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逾矩了!
高探身为巫氏门下徒,凭借学识地位略高他人,但终是要听令天阴巫氏。而他此次被巫氏家主派遣下山,辅佐巫浔,外加授业,按理说巫浔无须对他客气。
然许是因其授业解惑,可称为师,所以巫浔素来对他以礼相待,不失恭敬。但实际说来,无论巫浔如何礼待于他,巫浔都是他的主子。他应听从巫浔命令,不得有异。
可这些日子因为巫浔礼待,再加之心中将其看作稚子,便自然而然地以长者自视,一时竟忘了规矩。
高探自知逾矩,当即不敢再多言,语气略微僵硬地应声“知晓”,便快速从房中退出。
院中的那个女鬼不知何时又睡到了树上,闭着眼睛,轻晃着腿,颇为闲适。
高探不禁瞪其一眼,而后抖着胡子离开,似一刻也不想多留。
而树上姬愉缓缓睁眼,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慢勾起唇角一笑。
约摸过了半刻钟,她终于从树上坐起,伸了个懒腰,而后从树上跳下,抬脚走出院子。
她沿着方才高探离去的方向,绕过一个长廊,很快到达高探的住处。
这是一个四方院子,住得都是巫浔从巫家带来的人。冬日午后,演练完的白衣人似都在屋內休息,庭院空荡,少见人影。
姬愉四下一扫,便径直入了主屋。
隐楼的房屋大多整洁奢华,即便是给客人住得屋子,亦是如此。她左右看了看,而后在一屋中见到了正手捧书卷的高探。
高探生得高大,胡须黑亮,面容普通,神情严肃地近乎刻板。他虽拿着书,然目光却飘在虚空,显然并未看进去。
姬愉倚在门框上,双手环抱,轻咳一声唤醒对方的神智。
当高探将目光移来时,她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姬愉自认为这是一个友好和善的笑容,却未料到他的脸色骤变,那惊异的神情恍若白日见鬼一般。
哦——不对,她本来就是。
姬愉抬脚上前,笑盈盈的同高探打招呼:“先生好啊——”
高探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不太好:“休得胡喊!谁是你先生?!”
说完他嫌若恶地退后一步。
姬愉未生气,她在原地笑着点头,神闲气定的模样与高探的气急败坏形成鲜明对比。
“哦?我唤错了?”姬愉点着下巴思考,声音似喃喃,却刚好能让高探听见。
“也对,毕竟老身已逝世近乎百年。”她抬起头,一脸慈祥地看着他:“若有孙子也该你这般大了。如此再唤你先生,的确不太合当。”
“按理说你还该尊我声前辈,那么我就唤你……”她一脸思考的表情,似在想哪个合适。
高探的脸黑了,怕她说出什么自己难以接受的称呼,连忙抬手阻止:“你还是唤我先生…”
姬愉:“…小子?”
高探的脸已全然黑如锅底。
“哎?”姬愉轻歪脑袋疑惑道:“不喜欢?”
见对方神情,她自知逗弄人不可太过,尤其是这般迂腐之人,于是收了戏谑的心思,从善如流:“先生。”
高探未言,只面色不善地看着她,而后道:“说吧,你来作甚?”
姬愉没有与他卖关子,单刀直入问得直白:“先生从巫家而来,应当知道巫浔回家探亲时所经之事,可否告知于我?”
闻言高探本就不善的面色倏地沉下,声音也浸满冷意:“与你何干?何故打探巫家之事?”
姬愉摇头一笑:“我打探的并非巫家之事,而是巫浔之事。”
在她心中,巫浔与巫家是分开的,她对巫家的事情并无兴趣,若不是巫浔转变太大,让她生疑,她才不会来找眼前撺掇她离开的讨厌之人。
高探并不相信,他不知何故厌恶她,连带着她的举止言行都看不顺眼,她所言在他眼中皆有所图。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休要多问!你们这些邪物阴险狡诈,卑鄙无耻。郎君年幼无知轻信你,我可不会被你所蒙骗,想要知晓巫家和郎君之事,再来加害郎君,休想!”
姬愉听得一扯嘴角:这厮莫不是被鬼蒙骗过,不然哪来那么大偏见和怨气。
她抬脚走近他,想要同他说道说道自己真诚善良仁爱无与伦比的非凡美好品质。
谁知才靠近几步,他就连连后退,一副再过来就跟她拼命的表情:“你你你——停下!”
一个大男人面如土色,破了往日的呆板严肃,声音尖锐地要被谋 杀一样,唬得姬愉停在原地,头顶上冒出几排省略号。
……
……
合着她也有被人害怕的一天,这感觉…嗯…还不赖。
见她停下,不再靠近自己,高探的神情终于平静下来,他正欲抬手擦拭额头被吓出的冷汗,抬眸就对上姬愉一脸友善的笑容,立刻忆及刚才的失态,恐被女鬼看出异样,他立刻收手,强装镇定沉声喝道:“尔乃邪物,休要靠近我,污浊!”
姬愉呵呵一笑,目光上下打量完他,再对他一笑,一点头又笑了起来。
直笑得高探毛骨悚然,恨不得一蹦三尺远,远离了眼前这笑容古怪的女鬼。
终于笑完,姬愉对他快乐地摆摆手:“先生下次再见,我先走啦。”
姬愉离开,屋内高探一下瘫倒在椅子上,他擦着额头的冷汗,心道可不要再有下次。
可难知,下次来得这般早。
夜幕降临,无星无月。
高探作息较早,入夜后不久,他就熄灯而眠。
白日天气那么好,谁知入夜后就变了天,院外冷风阵阵呼啸而过,拍打着门窗,传来一阵阵撞击声。
听着声音,高探轻皱眉头,而后感受到不知从何处灌入的冷风,他四处搜寻,看到了窗户上的空隙。
他无奈起身,去掩好窗户,掩窗时可见墙边几尺外的树影摇晃,映上窗,倒影落在他的胳膊上。
高探转身向床边走去,睡意上涌,不经意间地一瞥,吓得瞬间清醒。
黑暗中坐着一个身影,她双手捧着脸,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不知来了多久。
夜色中看不见她的神情,也听不到她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她好似抹影子般坐在那儿,幽幽暗暗间那种寒毛竖起的感觉又来了。
高探咽了口唾沫,恍惚间知道是谁,但这并不能消减他内心中,因黑暗而无限放大的恐惧。
只见那抹身影缓缓站起,夜光之中,她的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像是两颗宝石,泛着幽暗光华。
她走近后,破了夜色对他嫣然一笑,兴奋道:“先生,晚上好啊——”
高探深吸一口气。
可去他妈的晚上好吧!!
☆、第32章
接下来的日子,高探真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随时随地,那女鬼总能来得出其不意。
入睡时,姬愉笑:“先生,晚上好——”
高探:“……”
起床时,姬愉笑:“先生,早上好——”
高探:“……”
半夜惊醒时,正对着一张放大的笑脸,神采奕奕:“先生,呃……”姬愉瞅了瞅窗外,继续道:“子夜好——”
高探:“……?!”
这都忍了,可当他如厕时,忽听声响,抬头见房梁上倒吊了个女鬼。
见他望来,女鬼露齿一笑:“先生,茅房上得好吗?”
高探:“???!!!”
他连忙理好裤子。不由捏着拳头,直攥得是青筋暴起,一时怒火战胜了恐惧,连仪态都忘了保持,直接咆哮出声:“你给我滚出去!!!!”
姬愉听话地滚出去了,但很快她又滚了回来。
彼时高探回到巫浔书房为他授课,他讲了些内容,而后给了巫浔消化和练习的时间。
书房内静悄悄地,姬愉在门外探头探脑地瞅了会儿,便悠然迈步而入。
巫浔正对着门口,抬眸正撞见进来的姬愉。
回来后小鱼很少踏足他的书房,这时忽见她来,他不由地微弯了唇。
高探察觉巫浔异常,他奇怪回头,只一眼,额头的青筋又突突跳起来。
姬愉欢快地和巫浔打声招呼,而后又欢快地对高探道:“先生好啊——”
高探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先生好'这几个字了。
他木着一张脸,心中愤恨地欲将其处之为快,然只能坐立不安地望向它处,麻痹自己身边这东西不存在。
姬愉与他搭话,他不理。
姬愉笑容和善地靠近他,他僵硬避退。
当避无可避时,高探终于腾地一下起身,他脸色不太好,声音保持着最后的恭敬:“郎君,今日就先学到此处,我明日再来。”
说完若避洪水猛兽一般,转身快速消失。
而屋内,姬愉与巫浔四目相对。
巫浔眼眸漆黑,静望着她。
姬愉与他相视,无辜地眨眨眼睛,明知故问:“咦,他今儿怎么走这么早?”
巫浔终是无奈摇头,这些日子小鱼对高探的捉弄,他多少知道一点儿。
他以为是因为之前高探的那些话,惹得小鱼不开心,所以才想要小小报复一下。
对此巫浔并未在意,因他知道小鱼有分寸,不会太过分。大概过些日子怨气消了,她就不会再去折腾高探了。
小少年老成地叹口气,收回目光继续温书。
而姬愉没有打扰巫浔,她用手摸着下巴,心中思索: 都过了五日了,这高探虽说被她整得神经衰弱,但半点不屈服。再这样下去,恐也难见成效。
她的手开始摸着脸,觉得定是因为自己生得太好,吓不到人。说到吓人,姬愉弯了弯眼睛,心中有了想法。
她转身碰了碰巫浔的胳膊,询问:“浔浔,我能带朋友回来住几天么?”
见他看来,姬愉弯着眼睛继续道:“我会让他们乖乖的,不会让他们捣乱的。”才怪。
巫浔睁着双大眼睛,看她半晌,终是点头无奈道:“小鱼,你…也要乖一点儿。”
被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说要乖一点儿,姬愉感觉新奇地同时还是应了声:
“嗯…吧——”
……
高探发誓,他已许久没有这一惊一乍,心力交瘁了。
但他不知道,真正让他崩溃的事还在后面。
……
谈及吓人,鬼怪们完全是无师自通,随便哪一个单独拎出来,都能将人吓得屁滚尿流。而去了坟场的姬愉,一拎就是三只,将其带回隐楼后,便暗搓搓地谋划起来。
又是一个夜晚,因多日来的惊吓,高探没有熄灭烛灯。
他躺在床上,思及已一日未见那女鬼身影,高探直觉不正常,但又猜想许是见他毫不退让,那女鬼知难而退,放弃纠缠于他。
他定定心神,合上双眸酝酿睡意。
迷迷糊糊间一阵凉风吹过,灯芯爆出几声噼啪声,光影闪动几下后熄灭。
恍惚高探以为窗户又未掩好,然睡意上涌,他也懒得再起身。
那股凉意却越来越甚,听不见风声,也感受不到风的存在,只温度越来越低,像是突然来到冰天雪地,周身冷得彻骨。
高探因这股浸人的凉意而不得不起身去关窗,他的眼睛还未完全睁开,走到窗前却发现关得好好的。一瞬间,似意识到什么,高探一个激灵,恢复了清醒。
他僵硬着身子未转身,心中寒意惧意以及被多番纠缠的怒意俱存,一个转身大吼出声:“你有完没……”
声音忽地梗在喉咙里,高探瞳孔放大,脸上的血色荡然无存。
月光入户,树影斑驳,一个圆桌边的四个凳子上坐满了人,然而他们…没有影子。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到头顶。高探瞪大眼睛,他看见一个身子正对着他的方向,那东西没有头,月光照在他脖子上,截面光滑一片。
而他的头,在圆桌上。
圆桌一侧,有个未见过的小姑娘,那姑娘穿着花裙子,红艳艳的唇角仿佛染着血色,她的嘴在动,而手上拿着一个胳膊。
那胳膊…他看向她的另一只手,那儿空空一片。
那是她自己的胳膊。
高探的脸色比九桑他们还白,他直愣愣的盯着前方,眼珠子不动,嘴唇嗫嚅几下,一声惨叫揉碎在喉咙管里,卡得他眼前一黑,竟生生昏了过去。
“这就晕了?”九桑嫌弃地看着地上的男人:“怪不得你说让我们做自己好,不必刻意去吓他,合着胆子这么小。”
姬愉懒懒地戳了下烛灯,难得在心中替高探说了几句话:这哪里是胆子小不小的问题,对着恐怖的化身,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要被吓到好么。
几只阿飘将高探搬到了床上,然后继续坐在凳子上等他醒来。
片刻后,那三只闲不住的阿飘与姬愉道了别,不知道又要去哪儿鬼混。
姬愉有些困意,打个哈欠对他们摆摆手,而后爬在桌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姬愉醒来,发现天色依旧暗着,高探也未醒。
她百无聊赖地等着,许久后眼尖地发现高探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了要醒的迹象。
姬愉来了精神,挺着脊背,睁着大眼睛瞅他。
直到看见高探抬了眼皮,她非常兴奋,一个箭步便扑到他床头惊喜道:“你醒啦!”
险些没把刚醒的高探再给吓晕过去。
高探半睁着眼,视线被姬愉挡住,他也没敢往其它地方看。
许是方才被那三只吓得太惨,此时再看姬愉这张堪称秀丽的面容,即便知道她是阴物,心中的惧意已然不是那么强烈,甚至生出几分还好看到的不是那几只的庆幸。
然而他说起话来依旧不服输,强装阴狠:“你莫要欺人太甚!待我禀命摄政王,找人将尔等收服,到时候必要你们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