要嫁人,结道侣的。”司予一把挽住顾尘光的胳膊,笑眯眯地求一句承诺,“顾哥哥,到时候你可要为我送嫁、给我撑腰啊!”
顾尘光的脸色瞬间褪去所有血色。
一旁的寺玉一愣,随即大笑道:“有趣有趣。”她看着顾尘光,“罢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你既愿走这条道,不撞得头破血流,怕是不会回头了。”顿了顿,又道,“此处被人封印,只进不出。但华阳山脉下的水道,前些日子被人打通了,若能绕道外峰地底,倒是可以出去。只是那边封印着一头畜生,过去便是送死。”她皱了皱眉,面露不悦,“那畜生千百年如婴儿一般,啼哭嘶嚎不止,吵死人了。华阳门那帮老儿都有病。”
司予:……
嗯,不愧是宿怨啊,何事都能归罪到华阳门头上。
可是照她这么一说,他们岂不是要被困死在这里?
寺玉长袖一挥,在她与司予二人之间架起一道结界,甚至将空见也隔离在外。
司予一惊,拍着坚硬的结界,急道:“前辈这是做什么?”
寺玉道:“我不过是想与你说说话,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她顿了顿,又道,“我对华阳门深恶痛绝。原本华阳门之人,我是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对杀一双。但你既得了我的一息,又承了祖提衣钵,说来也算是我与她的后人,我不动你。”
司予道:“那顾尘光呢?你也不能杀他!”她忽然反应过来,“你果然认识祖提?那你一定认识空见!可是它为何不记得你了?”
“他既已被落尘剑认主,我亦不会动他。至于空见……”寺玉自嘲一笑,“呵,我死时施了咒术,将自己从世间抹去。如今,当世活着的生灵,皆不会记得我的姓名、模样及与我有关的一切。”
司予心道,这得是对世间多么绝望,才要抹除一切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她迟疑问道:“前辈,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啊?”
“当年?呵,当年啊……”寺玉低头一笑,笑容中尽是嘲讽,“想来你也知道,当年我痴迷修仙,一心渴望飞升,竟不自量力想要魔、佛、道三修。”
司予惊呼:“啊,我想起来了,你便是空见口中那位佛道魔三修的‘故人’?”
幼时听空见讲得模糊,但也隐约记得空见说她是走火入魔而死。如今想来,应是寺玉所施咒术的原因,混淆了空见的记忆。
司予摇了摇腕间的铃铛,笑道:“我这只风回铃便是你造的!”
“风回铃?这名字倒是好听。”寺玉叹道,“不错,这只宝铎是我所造,后来赠予祖提。宝铎在她身边久了,倒是将所有魔性洗涤干净,还沾了些佛光。”
她继续道:“我生于魔道,于挚友祖提处获得佛修功法,再入华阳门修道。我虽将身份瞒着华阳门上下,却从未做过对不起华阳门之事,自加入华阳门,便与魔道脱离了干系,甚至还于正魔大战之中,以一己之力护下整座华阳山脉。彼时,我修行正陷入瓶颈,强行催动灵力,受了重伤。而我在华阳门中的好友之一,竟将我身负魔修功法一事,禀明给当时的掌门老儿。后来发生的事,就是你梦中所见了。”
“他们要对你赶尽杀绝?”司予回想起梦中情景,心中忽而席来满满的愤懑与不甘,急声道,“只因为你曾是个魔修?就枉顾你对师门有恩一事,非要将你赶尽杀绝?他们也太坏了吧!”
寺玉笑道:“小丫头,你只沾了我的一息,便与我如此共情了?”她摇头道,“他们倒也没说要杀我,只叫我伏法认罪。可我何错之有?错在不该错信了人、错交了友?错在不该为护下华阳而露了魔修功法?”
司予气道:“你没错!”
“我当然没错。”寺玉道,“我这一生,最恨有人逼我。他们逼我,我便杀他们。可惜我重伤在身,到头来,竟是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司予攥着小拳头道:“是他们欺人太甚!偌大一个华阳门,难道就没有一个明理之人,出面为你主持公道吗?”
“有啊。”寺玉灰败的眼神中,突然添了些光亮,“他是我的师弟,名唤‘古傅’。虽然他人微言轻,可我已经很感谢他啦。后来,我自知在劫难逃,便干脆死在他手上,想送他一份功禄。可惜了,我给他,他却不要,竟当着我的面自杀,比我还先一步奔赴黄泉。”
说到此处,她声音低落下来,似是有些困惑,又有些难过。
缓了缓,她才继续道:“祖提匆匆赶来时,只来得及留住我一息。她大约是不死心,想要复活我吧,可惜至死也未能如愿。”她打量着司予,“这么多年过去,竟是你得了这一息。”
“那是我与前辈有缘呀。”司予道,“我在赤阳山山洞中遇见了周鼎前辈的魂魄,他叫我去寻全息之灯,结出前辈的气息,复活前辈的性命。”她不确定地问,“可是前辈想复活吗?”
“周鼎?呵。”寺玉冷笑,“当年我活着时出卖我,如今我死了也不肯叫我好好死。若是叫我遇见他的魂魄,我定要让他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她瞧着司予,“说来我二人确然算是有缘,你也是个佛道魔三修,便连名字都如此相仿。”
司予耸肩道:“前辈若是喜欢我,待我死后倒是可以与前辈做个伴。”
见小姑娘好端端的,突然做出一副生无可恋之态,寺玉不禁笑道:“你才多大,等你来与我作伴,我岂不是要等到地老天荒。”
司予唉声叹气道:“前辈那一息,在我体内犹如烈火烹油。哎,我怕是没有多少年可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