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高悬在半空,很快,少年便被热出了一身的汗,高高束起的马尾此刻也被汗水浸湿了,湿漉漉地黏在了白皙的脖颈后面。汗水濡湿了眼睫,少年脸上浮现出剧烈运动之后的红晕。
李寒宵没困,桃桃看都看困了。
春天的阳光还不是很晒人,刚刚运动完消耗了巨大的精力,桃桃坐在石登上打了个哈欠,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站起来胡乱走了几圈。
一个熟悉的嗓音却从背后传来:“桃桃?”
谢溅雪微讶地看着不远处在树下活动筋骨的少女,宁桃被太阳晒得脸色发红,无精打采的,看着就像个耷拉着脑袋的鹌鹑。
“谢……谢道友?”桃桃震惊地放下了手,“你……怎么在这儿?”
自从当初她与谢溅雪辞别之后,谢溅雪便离开了洞庭,算算时日,她都快两个月没见过他了。
青年面色苍白,忍俊不禁地看着她:“我倒想问问你,怎么好端端地蹲在这儿?”
谢溅雪快步走上前,目光落在了少女红扑扑的脸蛋上,目光微微一闪,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手痒。
圆圆的,红红的。总感觉,很好捏的样子。
身体快意识一步,那白皙微凉的手,就已经捏了把桃桃的脸。桃桃往后弹出几丈远的距离。
谢溅雪的手立刻有些尴尬地,不上不下地停在了半空。看了眼自己的手,谢溅雪缓缓垂下了眼睫。
“不好意思。”宁桃尴尬地说,“我……我……不大习惯。”
“没事。”谢溅雪眉眼弯弯的,眼里漾开笑意,“是我唐突了。”
“桃子,对不住。”
宁桃捂着脸,郁闷地哀叹了一声:“呃没关系。”
两人说说笑笑间,往前走着,却没料到在礼圣殿前看到了李寒宵。
李寒宵似是已经练完了剑,静静地站立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二人,极淡的眼眸倒映出这一幕。
谢溅雪拥着貂裘眉眼弯弯地笑,手上的动作如此自然,反观宁桃,脸上红得近乎快滴血。
“李道友你练完剑了?”桃桃愣了一下,走上前问道。
常清静:“嗯。”
谢溅雪大老远赶来,怎么说桃桃都得一尽地主之谊,眼看李寒宵也练完剑了,便随口向李寒宵辞别。
“我朋友来了,李道友,我们不如……先就此别过?”
常清静猛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立场去阻拦,或是去插入两人之间,然而他却又不愿旁观桃桃跟着谢溅雪走开,嗓音紧了紧,低声问:“我……能不能与你们二人同去?”
桃桃一讶:“啊?这……这也行?谢道友你呢?”
谢溅雪:“我自然是无异议的。”
将宁桃的尴尬和茫然尽收眼底,常清静安静地站在一边,心里五味杂陈。
他自己当然也知道,他这提议的确有些不识好歹的尴尬。从前,他与宁桃亲密无间,如今却要厚着脸皮挤进谢溅雪和宁桃之间。
谢溅雪到来之后,宁桃注意力大多都放在了谢溅雪身上,对李寒宵的关注自然而然淡了不少。
两个人一路上说着白鹭洲书院的事儿,李寒宵跟在两人身侧,这些话题都轮不到他插嘴,他插不上话。
他不主动开口,也不主动请辞离开。
宁桃与谢溅雪说说笑笑的时候,他便错开视线,目光一一扫过白鹭洲书院的一草一木。
谢溅雪好像每次都很容易被宁桃逗笑,总是“噗”地笑开,旁若无人地伸手去摸小姑娘的脑袋瓜。
“诶。”桃桃郁闷道,“谢道友,别摸了别摸了,再摸头发就油了。”
两人之间这旁若无人的张力,容不得第三者。
谢溅雪笑道:“我看书院比我上回来之前又好看了不少,那边的那池塘原来是没有的吧?”
“这池塘是新挖的。”一说这个宁桃就来了精神,笑道,“叫饮虹塘,我带你去看看!”
就这么一边说一边走,过了好一会儿,桃桃这才察觉到哪里不对。
身边空荡荡的,好像缺了点儿什么?
对了,李寒宵呢!
不知不觉间,少年已经被他们拉下了一大段的距离,常清静远远地缀在他们身后,眼睫低垂,身形淡得好像一汩随时便要隐去的月光。
可有可无。
第94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三十九)
“桃桃, 怎么停了?”谢溅雪惊讶地问。
桃桃摸了摸鼻子,尴尬又愧疚地红了脸。
说得太投入,完全把李同学给忘了!李寒宵太沉默, 就连他什么时候掉队的桃桃都没反应过来。
常清静看到,宁桃与谢溅雪交谈了些什么, 少女好像这才意识到了掉队了一个, 红着脸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李同学。”
“宁桃的目光落在了他脸上, 常清静动了动手指,从未像现在这般紧张,像等待宣判一样,等待着她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桃桃。”
她会说什么?他要如何应对,才能将谢溅雪身上的注意力重新拿回来?
宁桃张了张嘴, 走到了李寒宵面前,有苦难言。
她也不懂为什么如此高冷的李同学, 今天非得跟着她和谢溅雪。问题是,李寒宵光是走在身边,就在飕飕地往外直放冷气,看起来全然没有和谢溅雪沟通的意思。
这让桃桃觉得头痛, 想了想, 桃桃委婉地问道:“李同学,你还好吗?你走了这么长一段路, 身体还受不受得住?”
“要不要,回去歇歇?”
这是逐客令。
宁桃回头的欣喜迅速被一股寒气所取代, 常清静僵立在原地, 明晃晃的日头照在头顶,少年脸色苍白得犹如梅瓣,剔透得仿佛血色顿失。
“我没事。”常清静干裂的唇瓣动了动, 回答道。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多说一些。
当年,宁桃初入异世,茫然无措,只能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他也看出了宁桃的讨好。后来,她喜欢上了他,愈发在意他的一言一行。
彼时他与苏甜甜走得近,未曾留意到那个被他们甩在了身后的宁桃。
而眼下这个局外人成了他,他终于设身处地地体会到了,当初她的难堪与无措,不被需要,不被关注,可有可无的隐形人。
当初的宁桃又是如何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摸了摸书包上的挂饰,鼓着脸追上去的?
大多人人性本贱,唾手可得的不知珍惜,等到失去了,才感到懊悔。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当初他有意无意间对她做的这一切,都在此刻,一笔一笔尽数偿还。
常清静这骤然泛白的面色,落在桃桃眼里,桃桃更加无语了,一个头两个大。
“真的不用吗?你脸色很差。”
脸色都白成这样了,还逞什么强啊!!
少女奇怪地看着他,仿佛觉得他不可理喻。
清楚地看到宁桃眼里流露出的“无语”,常清静知道,这是看“奇葩”的眼神,桃桃从前和他解释过“奇葩”在她那个世界有另外一个意思。
她好像将他当成了个不懂事的,急欲摆脱的“奇葩”。
谢溅雪远远地站在一边,也奇怪地看着他。
他的坚持在这一刻,好像成了笑柄。身为两人眼中的“奇葩”,顶着这异样的视线,常清静眼睫颤了颤,固执道:“当真不必。”
好像这样就能挽回一星点自尊,尤其是在谢溅雪面前粉碎的自尊。
他能借用“李寒宵”这个身份,重新在她身边,已经是莫大的侥幸。更遑论,他还有许多事要做,这偷来的片刻时光已经足够。
桃桃看他固执,彻底放弃了劝说他的念头。常清静直面这视线,厚着脸皮继续跟上,刚迈出一步,心中突感惴惴不安。
“李寒宵”面色一冷,这股不安他再熟悉不过,这代表着他“常清静”的本体,出事了。
将“李寒宵”身上的元神抽调出一半,元神日游千里,转而落在了一处空无一人的林子里,蹙眉打量着面前的灌木丛,常清静执剑沉声道:“出来。”
话音刚落间,面前已多出了几个罚罪司打扮的修士,恨声质问道:“常清静你好生猖狂,竟然还敢出现在人前!”
“我问你,茅家灭门惨案可是你做的?!”
当初在白鹭洲书院大典上贸然先身,他就已经做好了被罚罪司追上的准备,常清静神情不动,复归于平静,一边出剑,一边评估着来者的深浅。
分出一半元神之后,他功体削弱了不少,若想要活命,行事不得不谨慎。面前这几位修士他曾有印象,算是罚罪司中的翘楚,也是绝杀榜上排名靠前的高手。
这几人原是结义兄弟,所用的法器各不相同,常结成法阵出击,有个诨号“阆邱五雄”。
杀了自己授业恩师这事儿,是畜生才能干出来的。这五人朝他怒目而视,看起来恨不得用目光咬死他,话音未落间,业已出招,纷纷亮出了兵器。
刀枪剑戟和锤子同时挥出,在半空中裂开一道呼啸的劲风,五人脚下踏出阵法,织成严密的杀网,五种兵器配合默契无间。
常清静身形微微一动,避开擦着脸颊而过的锤子,剑意上摩云霄。
他无意和这五人纠缠,剑光挥动,硬生生劈开了一道口子,直掠了出去。
对方一个踉跄,有些招架不住后退了几步,怒道:“拦住他!”
刹那间,但见数排银针暗器如骤雨打荷般迎面扑来。
常清静眼疾手快地将头略微一侧,四散的剑意将这数根银针一一打落于地,目光落在了前方不远处。
不远处站着个身披斗篷的来客,来客身量修长袅娜,是个女子打扮,斗篷一掀开,露出个身着粉色裙衫,姿容俏丽的女人。
常清静呼吸猛然一滞,瞳孔微睁。
秦小荷巧笑嫣然:“常道友,许久不见了。”
和两个病号一起出游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桃桃带着谢溅雪四处走了一圈,未料还没走到一半谢溅雪又低声咳嗽起来,坐在饮虹塘上的亭子里,宁桃有些担忧地看着眼前的谢溅雪。
“我没事。”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之后,谢溅雪放下了抵着唇瓣的右手,莞尔摇头笑了笑。
“真的没事吗?”桃桃不大相信,犹豫地问,“要不,我给你拍拍吧。”
谢溅雪温和地摇了摇头,垂着眼去看栏杆下那些鲤鱼,低叹了一声:“其实我很羡慕这些鱼。”
这方小池塘之所以名叫饮虹塘,乃是因为日光洒落在水面上时,波光粼粼,宛若烟霞飞渡。池塘中饲养了不少鲤鱼,这些鲤鱼被学生们喂得格外的肥硕,曳尾在池水中。
桃桃好奇地看了一眼硬是没看出这些胖鲤鱼鱼有什么多独特的地方。
“锦鲤化龙。”谢溅雪笑了一下,“这是多么美好的愿望。”
桃桃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点点头表示附和,老实说,每次看到锦鲤她只能庸俗地想到转发这条锦鲤……
偏头仔细打量了一眼谢溅雪的面色,桃桃有点儿放心不下,不知道为啥,竹马兄的气色每隔一段时间好像都会发生点儿改变。有时候,红光满面,气色看上去好上不少,与健康的正常无异。而有时候,看上去又面色惨白如雪,泛着点儿病态的青色。
“可惜了。” 身旁的青年好像又苦笑着叹息了一声。
桃桃疑惑地抬起眼,却只看到了谢溅雪拿着枝柳条,莞尔逗弄着这饮虹塘里的鲤鱼,好像说话的根本不是他。
桃桃突然想到李寒宵一直没进亭子,不由朝外看了一眼。李寒宵又不知怎么回事,像块木头一样,直愣愣地戳在亭子外面一动不动。
“李同学?”桃桃走近了讶然问道。
李寒宵神情苍白,一言不发。
宁桃却浑然不知,常清静这时候,在进行多么惊心动魄的杀招。
从刀光剑影中,匆忙中分出一瞥心神,李寒宵眼睫一动,看向宁桃:“我没事。”
另一厢的功夫,只这一瞬的分神,常清静已被秦小荷连同这五人牢牢架住,刀枪剑戟锤,分别架住了常清静脖颈,胁下,手脚等各处命门关节。
最正中的秦小荷面露惊诧之色,这高手之间过招,最忌讳的便是分神,而刚刚常清静竟然在对战中走了神!!
转念一想间,秦小荷便明白了,冷笑连连。
这恐怕是瞧不起他们呢! 虽然不知道常清静的修为缘何一夕之间下降了这么多,但功力下降如此,分明已是丧家之犬,竟然还高傲如斯,敢在战斗中轻敌分神。
“不愧是仙华归璘真君,”秦小荷出言讥讽道,“敢在对战中分神,这份胆色,奴自愧不如。”
常清静没说话,是他低估了他们,也高估了自己,这五人比他想象中要厉害许多,而他元神一分为二,修为大不如前。
只是这份漠然落在秦小荷眼中却无异于挑衅了。
虽然李寒宵说自己没事儿,可这身形分明都在打摆子,而这脸色分明白得像张纸一样。桃桃看了一眼天上这毒辣的太阳,有些心软,关切地伸出手:“我扶你去亭子里歇歇吧。”
李寒宵道:“好。”
少年单薄孱弱,像是任人宰割的小白花。毕竟是个刚接触不久的异性,站在李寒宵面前,宁桃有点儿无从下手,咬咬牙,豁出去挽起了李寒宵胳膊,扶着他往楼梯上走。
指尖一碰上少年的肌肤,桃桃心里咯噔一声,好冰。
太阳这么大,李寒宵的皮肤竟然还冷得像冰块。
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一扫而空,桃桃凝神道:“慢点儿,小心台阶。”
李寒宵又不知怎么回事,脚下一个踉跄,带着桃桃也一个趔趄,脚下一扭,两个人差点儿抱团齐齐滚下去。
疼!
一股钻心的疼痛顺着脚踝一路攀升,桃桃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地眉梢一抽,好在眼疾手快及时稳住了身形,扶住了李寒宵。扭头一看,少年面色惨白如雪,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滑落,口中轻轻溢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