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的背影,被圆融的包裹于暖色的夕阳余晖里,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直教她默默睇了许久。
“少宫主,可是瞧上那孟家的小公子了?”一旁的仙侍打趣道。
沧云静面上一红,嗔道:“休要胡说...”
但仙娥们确实没说错,无论身份地位,抑或家世样貌,这孟怀枝...都称得上是万中无一。
孟怀枝,孟怀桃花枝~呵,倒是个贴切相宜的名字...她倏尔一笑,撷了一枝艳冶桃花,拖着曳地的绫罗裙衫,转身步回殿中。
只要一直往东走,就能抵达玉清宫,只要一直沿着这条路走到黑...就是戌时了。
届时,月儿姐姐也该下值了,他刚刚好接上她。
正想着,忽而一记浑厚的鼓声自天际散落开来,他心一紧,加快了脚步,却远远瞧见一人...正端端跪在两扇玉璧高门前。
是一位身形窈窕的仙子,身覆月白纱衣,纱衣下则是丁香色的大袖襦裙。头束朝天髻,不仅簪了英宝珠花,还插了垂有旒苏的金步摇,那重重旒苏微微晃动着,将原本昏黄的暮光反射成明明灭灭的耀目星辉。
这伶俜背影,自顾自的美成一道风景,然而孟怀枝不仅无心欣赏,更是眉头一皱。
那是...月儿?
他两步向前,凝睛一看,跪在地上的...果真是白惜月!
“月儿姐姐?”他惊呼。
白惜月循声望去,一衣着鲜丽的白衫公子赫然入眸,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确认眼前这人是孟怀枝。只是没想到,三百年未见,他竟已是...这般的俊朗高挑了。
“你怎得来了?”
从清晨跪到日暮,人已是疲惫不堪,开口说话才发现,声音干涩低哑的要命。
这沙哑的嗓音,仿若从莽莽荒漠吹来的干燥.欲燃的风,只吹得孟怀枝神魂俱碎,心乱如麻。
明明,明明说是在玉清宫当值,怎么,怎么人却跪在宫门前?婉华宫的仙侍们,说她辰时就来了,难道...她压根就没能进宫,而是从辰时一直跪到了戌时?
辰时到戌时...那可是整整六个时辰!!
“起来,我不要你跪!”
他伸手去搀她,他不要她跪,他不要她跪任何人!
他的月亮,本来就应当高高挂在天上,人人祈望之而不可得;他的小狐狸,本来就该晃荡着九条毛茸茸的尾巴招摇过市,人人欲抚之却又惧她尖齿利爪...
“你起来,我不要你跪...”他眼尾泛出一抹浅红,心疼都写在了脸上。
白惜月却坚定地摇头,说道:“我得跪到明日辰时...才能获准入宫。”
“为何?”他很是不解,“进不进这玉清宫,有那么重要?跪到明天辰时,你这腿还要不要了?”
白惜月却笑了:“孟怀枝,你真把当我凡人看了吗?我好歹也是天生仙胎,哪有那么脆弱...”
“我...”他有话讲不出,他非是拿她当凡人看,他只是...只是见不得她受苦。
“你回去吧,一会儿义父找不到你,又该着急了。”言罢,她便垂下头去不再言语,看来是心意已决。
“好,你要跪...”孟怀枝将衣袍一掀,直愣愣跪在她身旁,“我陪你跪。”
“小龙?...”白惜月蹙眉,面上满是困惑不解,“好端端的,你跪什么啊?你疯啦?”
“你要跪,我就陪着你跪;你要跪到明日辰时,我便陪你跪到明日辰时...总之,”他顿了顿,继而说道,“总之,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总之,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白惜月一怔,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三百年前,他们坐在若虚谷的草坡上,并肩看夕阳繁星的那个夜晚。
有个小娃娃,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你...
“你知道吗?其实九重天上的星星,更亮,更美...”她浅浅一笑,“再等等,等太阳完全落下去,就可以看到了。”
“好,我们一起等。”他亦笑,云静风轻。
等你,无论等多久,我都等得起。
孟怀枝跪下的那一刻,玉清宫里突然刮起一阵风,直扰的麒麟睡不安稳。昊天帝不以为意,将洞开的轩窗阖上,继续低头看书,这书晒过之后,翻着...是要趁手多了。
突然门被打开,一袭紫衣的仙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昊天帝视若无睹,眉毛都没抬一下,只是面无表情地说:“几十万年了,帝君这不请自来的习惯保持的不错,值得表扬。”
“看不出来,你这人心肠居然这般硬,还真让那小狐狸跪到明天...”他啧啧了两声。
昊天帝挑了挑眉:“帝君不仅惯会不请自来,这健忘的毛病,也一直没见好。鄙人不才,未登仙时,也算得上是庸医一个...不若,我给你把把脉,开副方子,为你治上一治?”
“好啊!”东王公于他对案坐下,卷起袖子,亮出白的晃眼的胳膊。
昊天帝自也不怯,面不改色的搭脉,认真听了半晌,幽幽吐出两个字:“喜脉。”
对面那人眼巴巴地望着他:“那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闻言,昊天帝瞪了他一眼,他赶紧转移了话题:“不是,我是说...我不记得我有健忘的毛病啊?”
“做奴才,就得守规矩。”将手中书册翻过一页,仙人勾唇一笑,“这不是帝君你...当初教导我的吗?”
哦,是了...意气风发光彩照人的张百忍见多了,都快忘了,他是怎么一步步走过的了...
东王公敛了神色,不再玩笑,深沉说道:“可是,南袖的儿子也跟着跪了...”
“管他是谁的儿子,我比他年长四十万岁,他这一跪,我还受得起...”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嗤笑一声,“他这一跪啊,我这玉清宫就刮起了风,倒是紫微宫那边儿...该是喜上眉梢了。”
“这买一送一的买卖,谁不喜欢呢?”紫衣仙人为他斟茶,“不管他们了,来,咱俩来对弈一局!”
诚如昊天帝所言,寂遥睇着两人并肩而跪的背影,的确是松了一口气。
三百年过去,小娃娃已然长成了颇具风度的少年,心意却始终未改。此次飞花宴,倒是不负它的命题,成功的将孟怀枝和沧云静联系在了一起。
泱泱天界,不知有多少神族在迫切渴望着,这两个孩子能看对眼...若真是那样,几乎已经可以宣告——天下凡仙的死刑。
一方是东泽苍龙阁和南荒镇南府联姻诞下的孩子,而另一方,则是西天沧云宫同北境玄冥洞结合生下的女儿...这两个人走到一起,简直就是四方神族势力的超强集结,天庭可谓是名存实亡。
这茫茫九重天,再无凡仙立锥之地。
思及此,寂遥的面色凝重起来,掩于袖中的手掌,慢慢紧握成拳。
“陛下?”
天帝回神,见是孟阙,便问道:“阁主,可是来接少主回去的?”
月儿在那跪着,他那死心眼的儿子,怎么可能舍得走啊?
他摇了摇头:“就让他陪着月儿吧,还劳烦陛下多看顾些,我明天再来接他。”
“你放心,本座会好好照料的...”
得了天帝的承诺,孟阙又再看了一眼两个孩子,将才消身而去。
绝知昊天玉皇一言九鼎,说是让人跪到明日辰时,便是一刻钟都少不了的,他可不会管神尊的儿子受不受得住。
惜月已经跪了一天了,寂遥自然是心疼的,若是被婉露知晓,她在天庭遭这种罪,不知会作何反应...但事已至此,只希望小仙子能长个教训,若是连身边伺候的奴仆都不能管束,往后,该如何驾驭天官三千?
昊天帝这回,算是给她做了一个不错的示范,只期她能好生领会...
夜已渐深,满天星斗熠熠生辉,可是说好要一起看繁星的白惜月,却是累得眼皮打架,只想就此睡去。
九重天上云雾稀薄,而她又不会法术,是以这一整天,炙热的阳光几乎是毫无遮拦的狂晒她一身,晒得她是口/干/舌/燥,又累又倦。
“靠我肩膀上,睡一会儿吧。”孟怀枝将左肩,往她眼前送了送。
第36章 一枝花,一支舞
白惜月看着他, 心里是百转千回,也不知这孟怀枝吃什么长大的,不过三百年, 个头就已经和她差不多了...而自己身为姐姐,不仅没起到带头模范作用,还连累他跟着一起跪, 真是丢脸...
她暗暗叹了口气, 强撑着精神说:“不,我不困, 我还能坚持!”
白惜月惯爱逞强,这顽固的劲儿, 可一点都不像圆滑机灵的狐狸~
孟怀枝失笑, 调侃道:“是么?我刚刚都听见你打呼噜了...”
“啊?不会吧?我打呼啦??”白惜月脸上一红,表示怀疑,“你骗人的吧?”
孟怀枝但笑不语, 他可没骗人, 他骗的是仙女~
见他笑了, 白惜月就点解这人是在逗她,心中忿忿, 孟怀枝这家伙, 不仅个头儿长了, 这胆儿也肥了不少, 居然都敢拿她开涮了??
算了算了, 她大人有大量, 不跟小孩子一般计较~
不肯在孟怀枝面前示弱的小仙子,使劲甩甩脑袋,想将这席卷全身的困意甩掉, 但忘记自己发髻上还别着金步摇。她这一摇头啊,步摇上垂坠着的长长的旒苏,“啪啪”甩在脸上...
“嘶!好疼...”
唉,不仅脸疼,还特丢人!...
“怎么这么不小心?”孟怀枝皱眉,见她脸颊发红更是心焦,“我帮你吹吹...”
“别...”她往旁侧一躲,摸着脸说,“只是红了而已,一会儿就好了。”
笑话,那时候年少不懂事,你吹吹我吹吹的,吹着吹着就亲人额头上去了...现在大家都不小了,男女有别,还是别太亲密的好。
见白惜月避着自己,他有些微的失落,但很快便整理好了心情,开口问道:“是因为这一身盛装耽误了时辰,才没能按时入宫吗?”
她点头。
“因为没能按时入宫,所以被罚跪至明日辰时?”
她顿了顿,点头。
孟怀枝心里很不是滋味,惜月看着娇气,却惯是爱逞强的,她越是表现的轻描淡写,他就越是替她感到委屈。想他在重华殿宴饮尽欢好不惬意,她却在这炎炎烈日下跪了整整一天...
他眸光深沉,探出手来,想将她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别回耳后去,但...
他到底还是怯懦的,转而去拨弄她髻上那支镶了宝珠的步摇,方才的甩动,好些旒苏都交缠在了一起。
他细细拆解着,因着他抬手的动作,隐于袖间的桃花枝透出阵阵花香。
经过那群八卦仙娥的科普,白惜月自然知晓这飞花宴的来历,亦知道此次宴会的主花乃是桃花,便问道:“你袖里藏了桃花吧?是哪位仙子送你的吗?”
“不是,我取来送你的。”
“送我?”白惜月脸上一红,“你可知这飞花宴的来历,以及这送花的讲究吗?”
“来历?讲究?”他摇了摇头,“这倒是没怎么在意,还以为...就是讨个好彩头。”
“哦...”她想了想,说,“那我批准你,送给我。”
批准?
孟怀枝笑了:“都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为送你这枝桃花,想我也是赶了许久的路,才从重华殿跑来这玉清宫。这份情谊,不可谓之不重,你当如何谢我?”
“你真是长大了,还敢跟我谈条件了?”白惜月挑眉。
“其实也不难...”他目光如灼,定定地看着她,“跳支舞予我。”
传闻龙的眼睛能困住人,被他这般看着,她都忘了拒绝,而是面露犹豫。
“练习了十天,定是辛苦的,可不能让这份苦累白费了...”他温声说着,最后两缕纠缠的旒苏,自他手中松松化解开来。
是啊,明珠蒙尘,就不是明珠了吗?献舞献舞,没献出去,便不舞了吗?
“好!”她爽快答应。
孟怀枝心喜,唇边荡开笑意,他神色温柔地说:“快睡会儿吧,说好舞一曲给我看的,别跳着跳着睡过去了...”
用一曲舞,换来肩头枕一枕,好像也不算占了别人的便宜...更何况,她确实很累了,思忖了片刻,终是点头应允。
少年的肩膀还稍显瘦削,她几选角度才枕了个稳当,伴着他袖间传来的淡淡桃花香,白惜月很快沉入睡梦。
倒是孟怀枝,生怕扰她清梦,他挺直了背,始终保持这样的姿态,是一动也不敢动。莹白的灵力光点自他指尖飞出,轻轻萦绕着仙子,玄天青龙一族惯会的疗愈之术,他自是信手拈来。
如此,等她明日醒来,便不会腿疼脚痛了。
好像...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该追求的东西,都已经得到...此时此刻,孟怀枝的心里,空澈如明镜。
四野静谧,静的...只听得到仙子均匀且温热的呼吸,他满足的——遍地是金银,无处说欢喜。
三百年了,他们有三百年没有见了。
这三百年来,他每一天都在想,究竟什么时候能再相见,相见时,又会是怎样的场景...可无论怎样的相见,都不若此番来的珍贵。
感受着微凉的夜风,他轻轻阖上眼睛,安宁祥和如同坐化,身形笔挺又像是入定。
星光逐渐黯淡,一颗一颗的消逝于无边夜幕,远处连绵的山峦之间,有橙红四溢的霞光漫出,随着第一缕朝晖落覆在两人面颊上,象征辰时已至的钟声蓦然敲响。
白惜月因钟声而惊醒,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片顶顶好的月白衣料...
嗯?她困惑凝眉,反应了半晌才发现...自己居然是睡在孟怀枝腿上的!!
她吓得赶紧挪开了身子,什么情况?明明昨晚是靠着他肩膀入睡的,怎得一醒来,竟是枕在别人腿上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着:“那什么,真是不好意思,你的腿该是麻了吧?”
“麻倒不麻,就是这衣服湿湿的,不舒服...”他很是认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