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视了许久,以期找出丝毫的破绽,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双沉静的瞳眸之中,清晰倒映着自己...略显苍白的脸。
“这些事...你从未打算告诉娘亲,是吗?”半晌,她如是说。
白钰垂眸,声音很轻:“没有,我不想她知道...她眼中近乎完美的丈夫,曾是一个,以虐杀为乐的魔头...”
白惜月却是笑了,笑得很是伤感:“当年也是在这儿,你紧紧抱着我,说以后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告诉娘亲...我那时不懂,不懂你的惶恐与脆弱,现在我明白了...”说着,她自凳上站起身来,低眸睇着身形愈发单薄的父亲,口气平淡无波,“好好保护她,不要让她受到一丁点伤害。”
言罢,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只剩白钰孤坐原处,仿若一夕忽老。
曾经受尽青睐的天界第一美男,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年少狐帝,曾经被众生所畏惧的绝世魔头...他历尽跌宕起伏的一生,哪怕曾绝望到求生不能求死无门,却从未像今天这般的...灰心过。
他的秘密,他深而藏之的种种秘辛,已被人看破一半...那接下来的另一半呢?
什么时候,再为另一个人所看破?
他仰头,下颌连着脖颈,形成一道弧度优美的曲线。突如其来的心窒,教他不得不张开嘴呼吸,一抹浅红,不经意间爬上他的眼尾,化作了眸中粼粼的波光。
玉兰花落下的那一刻,他阖眼,无声坠下一颗泪来。
翌日,宁笙带着笺口烫了金印的专属于当今天帝的御帖,出现在了山月居的门外。
白钰和婉露知道女儿的归宿并不在青丘,迟早,是要上天庭的,只是没想到,天帝竟如此着急。
至于为何如此着急,大概...也跟此次赤狐的报复事件有关。
可无论如何,这封帖子都来的很是及时,恰好,白惜月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的父亲。
在她的心目中,她的父亲曾完美的有如一座玉雕,纯粹的没有一点杂质,干净的不容一丝污秽...然而如今,早已轰然坍塌。
持守一生的信念被一朝摧毁,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打击,而在山月居,她无人可倾诉,她甚至...都不敢对上母亲那双过于澄澈温柔的眼眸。
是以,没有分毫的迟疑,她径直收过了宁笙手中的拜帖。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修有所成,晋阶为天仙的她,早已无需乘那又颠又慢的云辇上天宫了。
“钰郎,不知为何...”此时,婉露将才失落出声,“我觉得月儿不会再回来了。”
白钰闻言转眸,神色莫名地凝着蓝衣仙子轮廓优越的侧脸,他愣是从这句叹息一般的言语中,听出了几分隐晦的告解。
她好像在说,钰郎,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月儿不会回来了,无论是青丘,抑或曾经天真无邪的九尾狐白惜月...
都不会再回来了。
......
九重天·紫微宫
白惜月踏入勤政殿时,那面如冠玉,清俊优雅的天帝,正眉峰微皱,提笔批注着手边堆积如小山的奏疏。
她不禁暗叹,好像每回见陛下,他都好忙好忙的样子。就算偶尔放风,也只是须臾的时间,便又回宫处理公事了。
皆言天帝,乃是整个九重天最为尊贵的人,现在看来,这天宫主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陛下,惜月到殿。”她不得不出声,以唤起天帝的注意。
“惜月,你来了?”寂遥闻言抬眸,看向她的视线里,含了几分浅淡的愉悦。
“是的,陛下,”她略一颔首,继而又问,“不知陛下传惜月入天宫,所为何事?”
眼见白惜月的神色如常,料想那白钰并未将完整的事实全盘托出,思及此,城府颇深的天帝终是放下心来,面上的表情亦随之有所放松。
他唇角含笑,声音清朗,缓缓道:“惜月...”
“我封你做公主,可好?”
第70章 是夫妇,一间房
白惜月赫然抬眸, 不敢置信:“陛下...何出此言?”
锦衣玉冠的天帝沉吟片刻,自御座起身,缓缓步下九层玉阶, 泰然自若行至她面前。
沉声道:“我说过,我与你很是投缘,一直以来, 都将你当是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是以, 这个想法,很早之前就萌生了, 现在提出来,是想问问你的意愿。”
“惜月不愿。”仙子低眉垂首, 简短的拒绝。
白惜月很清楚, 赐封公主,日后是要继承天界大统的,她委实不愿。
寂遥一怔, 但始终不露声色, 他温和问道:“为何?”
“我只是青丘最普通的一只狐狸, 实在难堪大任,望陛下收回成命。”
“不行...”寂遥却是轻摇了摇头, 语气颇为无奈, “惜月, 只有你, 只有你才能坐上这个位子;只有你, 能继承我的意志...”
“陛下说笑了, 就算全天下都讳莫如深,但是...”白惜月难堪地笑笑,有些自嘲, “但是,谁会信服一个魔头的女儿,来担当这天下之主呢?陛下,你说是吧?”
“不过是三千年前的事了,”寂遥叹息一声,将手搭上她单薄的肩膀,语重心长,“没有人可以,永远活在过去,你不行,你爹爹也不行...我们都不行。眼前的事,今后的路,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仙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天帝抬手打断。
“你先别忙着拒绝。”仙人负过手去,目光深沉地睇着她,“如今你虽已出师,但仍需历练,眼下员峤和岱屿两岛,尚缺人主理,我有意着你前往员峤岛,去好好看看这众生万相,之后...你再给我答案。”
“去员峤岛,看众生万相?”她有些不解。
“是的。”寂遥轻叹一声,神色复杂,“去看看吧,去看看那些渺小如蝼蚁的凡人,去看看这些卑微的凡人是如何同命运抗争的,去看看,什么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届时,你便会理解我,理解昊天帝,理解我们所做的一切。”
天帝的语气中,隐隐有一丝恳求,白惜月到底是不忍拒绝。转念一想,反正她如今思绪烦乱也不想回家,去岛上历练一番,精进修为也是好的。更何况她要去的,是传说中的员峤仙岛,亦是她爹爹当年...入魔的根源。
“惜月...”她拱手施礼,形状恭顺,“谨遵法旨。”
任命青丘白惜月为员峤岛主一事,果真如天帝所料,在凌霄殿引起了轩然大波。
他闲闲倚靠着宽大的御座,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面无表情地听着殿下的嘈杂,那气定神闲的姿态,隐隐透露出一种不容违逆的压迫。
经过三千年的休养生息,天庭的道仙势力日渐恢复,曾经从云端跌入尘埃的天帝寂遥...亦随之渐渐强硬起来。
他比谁都更清楚,九重天是个吃人的魔窟,没有实力...就像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锦衣玉冠的天帝淡淡一笑,连笑的弧度都拿捏的刚刚好,威严又疏离,仿佛他天生...就该是王者。
“卿等之意见,本座了解了,无非...觉着白惜月来自青丘,非是天界之人,不该担任天庭官员的职务。”他顿了顿,继而说道,“但本座以为,青丘和天界最初本就同为一体,就算后来分隔两界,多年来仍是一衣带水不论彼此,互聘官员,互结联姻,皆时有发生,这没什么好议论的。”
话音刚落,便有仙家出列:“可是陛下,为神尊净化后的员峤仙岛,如今可以说是灵力最为充沛,仙气最为醇厚的封地...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去主事,怕是难以服众啊。”
此言一出,众仙家纷纷附议。
寂遥倒也不恼,只是淡淡道:“各位爱卿,你们可还记得,自己天考时的情形吗?”
没想天帝会有此一问,众人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知该如何作答才算妥帖。
他冷眼睇着殿中面面相觑的一干大臣,道:“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个人,能在没有任何法器的情况下制服天魔,顺利出塔吧?”
这下,一众仙家可是明白了天帝的话中意,不说白惜月出任岛主难以服众吗?可人家仅凭两千年的修为,便赤手空拳的降服了天魔...这的确,不是常人所能办到的。
不,更确切地说,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作为的神仙,简直凤毛麟角。
也不知这白惜月是如何办到的?她本是神族和道仙的后代,受那一半道仙血统的拖累,按理讲,仙资不该这般出超啊?...
见座下一众哑口无言,俱是答不上话来,寂遥也没心思同他们周旋了,一语定乾坤:“此事已毕,不作他议。”继而面色一沉,义正辞严,“至于那无故毁塔的龙族少主孟怀枝...明日起,贬去岱屿守岛,将功抵过。”
对于在天界毫无根基的白惜月来说,出任员峤岛主的确是升迁,然而同样是守岛,于本该回苍龙阁继任阁主之位的孟怀枝而言,却是大大的贬斥。
不过,也不得不佩服这位龙族少主的心机,装傻充愣这么多年,一朝毁塔,便让天下人见识了他的实力。
不然,今天这任命白惜月一事,可没那么容易混过去。
就在众仙家纷纷暗自揣测,这道仙出身的天帝究竟能不能号令那骄矜不羁的龙族少主时,却听说接到天帝法旨的孟怀枝,连行李都没收拾,就欢欢喜喜两袖清风的出门了。
众仙家皆暗叹,奈何两千余年了,他们始终是搞不懂,这位天之骄子到底在想什么...
至于孟怀枝在想什么,他爹孟阙,心里最是清楚不过。
本来还想带着自家儿子,亲自登门上青丘去提亲的,哪晓得...会出这么一个变故呢?月儿毫不留恋的上了天庭,毅然决然接了天庭的聘书远赴海岛上任,想来,也是在寻求逃避。
此时再提婚嫁之事,未免太不合时宜。
这次天庭遣小龙去守岛,孟阙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开心的,不然,小龙就该是要接任阁主之位了。一旦他接替了这个位子,那么,他和南袖就会入主无上天,从此不再过问六界四海任何事...届时,说成是天人永隔,亦不为过。
如今,又再拖了这么一时半刻,他竟感到莫大的安慰。
不过,出乎孟阙的预料,他以为一心想脱离凡尘的南袖,知道这个消息该是会怄气的...
然而没有。
红衣女仙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仿佛早就料到会是如此。
南袖的脾性,孟阙是最了解的,一旦她有所反常,那么...就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大事...
是啊,如今月儿已经回归天庭,彻底走进了一众神族的视线之中...所谓的大事,
才刚刚开始。
......
白惜月轻装上阵,只携了一纸御诏,便步出南天门,一路向东行去。
她一边驾云,一边想着心事。
凌霄殿上,天帝与群臣的那一番唇枪舌战,她自是有所耳闻。虽不明具体细节,但以她对天帝的了解,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不会抛出来说与别人听。
十拿九稳...那么,赐封公主这件事,在陛下运筹帷幄的盘算中,也是十拿九稳吗?
再度忆起天帝转身缓缓登上玉阶,去往御座的峥嵘路途上,只有他一身锦绣却更显孤寂的背影...
“去看看吧,去看看那些渺小如蝼蚁的凡人,去看看这些卑微的凡人是如何同命运抗争的,去看看,什么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届时,你便会理解我,理解昊天帝,理解我们所做的一切。”
天帝深沉的言语,仍不时在耳畔回旋,可这究竟...是何意呢?
遐思间,只感到一阵熟悉的灵气出现在前端,她不由停下了身。
抬眸一观,只见漫天金云之上,有一人身着月白锦袍,只襟口和袖沿暗绣了针脚细密的靛蓝色粼粼水波纹。发顶那剔透白皙,不掺半点杂质絮穗的明玉冠,在金光的映照下愈发温润。
来者浅淡一笑,道:“好巧啊,月儿也是要去...海外赴任吗?”
白惜月并不急着回答,只是静静凝了他半晌,终而摇头笑笑:“是啊,少阁主可是要与在下同行?”
孟怀枝来到仙子身边,轻轻牵起她的手,语带调侃:“在我面前,你可不能自称‘在下’,毕竟,月儿是堂堂岛主,怀枝只是个守岛人,今后,还要请天官仙子...多多照拂才是。”
“那我该自称什么?”她歪着头问。
仙君想了想:“最好是‘为妻’,若要娇俏一点,‘奴家’也是可以的。”
白惜月面上一红,她始终是低估了这人的脸皮。
“少贫...”仙子先是娇嗔了一声,继而敛了神色,沉声道,“我打算先去一趟人间,再去员峤岛。”
“好。”不必过问缘由,他眼里有光,答得毫无迟疑。
也不知是心里哪根弦被人无意撩动,白惜月顿挫片刻,忽而扑入仙君的怀中。
“月儿...”
这声“月儿”,孟怀枝唤的极轻,恍如梦呓一般,随后双臂用力,将怀里的仙子圈得更紧了。
他说:“我很想你,每一天,每一刻,我都很想你。”
白惜月不作声,只是不停地点头,她知道啊,她都知道。
不管日月如何轮转,不管四季如何更替,不管沧海如何桑田,他总会在这里,把根深深埋进土里,把枝叶伸展至天际...
只有她知道,
她究竟有多么幸运。
在下凡之前,两人屏去了各自身上的仙气,落身于一处临海的藩镇。
由于港口的水深和温度适宜,再加之海上贸易愈加频繁,这座不大的藩镇,倒是人声鼎沸,热闹得很。
往来商旅一多,这客舍酒家亦兴盛,恰好天色也不早了,两人行入当地一家,装潢甚为雅致的客栈落榻。
一楼摆了几张茶桌,有好些旅人正在有说有笑的吃喝,但见孟怀枝和白惜月跨入了店门,几乎同时投去了目光。
两人本就是天人之姿,就是见多识广的神仙也常常为他们驻足,更何谈眼界有限的凡人了。
心爱的仙子被人过分瞩目,孟怀枝心头很是不悦,早知道,就该换副面孔再入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