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子呢?
目光很快定住,姬愉揉揉眼睛,终于在倚墙的榻角一处看见一团身影。
那身影缩成小小的一团,脑袋上还搭放着件黑色小袍子,他从头到脚缩进去,融入无边的黑暗,如一抹影子,若不细看,极难被发现。
姬愉神情错愕地飘向前,渐渐将这抹小影子看清。
小黑袍裹住男孩的身子,只依稀辨认出张秀气精致的小脸。
一道亮光划破天际,沉黑的屋内霎时骤亮,虽只一瞬,却不妨碍姬愉完全看清他的脸。
小团子的肌肤本就是似雪的冷白,那刻在亮光的映照下苍白宛如鬼童,没有半分鲜活的血色。亮光之下,他双眸极黑极亮,其中惶恐摇摇欲坠,若能瞬息砸落心底,刻上深深烙印。
姬愉呼吸一滞,好似真被这惶恐砸得心底微抽。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触碰他,然而停在半空。
姬愉缓缓将收回手,摇头斥责自己:你在干什么呢?你现在可是鬼啊,小团子现在明显正害怕着,你要再碰上去,怕不是要吓死他?
想着,她退后几步,真正地与黑夜融为一体,没有人看得见。
轰鸣声再次响起,男孩的小身子随之一颤,很明显是在惧怕雷声。
姬愉看得焦急,想要安抚却又碍于身份无能为力。看着那可怜巴巴的小身影,不禁在心里埋怨起这府中的人。
巫浔不是府中的小公子吗?这种可怕的天气,怎么就没人想到小孩子会害怕,而且门外一个守夜的都没有,这隐楼里的下人也太懈怠了吧。
还有,他的父母呢,怎的也不知道来陪伴自己的孩子。哦,说起这个,姬愉还真有些奇怪,她来隐楼也有段时间,竟没见小巫浔父母来过。
这巫清离即便再忙,也不能如此忽视自己的孩子啊。他母亲也是,姬愉连面都没见过,她甚至怀疑小团子是不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姬愉越想越觉得小巫浔的父母不负责。因她自己是个孤儿,本就对父母这个词没什么感情,此时就更没好感。
她忍不住呲牙,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安抚小巫浔,却在下刻呆住。
只见适才缩着身子的男孩轻轻动了动,他抖掉了身上的小黑袍,缓缓站立在黑暗中。细看还能看见他发颤的指尖,以及依旧苍白的脸色。
他伸展的四肢都不太稳,似是想要蜷缩却被他极力压制。
然后,他迈着步子下了榻,下榻后还不忘趿上鞋子。
门被双小手重重拉开,冷风瞬间灌进来,吹得小巫浔身子轻颤,但很快他平静下来,走了出去。
姬愉立刻跟上。
男孩小小的身子走在黑夜中,长廊里寂静无人声,雨点落下敲打万物所发出的声响,便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当然,还有伴随着时而乍现的轰鸣。
小巫浔走得很快,开始还是走,到后来已然成了奔跑,仿佛加快速度便能甩掉心中的恐惧。
姬愉紧紧跟在他身后,终于见他停在了高楼一处。
黑夜中的阁楼似陷入沉睡中的雄狮,恢弘沉寂,但余威犹存,依然给人种山岳于前的巍峨之感。
姬愉悄然靠近,跟随小巫浔进了楼间。
空寂阁楼中明珠光华幽幽,冷光在这过于寂静的黑夜中并不使人觉得温馨,只愈发感知阴冷压抑。
小巫浔熟门熟路地走到黑木门前站定,然后伸出小手推开走了进去,还顺手带上门。
姬愉继续跟着,然后只听砰地一声,她立马抬手捂住额头,痛得脸皱起,吃惊地想:她怎么还会痛
她轻揉额头,目光讶异得注视这扇她无法穿透的黑门。
黑门光滑,在明珠映照下自中心现出一道金色梵文,若有若无,可见浅谈金光明灭,应是被人施了咒术。
姬愉立刻后退一步,以免被其所伤,同时不禁在心中暗叹这姬清离的警觉。
接着叹口气,知道自己是进不去了,便在阁楼中随便找了个地坐下,目光紧盯着那扇黑木门,猜测里面的情形。
其实自她发现小巫浔所走之路是来阁楼的方向,就已经知道他的目的。
小孩子害怕时,最希望的就是能有亲人在身边吧。所以他不敢独自呆在屋中,跑来寻求亲人的陪伴与安慰,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姬愉默默坐了片刻,见那黑门依旧没有被打开,觉得小巫浔今夜应该就留在这儿睡了。
既然他已有人陪伴,接下来就能睡个好觉了吧。她放下心来,站起来打个哈欠,也打算回去休息。
当她刚走出阁楼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轻微的开门声。姬愉回眸看去,当即愕然。
从那黑门后,缓缓走出一个小身影,他挺着脊背,瞳孔幽幽如猫,又黑又亮。他双唇抿着,小手放在身侧握成拳,似在压制心中即将澎涌而出的情绪,但到底是一声未吭。
看他这副模样,姬愉霎时明白,心中不禁蒸腾出火焰。
她目光凌厉如剑,带着锐利向那木门后射去,像要看门后那人是有颗怎样的心,才能面对着一个害怕无助的孩子时,将其拒之门外,让其独自承受,不管不顾。
巫清离的心怕是被冰冻的钢铁,又冷又硬。
姬愉不岔,但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团子发着颤,行走在长廊中。
跟随着他原路返回,从来时的平静到走时的愤然,至如今的复杂,姬愉经历情绪的大起大落,也进一步了解到巫浔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冷漠至极,仆人冷漠也就算了,谁知做父母的更甚,也难怪长大后的巫浔会是那样漠然的性格。
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指望他热情开朗,怕不是在做梦?
心中吐槽着,很快就到了小巫浔的居处。
姬愉现在没法将这样小的孩子独自留在恐惧中挣扎,即便她相陪的作用不大,但总觉得只有这样陪着他,才能够放心。
小巫浔回到房间中,他将那件小黑袍抱在怀中,姬愉以为他又要躲起来,却见他将其披在了肩上。
她摸着下巴,猜想:这是觉得冷了?
也是,身子一直在轻微颤抖,冷汗也没干过。
谁知,下刻又被他惊住。
屋外雷雨未停,夜风凛冽。男孩再次推门而出,他没有想去找任何人的意思,只是走到台阶上坐下。
屋檐荫庇他于雨下,但帘雨如瀑,落地飞溅而起,或自空中斜来,沾湿了他白净的小脸。他没有擦拭,没有躲避,只是睁着双大而黑的眸子,静看着雨幕,似泛着刺破黑夜的光。
小巫浔听着雷声,耳中轰鸣,闪电划破天际,刺啦一声,他的手指狠狠地攥进血肉,脸色苍白汗珠如雨。
极致恐惧之下,他眼前泛起了明珠的光华,朦胧光辉中静坐着一高大的身影。
那是强者的淡定模样,不怒自威,似云上仙人藐视地上蝼蚁。
白影垂眸看他,声音沉冷:“巫浔,你当知,你为权而生,终成强者。而强者如何能有弱点,况且只是这小小雷电。”
“所以,该如何做,不用我教你吧。”
小巫浔目光一眨不眨的看着远方,身子不动,背挺得很直,许久地像是坐成了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对着雨幕,姬愉站在长廊中,目光复杂地望着,她仿佛透过这小小僵直的影子,看到多年后云銮殿玉座之上,那高大修长的白影,眸光淡漠如云烟,翻手却将天下沉浮。
一尊玉佛悲悯望世人,佛的背面是无情,因为它不度弱者,只护强者为尊。
……
一夜风,一夜雨,一夜闪电一夜鸣。
黑暗渐渐退去,东方天色渐明,日渐升起,穿透云层,将光明与温暖带给人间。
昨夜风雨终成昨夜,太阳照旧升起。
静坐一夜的男孩,额发湿润,黑眸也湿润,他俊秀苍白的小脸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轻而浅淡,如风吹过,却有着穿透云层的力量。
他的嘴角弧度加深,脸颊泛出不正常的潮红。
过去了啊~
想着,他长睫垂下,身体极其疲惫,灵魂却轻松释然。
而换了姿势靠在廊柱上的姬愉,先是被他的笑容惊艳,然后就看见男孩的身子像是卸下沉重负担,终于弯下脊背,软软倒下。
……
☆、第19章
她立刻奔过去,凝神聚气将小团子揽入怀中。
小团子很轻,抱在怀中又软又小。此时双颊透出异样的潮红,长睫下的双眸紧闭,原本粉嫩的双唇也失去血色,看着格外让人心疼。
姬愉面色一紧,瞬间看出小团子的不对劲。
她快速将其抱进屋中,脱了外面潮湿的小黑袍,然后把他放进被窝中。
接着就开始翻箱倒柜的给他找内穿的衣服。
找到后,也未想太多,剥粽子似的给他脱掉“粽叶”,而后露出软软白白的糯米团子。
小巫浔安静睡着,睡着的小模样乖巧惹人怜爱。姬愉没忍住顺手揉揉他软白的小肚皮,而后飞快给他穿上里衣,拉上被子盖好。
做完这一切,姬愉摸上他的额头,触上灼鬼,烫地让她这只鬼都心惊。
昨晚这番折腾,风吹雨淋,如今不用想就是受寒发热了。
姬愉暗自焦急,忍不住探着脑袋看向窗外,心想怎么还没人过来,再没人发现,别烧出什么问题。
等了片刻,她转眸看向小团子红扑扑的脸蛋,一跺脚,闪身就飘了出去。
人命要紧,甭管会不会吓着人,山不来我,我就来山。
姬愉飞速飘动,穿墙过树,终于见到一个活人。话不多说,扯着人袖子就开始跑。
那中年女侍仆只觉得突有怪力拉住自己的衣衣袖,然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奔跑。白日活见鬼了?她双眸瞪大,吓得大叫。
边叫边喊:“放开我!!什么东西,你放手!!啊啊啊!!”
姬愉被吵得耳朵发麻,抬手揉着耳朵,依旧马不停蹄地拖着她向前狂奔。
女侍仆显些吓得昏厥,但脚没给她机会,很快就被拖到一处院落,进了门后才停下。
停下后,她抚着胸口,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瞬间认出这是小郎君的屋子。那顾怪力虽然消失,但女侍仆总感觉身后有股阴冷的气息,连着这屋子也透着阴气。
她抬手擦着冷汗,又怕又惊奇,站在屋中不明所以,却见不知何处忽来的风,将一处门帘刮起,她踌躇地抬脚走了过去。
进去后,便看见榻上玉雪般的小郎君面容恬静,睡得安详。
她疑惑向前,自语道:“小郎君怎的还没起?平日不已起身多时了吗?”
察觉不对,女侍仆上前,试探地抚上小巫浔的脸颊,当即了悟。
再顾不上害怕与思考方才怪事,转个身便飞跑出去寻府中医者。
至此,姬愉才稍松口气。她走到榻前,在等待女侍仆唤人前来的空隙,伸手覆上他的额头,试图用自身冰冷,宽解其灼烫温度。
手侧传来痒意,似是两根羽毛蹭过。她诧异望去,惊得手一颤。
只见本沉睡的小团子忽然睁开两只大眼睛,黑眸若含水光,潮湿水润,雾蒙蒙地透着迷糊,像是清晨林间刚苏醒的幼兽,软嫩无害地看着姬愉。
四目相对,姬愉还没想好要不要撒手,他的双眼就再次阖上,复进入沉睡。
一闪而过快得像是幻觉。
于是,姬愉也没来得及撒手。反应过来后,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只飘儿,他睁眼了又怎样,反正也看不见。
这才定下心来,毫无负担地给他降温。
过了一阵儿,女侍仆带着府医进来,姬愉松手飘到旁边看着。
府医诊治后,很快开了药方,将其交给药童下去抓药煎治。
忙忙碌碌许久过后,给小巫浔喂完药后留有仆人在这守候,其余人便都离去。
姬愉一直立在旁边看着,待一切尘埃落定,她才上前打量着小巫浔,摸摸他的额头,应是药效还未发挥充分,依旧觉得烫,但略微有所消减。
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姬愉放下心来,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疲惫。
打了个哈欠后,她也没想着回去,反正她在哪儿都能休息,于是顺着心意缩小身子,飘飘摇摇地晃到榻上,在小巫浔的对方角落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下,睡时还不忘如凡人一般盖好被子。
很快,姬愉进入熟睡。
午后温暖静谧,阳光透过窗棂,照进这间干净整洁的屋子,柔和着男孩恬静安睡的微红脸颊,以及轻抚着角落处袖珍玲珑女鬼的长黑秀发。
候守的仆人坐在窗户边的凳子上,脑后迎着阳光,目光落在榻上,发呆般的看着,渐渐眼皮被这温暖的静谧抚下,呼吸变得绵长起来。
暴雨过后,阳光落下,温暖熟睡中的人儿。昨夜的寒风肃杀若都因光散去,只余此刻美好宁静。
………
许久过后,已至傍晚。此时霞光漫天,原本湛蓝的天空,云卷云舒,火烧云将天空装点成绯红色,无边的暖色,略微消减白日太阳的明亮,逐渐向夜色靠近。
女鬼和男孩还未醒来,看候的仆人却已经换了人。
他也坐在那个靠窗的凳子上,耐心候着。
忽然间,他看见小郎君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轻微地颤动起来。
仆人立刻起身上前,就见小郎君缓缓睁开双眼,黑眸如水中的墨石,伴有刚醒的浅薄雾气。
“小郎君。”他唤一声,抬手扶起巫浔。
巫浔顺着仆人的力道坐起来,因生病身体还有些无力,眸中也含着未褪的茫然。
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扫过四周,却未见着那抹飘着的影子。
于是,他轻抿双唇,微垂眼掩饰眸中情绪。
“小郎君久未进食,肯定饿了,仆去唤人传膳。”说着,奴仆离去。
室内再次安静,空气中尽是沉默。突然一道细小的哼唧声响起,被角像是被什么东西掀动,接着缓缓现处一只娇小的身影。
黑长的头发凌乱地耷拉下来几缕,垂在脸侧,遮住她的面容。她垂着脑袋,用手轻揉眼睛,然后伸出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动作时,她自然而然地抬起了脸,露出一张苍白但又不失精致秀美的面孔。
当她朦胧的双眼完全睁开时,正对上坐着的巫浔静看来的黑眸。
姬愉动作顿住,一秒的惊讶过后便神色如常地收回目光。
她散漫地掀开被子,动作随性之极。
切~,他又看不见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