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青丝如流水一般自手心里滑过,他心神却惘惘的,始终也安定不下来。念阮拿过唇纸对镜抿了抿,拿绢帕晕开,面妆就算完成了。手掌攥紧又松开,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方道:“陛下,妾可能找到您姐姐了。”
“是谁。”
他语气平静,手中动作却慢了下来。念阮回过身去,拉住了他的手:“是宣光殿的素晚。”
“谁?”
嬴昭只疑心自己听错了。昨夜梦境之中逼死他心头挚爱的人,是他的至亲?
念阮不知为何嘴里有些发苦,微微深吸一口气,笑着重复应道:“是她,宣光殿的素晚。”
“妾已向母亲询问过了,母亲说,元皇后入宫生产是在她宫里,她见过那个婴孩,腰间有粒五瓣梅花的胎记。妾后来也找素晚求证过,的确如此。何况她和您的相貌也确有几分相似,想来应该错不了。”
室中忽然静寂一瞬,他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眼睛,对视良久,却半丝波澜也未起。念阮见他全无诧异,暗暗猜测或许他昨夜梦见了也未可知,便试探性地问他:“若要认亲,可能需要滴血之法。陛下可要与她滴血认亲么?素晚久在太后身边,必定知晓她许多机密,眼下这个节骨眼认回来才对您更有利。”
嬴昭不言,垂眸久久地睇着女孩子小心翼翼的模样,想起昨夜梦境中所见,更觉心酸。
虽则眼下她不肯告诉他,可他感觉得到,她从未嫁时便极度地抵触他,必定也是如他一样知道了些什么。现下却还为了杀害她之人向他求情。
他从前还觉得她脾气骄纵,爱同他使小性子,如今方知,他的念念才是天底下心地最为良善心软之人。
念阮犹然未觉,拉着他手望着他依旧絮絮叨叨地在说:“她是您的亲姐姐,虽长在太后宫中,到底是您的骨肉至亲。如今太后是存心要让你们骨肉相残,您总不能置她的死活于不顾吧?元皇后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
嬴昭摇摇头:“不必了。”
“可……”
念阮还欲再劝,鼻尖却被他屈指刮了刮,嬴昭道:“没有她我照样可以成事,之后的事,再说吧。你叔父今日可要来为朕拉纤保媒,朕得去应付应付。”
梦终归是梦,一切还是要往前看。上天既预警在前,这一次,他定要把一切险阻都替她铲平了,定不会叫她落得梦中玉殒香消的结局。
“保媒拉纤?”
“是呀。你叔父今日进宫,保不齐是想送个女儿给朕。念念吃醋吗?”
念阮眼神懵懂,望着他的模样十分娇美。嬴昭不禁莞尔,拿过螺子黛在她眉上试着画了画。念阮仰着脸由他画着,话音轻轻的:“陛下,把三堂姊叫进来吧。她是个聪明人,在这宫里,聪明人才有用。”
她面上半点不见妒,笑盈盈的,似乎极为盼着堂姊入宫为伴。嬴昭不禁生出几分恼意,放下螺黛,在她颊上掐了掐:“念念就不怕外人入宫分了你的宠爱?”
“我不怕呀。”她轻轻嘟哝,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一如雪后初霁的空明月色。
她也不是很在乎他有没有别的嫔妃,因为不能在乎,无法在乎。他是天子,天子需要有人为他诞下继承人和辅弼继承人的皇子,三宫六院本是寻常,从无例外。即便没有上一世独占恩宠的经历她也不能怨怼,何况她并不能生育。
但见他眼中失望,她还是笑吟吟地补充道:“陛下对妾发过誓的。若违此誓,佛祖会替妾惩罚陛下的。”
嬴昭微松了口气,他不怕她醋,就怕她不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道:“念念放心,你我之间,永远不会有第三人。”
念阮鼻翼微酸,他知不知道他们不会有孩子的?天底下没有哪个妇人想自己的丈夫再有旁的女子,可有时候,她倒希望能有第三人来为他诞下子嗣,
她勉强笑了笑,抱住他主动把脸儿贴在了他小腹上:“我只要陛下好好的。别的,什么都不要。”
次日,皇帝下诏,言萧氏三女识度沉雅,有文词,敕令入宫侍奉皇后。
诏未婚女子入后宫多半是封妃的前兆,原本皇帝独宠皇后就引得人议论,此刻议论声才算小了些,但见入宫的这个同样是萧氏女,又纷纷猜测是否是太后给的压力。
念阮却知他既下诏封堂姊做女官便绝不会纳她,担心招致叔父怨怼,这夜安寝时忧心惙惙地问他:“陛下,怎么是做女官啊?”
嬴昭单手撑在脑后,淡然睇着急得脸色发红的她。北朝妇人善妒,将相王侯之中不乏无妾媵的,且天下习以为常,还曾有官员上书要求朝廷制定律法保障男子纳妾的权利。
可他这小皇后就盼着他把人接进宫做嫔妃似的,他白日怎么还有她会吃味的错觉?
“那要朕怎么说?原本你若有孕,召娘家人入宫侍奉再正常不过,也不用想这曲折之法。可你——”他神色淡淡地说着,扫了眼她尚且平坦的小腹,略微皱眉,“一点消息也没有。”
忆起昨夜梦境,又隐隐有些担心。他之前总怕她年纪太小怀妊会伤了身子,可难道他们后来也没孩子么?否则若有亲子,她怎么会沦落到梦里的境地。
念阮颊边红雾漫出,有些愧疚地撇过脸,支支吾吾的:“可,可堂姊一定是盼着能做您的妃子的……叔父他们也一定以为您会娶堂姊,您这样,不是给妾树敌么?”
“女无美恶,入宫见嫉。念念树敌岂是在这一日两日。”
他伸手拉她入怀,薄唇在她柔软如绵的额头上触了触,大手轻解她蔽体罗裳,声音朦胧得梦里传来的一边:“至于你叔父,送个女儿进来必定不怀好意,朕收下就得了,他还管朕怎么处置么?”
话虽如此,他却清楚萧朗此人为人贪纵,对下横征暴敛,对上却很小心恭敬。当日便是获太后重用内心不安自乞外任,如今又被召回京师来蹚这趟浑水,想必他自己心里也没底,想要两边都不得罪。
倒真是天助他也。
他指腹带着薄茧,所过之处带动一簇一簇细小火花,烫得她身下瘫软,眼饧骨酥。竭力咬唇忍住了溢到唇边的一丝丝呜咽。
待那阵浪潮滚过去后,念阮急弓的身子像个失了悬丝操控的傀儡娃娃骤然跌落下来,双眸失神地缓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意识。
她小口小口地喘着气,鬓发汗湿:“那妾,妾也是萧家送您的女儿啊。”言下之意,他当初怎么就放心她了?
“念念不一样。”他不暇思索地道,贴着她小鼻子,抚着她发红发烫的脸颊深深地道:“念念是上天赐给朕的最好的礼物。”
念阮本还有些感动,可鼻端尽是那些羞人的味道,急得小拳头直锤他:“脏!”
“脏也是你的东西。”
银钩上松松挽着的帐子被他一拉便落了下来。他不由分说地堵住她檀口,再不让她发出一丝扫兴声音。
……
真正安寝之后,嬴昭躺在帐子里却意外地失了眠,撇过头瞧了眼小妻子恬静甜美的睡颜,眸中浅浅漾起柔和轻波。
他翻身起来,取下衣架上搭着的衣袍自顾穿戴。守在外间的折枝闻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忙起身来看。却见天子已穿戴完毕,揽着狐皮大氅动身出来,手指竖在唇间示意她噤声:“朕出去走走。”
已是寒冬十二月,殿外天寒地冻,朔风凛凛,少有行走的宫人,只余身着甲胄的羽林卫执戈在宫外驻守,华灯寂寂,照得人影也寂寥。
今夜是十六,明月正好,照在草木积雪上明晃晃的镜光一般,嬴昭只叫了白简跟着,提着灯一路沿宫道行到了后宫地界。
此处离宣光殿已是不远,零星可见殿中灯火。却有幽幽的哭声自黑黢黢的山石草木间传来。嬴昭倏地皱了眉,沉喝道:“是谁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废话可以不看:
emmm老实说作者君自己也觉得剧情太慢了,所以删了叔父入宫这段直接带过了,之前写的就成了废稿,也就迟了。
第60章
那边哭声顿止, 却没了回音。寂静中冰泉下流水潺潺犹可闻。
白简径直提灯走了过去,便闻花木中传来一阵惊惶的分辩声,一名宫人瑟瑟地随他出来,上前行礼。
“是你?”
嬴昭提灯晃了晃, 眉宇倏皱, 话音霎时冷淡了下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里头躲着的正是宣光殿的素晚, 此刻鬓发乱散,满面泪痕, 宫灯光晕下熠熠若幽兰泣露。满是伤痕的手攥着什么东西, 见他目光扫来,瑟缩地往袖中藏了藏。
“拿出来。”
白简霍地持剑横在她颈前。她慌忙跪下来,呜咽哭着分辩:“回陛下,这, 这是奴生母留给奴的。不是奴私藏的宫中之物。”
嬴昭神色冷淡, 漠然扫了一眼, 她满是血痕的手心里攥着两截断掉的玉镯,玉质莹润,犹沾着星星点点的血。
那玉镯是由三段弧形玉拼接而成, 拼接处有金制的合页作轴, 雕刻成虎头模样, 上雕牡丹,嵌红珠,月光灯光下熠熠闪着血的浓艳。
他眸光微闪了闪,直觉这镯子眼熟,倏尔忆起,生母也有这么一只镯子。制式精美,是她及笄时外祖父的赠礼, 从不离身。
他犹记得,那只镯子的内侧刻了他阿娘的小字,阿嬛。后来阿娘下葬,那镯子也随她入了地宫。
历来匠人制作手镯都是成双成对的,素晚手心里的这只显然和他阿娘的是一对。
他微微瞬目,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看来,她还真是他长姊。只如今还被瞒在鼓里,为虎作伥。
“奴不是故意在这里哭惹得陛下晦气的。”素晚抽抽噎噎地说道,“只是,只是这镯子是奴的生母留给奴的唯一的信物,世上仅有一对,今日奴做错了事,太后责罚,不甚摔碎了……想起生母,实在难以自禁,还望陛下恕罪!”
她猛地磕了一个头,又响又急。嬴昭目色平静地看了她良久,面上露了些伤怀:“既是你生母留下的,好好收着吧。”
语罢,再没问一句,径直拂袖往前。白简面无表情地扫了跪在雪地里的素晚一眼,提剑跟上。
静谧夜色里天子的脚步声清晰可闻,素晚震愕地抬起头来,犹不敢相信天子竟然就这么走了。
他不该过问这镯子的来历吗?方才她按太后吩咐的说了,他也分明留意到了这对镯子,怎么会什么都不问呢。
却也无法,过犹不及,她总不能捧着这断镯上前询问。素晚忍着掌心的剧痛把镯子收了起来,回了宣光殿。
夜色浓黑,宣光殿里零星亮着灯火。太后犹未歇下,只着了件纯白绢纱寝衣长发披散地在妆台前对镜卸妆,闻得宫人通报后诏了人进来,懒懒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素晚噗通一声在太后脚边跪下:“奴无用,请太后责罚!”
“怎么,你没碰见他?”太后依旧是看着镜中又添了白发的自己,拿绢绵沾了玫瑰花水往颈间拍了拍,“他前脚刚走式乾殿里可就递了信了。”
素晚全身皆在发抖,低泣着应:“……太后英明,陛下的确是走了那条路。可他没问我什么,只叫我好好把东西收起,便离开了。”
“那是他娘那个贱人的旧物,他怎么会什么都没问?”
太后勃然变色,忽一把攘下妆台上盛放面脂面膏的玉罐子,瓶瓶罐罐如跳脱的白兔争先恐后地跃下镜台,砸在素晚的后脑和脖颈上,火辣辣的疼。她却动也不敢动,瑟缩道:“奴该死,请太后责罚!”
太后满面怒色,目色阴寒地盯了她良久,这贱婢几次有瞒于她,上回也是这般,明明被皇帝叫去独处了一个多时辰,偏说皇帝什么也没说,分明就是把她当傻子戏弄。
便她不是骗她,可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她也没有留她在宣光殿的价值了。
太后强忍下心中厌恶,冷淡斥道:“罢了,皇帝疑心深重,不是你的错,你下去吧。”
素晚长松了口气,敬重地磕了个头谢恩,言辞恳切:“奴服侍殿下安寝吧。”
“不必了,你去休息吧,叫橙繁进来伺候。”
素晚一愣,橙繁亦是太后身边的宫人,可太后如今叫她出去,分明是对她起了疑心。
心内忽然漫出一片委屈,如潮水般迅速在五脏内蔓延流溢。素晚噙泪拜别退下。她走后,太后的脸色陡然冷凝下来,眼底杀意如波涛翻滚。
看来是留她不得了。
昔年吴帝孙权的潘皇后便是在昏睡时被宫人缢杀,若是这贱婢知道了自己身世,反过来和貉奴对付她可如何是好。貉奴生性阴狡,她叫回次兄,他就要纳令姒,次兄又惯是个投机取巧的墙头草,真真叫她头疼。
如今,还要留这么个隐患在身边……
太后叹气摇头。看来,如今之计只能弃了素晚了。不过她会让她物尽其用的,骨肉相残才更有趣不是吗?
*
三日后,令姒入宫,住进了式乾殿的偏殿里。
她入宫时念阮亲去正殿门口迎接了她,笑颜甜美,丝毫看不出介怀。倒令令姒颇有些受宠若惊。
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子希望与人同侍一夫,全京城都知道自己入宫是为了日后成为嫔妃做准备,她这四妹妹当真不介意吗?
念阮执她手在案边坐下,关怀地问:“我母亲还好吗?叔父叔母和二哥哥都还好吗?”
她口中的二哥哥是令姒的嫡兄萧岸,字仲岳。此次作为世子随父亲一起返京的,被太后调进羽林军做了中郎将,分京兆王之职。
令姒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家中一切都好,公主昨日往嵩山礼佛去了,有劳皇后关心。”
嵩山少林是嬴昭为安顿来朝传授佛法的高僧跋陀特意建造的,听闻母亲不在京中,念阮悬在喉口的一颗心才落了下去。这时折枝来报宣光殿来送账册,她轻拍了拍堂姊的肩,启身出去。
太后忙于国事,这宫中的一应庶务如今皆交给了念阮处理,因此账册也全送进了她这里。念阮命折枝等人将账册收好,不经意瞥到素晚手心里缠着的道道白纱,不禁问道:“姑姑这手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