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柳烟没睡,正对着笔记本修改简历。
她进国企后没跳过槽,简历版本还是刚毕业时乱写的,有心迎合招聘单位那些条条框框,又觉得太假。
最后还是简简单单的一页搞定,成不成但凭天意。
江柳烟手机调成静音,直至洗漱完才发现许子慕发的信息,时间已近零点,她摸不准许子慕睡没睡,想想决定明早再回复,免得把人吵醒。
这份体恤反搅得许子慕心绪不宁,他简直像穿越回学生时代,给暗地里喜欢的女生递情书,对方却不明确答复,吊得人七上八下。
而且,他越琢磨那条信息越觉得不合适,直接说请她吃饭不就得了,非写什么“找个地儿聊聊”,人家跟你数年未见,有什么好聊的?
许子慕想撤回,却发现过了时限,只得掩耳盗铃地选择“删除”。
二日清早许母敲门叫吃早饭,许子慕闭着眼睛答不吃,起不来。摸过手机看时间,九点一刻。
正打算塞枕头底下继续睡,突然反应过来好像有条未读信息,点开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好,中午吧,晚上太冷。”
许子慕瞬间清醒,从床上跳下来往卫生间走,刷完牙脸还没洗呢,跑出来再次拿起手机:“地点等下发你,坐我车一起去?”
这次江柳烟倒没耽搁,立马回复:“我自己开车过去。”
许家二老这边刚吃完早饭,正收拾碗筷,许子慕衣冠楚楚地下楼。
许母问:“要出门?中午不说好去姑姑家。”
“昨天才见,请来请去有什么意思?”
“瞧你说的,哪年不到过完元宵节能结束?你要不去就给姑姑打个电话说明情况。”
许子慕不耐烦,“明年我也学大哥,到国外度假,没这些个俗礼约束人。”
第10章 chapter 10
江柳烟与母亲说中午约见朋友,不在家里吃饭,邱含翠没细问是谁,反手往她兜里塞个红包:“我跟你爸看孩子,你抽空到街上逛逛,添身新行头。”
江柳烟弯着眼睛笑:“压岁钱呐?”
邱含翠叹气:“谁叫你拢共就带两三件外套,见天的换来换去,别人还以为咱家穷得买不起衣裳。”
江柳烟确实没来得及添置过年新衣。
收拾行李最叫人头大,光是俩孩子的衣服、洗护用品、奶粉玩具都快填满整个后备箱,她只为自己带了减不掉的必需品。
江柳烟拍拍口袋,“谢谢妈。”
笑意堪堪撑到家门口,旋即被迎面扑来的寒风吹散。
不得不承认,见过田琳琳后,她有些意难平。
在乔燃那里耗费五六年的青春,瞧见光鲜亮丽的新欢方才幡然醒悟,或许她真的,离老去很近很近。
尽管外表看起来也还年轻着,内里的变化却只有自己清楚,不是十几二十出头时的身子。
剖腹产的刀口遇上阴雨天会隐隐作痛;放假能在宿舍把头睡扁的女孩不见了,夜晚经常性失眠;腰酸背痛成了家常便饭……
不服老不行。
江柳烟坐进驾驶室,趁热车的空档对着镜子补妆,大牌斩男色,好歹令过分苍白的面庞添些生气。
这辆车还是她婚前入手的老款飞度,部门同事孜孜不倦地劝她好多回,该换掉,赚那么多钱舍不得给自己花?
江柳烟只是念旧,认为车不过是代步工具,开着顺手就好。
后来乔燃买那辆越野,客气说同她换着开,江柳烟执意不肯,“你们男人出门讲究排面,我就一小小业务员,开那么贵车干嘛?”
可好,全便宜那小浪蹄子!
珑县这几年的发展日新月异,处处盖房修路,江柳烟全凭记忆摸索。在小地方靠导航会死得很惨,让她始料未及的是,记忆也不尽靠谱。
许子慕定的地点她知道,由县里的旧电影院改建而成,不单单是饮酒吃饭的地界,旁边还有表演地方戏的茶馆,民俗风情街。
那年夏天挂牌营业,放暑假归家的江柳烟与曹培培来逛过,拍下好些照片。不知何时出入的道路改成单行道,江柳烟逆行着闯进来,与别的车头顶头时才发现。
退回去不切实际,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慢慢挪,到饭店门口停好车,江柳烟后背全是虚汗。
许子慕早在包厢里候着了,江柳烟比约定时间迟到十分钟,这十分钟里,许子慕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放鸽子。
江柳烟进门先讲句“抱歉”,然后解释迟到原因:“我好像违反好几次交规,粮食局门口红绿灯那,最左边是直行,中间是左转弯,太奇葩了!”
“还有楼下这条路,什么时候改单向通行的?”
许子慕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起身给她添茶:“只能证明你太久没回来,再等几年,恐怕连小区大门在哪都找不到。”
两声抱怨算是起了话头,找回二人之间一点熟悉感,江柳烟坐下,矜持地抿口茶,问:“菜点了吗?”
许子慕把菜单推过来:“还没,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江柳烟目光落在他右手上,愣怔住。
生得未免太秀气了些,不该长他身上,更像是文弱书生的手。
迄今江柳烟对许子慕的印象仍停留在学生时代的打架王,长串丰功伟绩若要仔细罗列,非得说他个半日方休。
毕竟江柳烟十七岁离家读大学,对他后来如何混迹商场一无所知。
讲好她请客,江柳烟尽管同大多数女性一样讨厌做选择,依旧用心挑了三道店家力荐的菜肴,然后还给许子慕:“你也看看,我真不擅长点菜。”
许子慕嘴巴刁得很,许母成天骂他难伺候,做什么都说难吃。
珑县地处内陆,冬季多吃牛羊肉,他嫌羊肉膻味重,斟酌着添道牛肉锅仔,外加份虫草老鸡汤。
服务员离开后,江柳烟没话找话,问许嘉睿是不还在外资银行工作,许子慕似乎不愿意提及亲哥,轻描淡写地答:“还在,他混得如鱼得水,轻易不可能挪窝。”
江柳烟理解许子慕的感受,打小生活在优秀哥哥的阴影之下,亲兄弟间不睦很正常,贴心地改谈起同学们的趣事。
初中校花成了创作歌手,在网络上小有名气;高中校花嫁给北京大款,自己也开好几家公司……
许子慕漫不经心地听着,等菜上桌专心致志地吃菜,半晌来一句:“你说的校花,我不太了解,校草或许还略知一二。”
江柳烟扑哧笑道:“校草不就你哥嘛,学霸,长得又帅,一中半数女生都奉他为男神……”
许子慕停箸,挑眉问道:“也是你男神?”
江柳烟大方承认,十几二十年前的旧事,当个笑料而已。除了许嘉睿,她还喜欢过别的男生,如今回想起来,更多的是欣赏,懵懂的少女时代,总把欣赏误会为喜欢。
许子慕跟被人捏住鼻子灌了杯醋似的,浑身不自在,体内的顽劣因子开始作祟,忍不住刺江柳烟一句:“其实你希望和你吃饭的是我哥,而不是我,对吧?”
江柳烟问:“你怎么会这样想?”
许子慕不应声,甩脸色给谁看似的。
江柳烟演那么多天也演得够够的,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这么倒霉,逆行时被别的司机指着鼻子骂就算了,确实是她不对,可许子慕凭什么?
花钱请他吃饭还得罪他了?
她摆出比他更臭的脸:“许子慕你什么毛病?别以为混成大老板我就得小心翼翼伺候你!”
恍惚间,许子慕又看到九岁的江柳烟,横眉怒目地要揍他。他不仅消了气,还有种久违的、怦然心动的感觉。
简直贱到家。
重逢伊始,他就不喜她客套疏远的态度,一切的恭维讨好都不爱,希望她像眼下这样,泼辣,真情流露。
当然,不是随便哪个女人这样许子慕都能接受,有二十余年的相识岁月为她撑腰,他才能容忍她的为所欲为。
江柳烟的火气可没下去,继续不依不饶:“叫你许总,你说我讽刺你;请你吃饭,你诬陷我真正想请的是你哥,从许嘉睿上大学我见过他几回?都结婚有孩子了我惦记他干嘛?”
“你有烦恼,我就过得容易吗?凭什么给你当出气筒?”
江柳烟有个毛病,一吵架先把自己气哭,许子慕半句话没来得及说,她已趴到桌上耸着肩膀低声抽泣起来。
服务员进来上最后一道菜,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许子慕,老天,请女生吃饭能把人惹哭,看你咋个收场。
许子慕委实手足无措。
从没女的在他面前哭过,有胆靠近他这种混混的女生,绝不可能是林妹妹那一挂,表白被拒也只会反过来骂:“不要老娘是你眼瞎,等着后悔去吧”。
他有点沮丧,粗砺的石头本不该和精致的瓷器一起玩耍。
“对不起……”
“不关你事,我哭……不是因为你。”
江柳烟感觉很糟糕,她一直警醒自己,绝对不要离个婚就自怨自艾,结果却在多年未见的朋友面前情绪失控。
人家没义务体恤你的艰辛。
许子慕抽两张纸巾递过去:“因为什么?”
“别问,我的人设不是唠唠叨叨的祥林嫂。”
坏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哭完江柳烟舒服多了,雨过天晴的畅快感。“最近乱七八糟的事累积的影响,我也为我刚刚的话向你道歉。”
“可是你哭了,所以这顿还是我请。”
江柳烟自嘲:“没想到女人的眼泪这样值钱。”
许子慕暗忖才不是,只有你的眼泪值钱。他摸不清江柳烟的具体状况,不敢如之前那般随意,竟开始陪着小心。
江柳烟问:“大过年的你是不是和你哥吵架了?不然干嘛老曲解我的意思。”
许子慕倒是坦诚,“我妈整天念他不回来的事,好像家里这个儿子不是儿子。”
“多大了还跟你哥争宠?父母对孩子不都那样,见面烦,不见又想得慌。”
道理许子慕岂会不明白,他不平衡的是,大哥那人其实挺自私,婚后极少关心父母,可单单因为学习好为许家争过光,爸妈还是更偏袒他。
在家里骂许嘉睿如何不孝,在外人面前照样把他夸成一朵花。
而他许子慕再怎么成功,父母只会说,你小子就是运气好。感情他的钱都是靠运气赚来的,与努力无关。
最后许子慕还是得知江柳烟离婚的事。
他问她初几回兖城上班,江柳烟说工作辞了,会在珑县过段时间。
她还说辞职是因为身体太差,想回老家养养,爸妈到兖城过不习惯,半个熟人都没有,呆久了会闷出病,她只能把孩子们带回来。
实在圆不过去,才承认她离婚了,如今是单亲妈妈。
吃饱喝足,江柳烟说得去趟中医院,约好请老专家开调理身体的方子。
许子慕送她下楼,小车开到跟前,她摇下车窗笑着说:“许总再见。”
他暗地里骂这世界太操蛋。
若真如父母所言,他成年后的顺风顺水都是运气,他乐意匀些给江柳烟,保佑她有个懂她呵护她的丈夫。
男人一生中,总有个藏在心里求而不得的姑娘,哪怕多年后与情爱无关,仅代表他的青春记忆,仍希望她被这世界温柔以待。
江柳烟正是那个姑娘,可惜是被渣男辜负的。
她没说离婚的缘由,凭许子慕对她的了解,猜也猜得到,是触及底线的事。
他替她感到不值,或许正是不太幸福的婚姻生活,令她学会了委屈求全。
她妥协在现实的琐碎里,不再如幼时张扬肆意的风。
第11章 chapter 11
江柳烟开始过上早晚各一碗中药的苦日子。
乔晨和乔曦关心妈妈,问江柳烟生什么病,药是不是特别苦。
每每江柳烟对着药碗做心理建设,俩孩子各自捧块糖果在手心,哄她喝完有糖吃。
江柳烟开玩笑说:“我怎么跟娘娘似的,晨晨和曦曦就是我的小丫鬟。”
比那苦涩药味更令人难受的是,邻里间开始传播关于她的流言蜚语。
那些人不晓得从何处听闻江柳烟离婚的事,口口相传后变了调儿,最终演变出个匪夷所思的版本。
那日她行经巷子口,听见几位阿姨磕着瓜子闲聊,“老江家的姑娘,瞧着老实内秀,竟然是给人做小的。”
“听说因为生不出儿子,叫有钱人家给蹬了。”
“唉,名牌大学毕业又怎样?还不是带俩闺女回来吃爸妈喝爸妈,所以说孩子哪个不是来向父母讨债的?”
江柳烟故意迎面朝她们走去,全是不熟悉的阿姨,却好像在她家里呆过,亲眼目睹过她的生活似的,言语间无比笃定。
阿姨们毫无被撞破的尴尬,不过在江柳烟路过时噤声,离得稍远些便该怎样还怎样。
江柳烟没同她们开吵,因为心知即便是皇帝也无法彻底封住臣民的嘴。
她甚至不关心谣言的起源,小城的人最善良也最恶毒,总以无端的恶意去揣度不相干的人。
她需要做的是好好活着,越过越好,仅此而已。
倒是许子慕无意中听见父母聊这些,气到不行,“三姑六婆打麻将就打麻将,能不能别在背后胡乱编排别人?”
许母啐道:“瞎嚷嚷什么,许你在牌桌上谈生意,就不许我们聊聊天?你见过四个哑巴打牌?”
“建议您聊点正能量,整天出轨小三、婆媳大战,烦不烦?”
许母气不打一处来:“正能量就是你赶紧找个媳妇,帮助国家减少单身人口。妈在家说句话还惹你烦了,瞧把你能耐的!”
许子慕性子上来,当真滚回自己公寓住去。他有点担心继续呆在桃花源小区,江柳烟会怀疑谣言是从他这传出去的。
没办法,天不怕地不怕的许老二,事关江柳烟就这么怂。
许父与江崇礼是新华书店的同事,比江崇礼处世圆滑,退休时已是副经理级别。原本多熬两年就可以升到正职,他不稀罕每月多那几百块退休金,早早地退位让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