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一秒,姬愉挠头讪笑:“……抱歉,说顺口了。”然后指着凳子道:“请坐,请坐。”
待她自说自话完,巫浔和平映依旧一言未发,两人皆神情平静地打量着她。
姬愉即便脸皮再厚,被这样盯久了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不禁轻咳一声,打破这古怪的气氛。
好在默然的巫浔终于打破沉寂。
但听到他所言,姬愉宁愿他别开口。因他说:“陛下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
好敏锐的直觉,姬愉一惊,但面上不显,笑道:“是不太一样。”
她摸摸脸颊,装傻道:“许久未进食,我好像比之前瘦了些。爱卿果然关心朕,连这点小细节也能注意到,朕深觉感动。然爱卿实在无需为朕担心,朕不打紧,养一段时间应该就能胖回来。”
巫浔眼皮轻抬,默然深看她几眼,看得姬愉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知晓这样插科打诨作用不大,于是便垂头,老老实实小声道:“你,你发现了啊。”
她做出可怜地无助姿态,声音轻得像是在耳语,但并不影响两人听见:“…朕脑子…可能坏了。”
巫浔:“……”
平映:“……”
两人表情一言难尽,平映看着巫浔轻皱的眉头,立刻转身对姬愉道:“陛下,此刻不是说笑的时候。”
见他们不信,姬愉好像有些急了,她刚想辩驳什么,但最终还是耷拉着脑袋,委委屈屈地道:“朕是一个正经人,不爱开玩笑。”
“朕的脑子好像真出了点问题……”她郁闷道:“醒来后总感觉耳边有水声,头也疼得厉害,感觉很多记忆都模模糊糊地,好像少了什么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你们不知,朕现在都是强撑着在同你们说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巫浔默然半晌,也不说是信还是没信。许久才道:“臣会派御医为陛下诊治,陛下不必担心。”
这样一说,姬愉就知道他可能信了,即便没信,也没打算就此再纠缠下去。其实真要纠缠她也是不怕的,毕竟这身躯是女帝无疑,而女帝周身护卫甚多,要想调换也绝非易事。盖因巫浔也明白此道理,才轻易放过她。
想通后她心定了定,然很快这颗松下来的心又提起来。
巫浔道:“陛下为何自尽?”
“我没……咦?”姬愉惊住,下意识想说我没有,很快反应过来这说得是原女帝。
只是,自尽?有这回事吗?
她转眸,轻眨双眼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正欲以'不记得'搪塞过去时,撑在身后的手指却在移动间触到个坚硬冰凉的事物。
姬愉未多想,随手就将其掏出。接着便隔着这东西,与面前之人四目相对。
她看着对方,再看向他身后,发现那守卫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就连看不出情绪的巫浔都轻抿了双唇。
怎么了?
姬愉疑惑地看向竖在半空中的物体,只见是把金灿灿的匕首。
她轻嗤,不就是把匕首嘛,至于那么大的反……
未想完,就听一声暴呵——
“陛下!你竟还不知悔改!”平映面色阴沉,顾不得以下犯上,冲向前欲将其夺走。
姬愉下意识地缩手躲开,然后就见平映的脸色更加不对,巫浔身上的气压也似降低不少。
但他未言,只立在大殿中,如尊玉佛,淡淡地,漠然地,而又悲悯地,似看着力量薄弱却仍要反抗的蝼蚁。
姬愉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浑身不得劲。
接着她看向事情的源头,像是反应过来似的,顺手就将它丢到床角,而后晃晃手:“我扔了。”
“现在朕可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她望向平映,莫名被人吼一通,不耐烦再掩饰情绪,只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你说说看,朕怎么就不知悔改了。”
平映已恢复平静,然眸色依旧惊疑不定,听其言后犹豫开口:“你……不是想刺杀主上?”
刺杀巫浔?姬愉腾地一下坐起,忍了半晌,依旧觉得荒谬难忍,不禁吼道:“我有病啊,我刺杀他!”
她指着巫浔,继续吼:“你看看他那么高大的身材,再看看我这细胳膊细腿的。而且他武艺那么高强,我能刺杀地了他?!”
平映离她极近,被她这么一通吼的气势惊到,所以声音不自觉地弱下去:“……不能。”
他抹了把满脸的唾沫,自知理亏,很快认错道:“陛下恕罪。”顿了片刻,还是不禁补充:“因陛下此前有此行为,虽未成功……微臣一时心急,冒犯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姬愉自然不会与他计较,且这是巫浔的人,她一个傀儡,也没有计较的本事。
她不在意平映的冤枉,注意力全在那句“此前有此行为”,原来女帝曾意图刺杀巫浔,姬愉不知是否该佩服她的勇气。然而此刻多想无益,原女帝已死,她占了人家的身躯,同样也就该承担责任。
背锅侠此时麻木而无奈。想明白后姬愉无力摆手:“算了,不怪你,不是你的错。”说来说去,现在锅是她的。
等两人之间的纠纷结束,姬愉才发现好像没听巫浔开过口。
而且看他刚才微冷的气息,难道也以为她要刺杀他?
姬愉目光向他挪去,没在原来的位置看见他,眸光一转,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坐到凳子上,轻阖着眸子,长睫垂下,面容沉静,似在闭目养神。
这心态,这气质,还担心有人刺杀?怕是刀到眼前,他眼睛都不带抬的,随手就能把刀给挑飞。
似察觉到姬愉的目光,他缓缓抬了眼皮,漠然地看她一眼,然后转眸又阖上了。
过了片刻,他才终于在姬愉一眨不眨地凝视中睁开双眸,望着前方淡声道:“陛下好生歇息。明日朝会,臣…为你备份大礼。”
说完,他的嘴角竟露出一点儿细微的弧度,转瞬即逝。
哦~大礼……
姬愉懒懒点头,然后顿住,霍然抬首望去。
大礼?!朝会?她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
第二日清晨,天未亮全,睡得正酣的姬愉就被宫女唤起。
她坐在凳子上,手肘撑着妆台,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直到宫女说:“陛下,好了。”
她才揉揉眼睛,睁开一双惺忪的双眼,等视线完全清明,便正对上镜子中一张玉颜。
桃腮杏眼,皓齿红唇,五官模样与她现世生得分毫不差,只除了那莹白的肌肤,褪去她原来的苍白,健康的光泽透出无限的生机,宛如生温的琅玉。
姬愉眨眨眼,镜中美人也跟着眨了眨眼,她不由的弯唇一笑,站起身来由宫女扶着穿上女王的朝服。
☆、第3章
古老的朝服是神秘的黑,领口与袖口却是金色的边。腰带一束,那纤腰纤细,只堪盈盈一握,便愈发显得那胸前起伏如山岳,却因那庄重肃穆的黑,只让人觉得美好庄严而难生半分遐念。
新奇的衣服,新奇的妆容,一切都是新奇的。姬墨有些兴奋地动了动,直到因手臂上的伤口被衣服摩挲着泛起疼痛,她才停下动作。
然后下瞬便闻古老钟声铛铛入耳,她当即抬眸,目送远方。
……
云銮殿门口,一条笔直的路绵延至一个巨大的广场,玉石阶梯随视线缓缓上升。阶梯上,身着暗红官袍的官员井然排成两对,依次有序地进入殿中。
官员入殿不久,姬愉随后而至。
她在宫人的带领上坐到了殿台之上。殿台阶梯状,大致成三平层。一层她坐高处,隔着垂帘,打量着殿下的官员。
她从书中搜索着相关记忆。
天都的官员构成复杂,有出身贵族,有出身州县,甚至有一部分来自天朔的各诸侯国。他们按阶级的利益划分派别,互相对立然又互相牵制,维系着政治上的平衡。
然她看了会儿,都是一张人脸,一身红袍,并看不出谁是哪个派别,于是便收回视线,顺势转到高台的第二层——她右手斜侧那把华贵的座椅。
其前不隔垂帘,遥对着殿下的恭敬侧立着的众臣,一看便是身份贵重之人。
不必猜,是巫浔没错了。只是看着这座位间的距离,想着要与他近距离地相处,感受他自带的冷气,姬愉心里就有发毛。
但转念一想,如今正值暑季,身边多个人形制冷器,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当然前提得忍受住大佬的威压。
正想着,就见殿下官员突然神情肃穆,双手交叠,齐齐躬腰,姬愉也不由地挺直身子,随着他们向外望去。
美人就是美人,无论何时看都那么让人赏心悦目。
她放松了脊背,侧着身子手撑下巴看着那道出现的白影。
只见他自殿外走来,步伐沉稳,走动间周身气流平静,连一根发丝都未见波动。但这股平静却似带着天然的威压,压得殿下臣子颔首低眉,腰躬更甚。
于是,大殿上只余姬愉一人敢正眼看他,还看得明目张胆,堂而皇之。
因此巫浔的双眸自然而然地对上那道望来的视线,然后他缓缓走到她面前,带着雪色莲息,隔垂帘与姬愉对视。
依然是那双仿佛盛着冰湖的清眸,透着见不到底的沉寂。
他就这样立在姬愉面前,高而挺直的身子如同一座巍峨的山,静默间却给人巨大压力。
然姬愉恍若未觉,她笑盈盈地看着他,细嫩的脸颊上,显露出两个可爱的小窝,似盛着蜜,能甜进人心里。
“爱卿,早安。”
巫浔未回,黑眸中情绪全无,而后才对她低声道:“还记得臣言,要送陛下个大礼吗?”
姬愉缓缓点头,然后眸含期待:“当然记得,在哪儿呢?给朕瞅瞅。”
“就在臣身后。”他微一侧身,她就见到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人。
姬愉摸摸下巴,这粽子是谁?
大概是她眼神太过迷茫,让一旁的平映有些看不下去,便轻声提醒道:“刺客。”
刺客……姬愉下意识地想喊救驾。当然,她还没失去理智。
她点头,顺手撩起帘子瞅那粽子一眼。确认是那人,绑成这样显些没认出来。
看完后,她才回眸笑言:“爱卿给朕送这个干嘛,难道是想让朕打他一顿出气?”
很接近了。巫浔点头。
“还真是。”姬愉自语,接着她高声唤道:“行,给朕拿条鞭子来,让朕出出气。”
然没人动弹,因让巫浔抬手制止,他回身从平映身侧抽出那把长剑,然后递给姬愉:“用这个。”
姬愉一脸茫然地看着这剑:“用这个打人?”
接着她抬手摸了下剑身,喃喃:“不知用刀背砸人痛不痛?”
用刀背砸人?巫浔轻皱眉,不明白这是什么脑回路。
“否。”他沉声:“请陛下发挥它的真正作用。”
剑的真正作用是什么?剑的作用……?剑……还能是什么?!姬愉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让朕杀人!”
“然。”巫浔的眉头终于松开,他将剑前推一寸。
姬愉却未接,因她脑子已然乱成杂草。
那夜若不是得巫浔相救,她大概已是刀下亡魂。她不是以德报怨之人,此人死不足惜。
但如何能杀人,她如何能杀人,试问一个在法治社会生存了二十来年的人,该如何抛弃自己的道德底线,该如何突破心理界限,狠下心来杀人。
姬愉做不到,至少现在的姬愉还不能做到。
于是她缓缓摇头,声音轻却坚定:“不!”
说完,她看着他的脸色,以为他会生气,但其实没有。他依旧很平静,这次连眉都未皱,好似姬愉给得是肯定的答案,而非拒绝。
他只是看着手中剑,良久低声沉吟,声音仅入两人耳:“陛下曾欲弑臣,今日何故心慈?”
“慈者可成不得大事。”
言下之意,你连我都弑得,又怎对伤你之人手软。他像是真心不解,并没有借机敲打威胁之意。
姬愉无奈,就觉得这锅像是过不去了……
然无奈很快散去,因忽闻他轻叹声,似是可惜。而后见其淡然抬手将利剑飞射而出,一个回旋割断那人的脖子,快的让人来不及反应。
接着就见他转身面向殿下,继续开口,声音凉如雪水:“凡意欲伤女帝者,不论成败,必…杀之。”最后二字,语气突然加重。
天都众臣有不少出身于各个诸侯国,其中不乏野心勃勃,心怀不轨之人。巫浔此言,轻却沉重,是十分直白的警告,正如三年前的天都之战,理不能服人,那就让血来服众。
显然,众人也想到了三年前那场炼狱,好似铁血杀气扑面而来,不,当那人头颅落下时,血气已然迎面而来,似是生命陨落的前兆。大殿瞬间气压低沉,群臣脑袋越低越深。更甚有胆小、心虚者早已吓得面无血色,浑身颤抖。
其实巫浔说了什么,姬愉已经听不见了,她的目光落在那颗头颅上,像是入了梦魇。
没有什么比亲眼所见更惊心。不是电视中的场景,也不是3D画面,那些再真,姬愉知道都是假的,不会给她太大触动。
但此刻不同,她亲眼看见,利剑像是割韭菜的镰刀,轻轻一旋就能割下一茬。但人终究不是韭菜,他会有情绪,会因面对死亡而惊恐,会因疼痛瞪大双眼。飞溅的鲜血似乎真能溅到她脸上,她不知道脸上有没有,但她眼中有,好多。
红艳艳的地毯很快落下一片片血水,渗入后只觉得那红愈发鲜艳。
落地的头颅咕噜噜地滚下台阶,然后立在殿堂中央,用漆黑无神的目光与姬愉对视。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杀人,身首异处,很不好的感觉。心中泛起恶心,姬愉有点想吐,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她攥着手指,松开,又攥着,努力压制着胃酸的涌动。
她轻闭上双眼,平复自己的恐惧。没有那一刻比此刻更能让她知道,她身处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强者为王,命如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