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也是,毕竟又不是权贵人家那等家生的奴婢,在外头人看来,一个七岁的女娃子,又能干得了什么?至多烧烧火擦擦灰的小事,送来莫说干活赚工钱了,只怕还不够主家给的一顿干粮!
事关儿子一辈子的前程,潘木匠家的自然不敢沾这个便宜,回去一琢磨,便去与亲家商量了商量,将家里家外、干活都是一把好手的大女儿送了过来。
苏磬音刚开始还有有些失笑,不过见着人后,原本想要叫潘家人将女儿带回去的打算,一时却有些犹豫了起来。
潘桃是被家里当作童养媳送出去的,因此虽然说起来已经嫁了人,但才不过十四,她所谓的“丈夫,”愈发还是个流着鼻涕四处跑的半大孩子。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或许是因着这般经历,跟着自个娘亲过来的潘桃,格外的拘谨且规矩,刚一进门,就唯恐被退出去似的,努力说着自己什么都能干,工钱给不给都不妨事,只要能吃饱饭就成。
这话听着实在是太心酸了,尤其苏磬音瞧着这姑娘整个人的确是干瘦的可怜,十四的岁数,莫说姑娘家该有的窈窕了,胳膊脸颊都是又细又扁,整个人都一根直直的干柴棍似的,只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恳求。
苏磬音一时好心,便也索性将人留了下来,也没什么旁的活给她,就是将存茂堂里外清扫清扫,平日里上课教书的时候,在外头守着一方小茶炉,添着点水,需要的时候可以立时就有水用。
工钱,也给她按着正常府里小丫鬟的一半给。
拿着对这样的待遇,却只干这么点活儿,潘桃心里似乎觉着是受之有愧一般,整日里就没见着闲过,潘桃学堂里上上下下,从房梁顶到桌子腿,连窗棱缝里的细灰,都要寻个小木棍来,用布子一点点的擦得干干净净,连学堂外头那一片青石板铺的空地,都要早晚打了水抹一遍,用帕子趴在地上的那种!
莫说苏磬音了,就连齐茂行这个强迫症,偶尔见了几回都连连摇头,只说不至如此,后来苏磬音实在没法子,干脆就在上课时,就都叫这潘桃哪儿也别去,就在一旁坐着守着,等着听她吩咐。
这才算是叫人有了些停下歇息的功夫。
即便是在一边守着,潘桃也是十分上心,时时刻刻都关注这苏磬音的动静,她略一抿抿唇,就立时送水上来,瞧着天气热,脑门上讲出了汗,就站在一边一下下的扇扇子送风。
尤其在身边跟着久了,苏磬音还偶然发现在她教导李子时,潘桃也会十分专心的听着。
下课之后,苏磬音一时起意问了几句,潘桃竟也当真断断续续的记下了不少来,见她问起,还颇有些害怕担忧似的,只说往后再不会分心,再劝几句,就说这些东西原不是她该听的,偶尔记着一半句,就是闹着玩罢了,说着瞧着外头起了一阵风,吹来些落叶,就又赶忙过去跑出去拿了扫帚。
苏磬音见状,便也将心下隐隐的打算都暂且收了下去,想着往后慢慢再说,也是因着这缘故,之后在存茂堂里,她对潘桃,便也常常多有留意照顾。
老实讲,虽然蟠桃不如她弟弟潘李子聪慧,性子又有些过分自卑内向,但苏磬音私心里,却反而更可怜在意潘桃多些,也算是无心插柳了。
心下这些念头一闪而过,也并不耽搁苏磬音同时指点潘李子执笔写字的姿势,最后拿起他默写出的几个生字,在其中几个字上圈了圈。
“嗯,比上次进步多了,这几个错了的字都记着,回去再在沙盘上好好多写几遍,明日再来,我就开始教你新书。”
“潘李子,你要知道,你已经比旁人启蒙晚了,便要越发用功,才能追得上。”
苏磬音思量之后,第一日里就定下了规矩,笔墨这些东西,都是潘家自备,潘李子在存茂堂里,每日可用两张宣纸,剩下与回家另练的,就一概不管了。
其实真说起来,莫说苏磬音现在的家底了,就算只凭她以往在苏府的嫁妆,几个学生写字练字的纸墨消耗,也不过是些许小事,她完全可以大方些,给潘李子送几刀便宜的纸笔,叫他回去之后,也可以用纸笔,而不是木棍在沙子上练字,
但能供得起,却并不代表就要无底线的白送,升米恩、斗米仇,这个道理苏磬音是清楚的。
尤其是潘李子细说起来,并非孤儿,也并不算是存茂堂里真正的学生,苏磬音之所以答应收下他,除了潘家人恳求之外,也是因为她准备了这么久,想要实践看看,如果有什么水土不服的地方,也好早日纠正完善。
正是因为刚刚开始,存茂堂的一切,苏磬音也都在格外小心,一点点的摸索,力求打一开始就能少走些错路弯路。
现在看起来,她的这个决定还是正确的,潘李子对存茂堂,对苏磬音,都是十分的感恩敬重,此刻闻言,立即站起身来,按着谢师的礼数双手交叠,躬身下拜,恭恭敬敬道了一句:“谢过夫人,小子谨记夫人教诲。”
苏磬音松了一口气,满意的看着潘李子姐弟退出去,自个活动活动肩颈,便也不急不缓的出了门去。
刚走出门口,苏磬音便熟门熟路的往西面的桂树下瞧去——
果然,眉目俊逸的齐茂行还是与前几日一般,坐在树下的荫凉处,静静的等着她出来。
“齐二,你又来啦?”
看见他的身影,苏磬音面上就已不自觉的露出一丝明显的笑意来,提起裙角,脚步轻快:“说了不用等我的,我每天就教一个时辰,完了之后,就回屋去找你了。”
齐茂行也推着轮椅迎了上来,声音清朗,面容清隽:“我在屋里也是白闷着,况且,有这刁钻古怪的男女之情在,在这外头等着你,只是想着你再过一刻钟、一盏茶功夫就又能见着你,心下便平白无故的很是高兴,并不觉难熬。”
哎呀,又来了……
苏磬音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脸,齐二总是这样,他并不是故意说情话,但总是这般一本正经、说着些好像是天经地义的直接言语来,就每每都能撩的她面红心跳,甚至于心花怒放。
恐怕书中那真正的情诗绝句,都未必有他这般直白坦率的言语,更戳人心!
苏磬音抿抿唇,微微笑着,没多说话,只是伸手去推了他的轮椅,两人一道不急不缓的往前兴趣。
刚走远,齐茂行便开口道:“方才苏府派了人来,说是后日晌午时分,大哥就要到京城了。”
苏磬音略微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自然至极的“大哥,”说的是她的大哥苏德笙。
回过神后,她有些瞟了齐二一眼,心下却也觉着熨帖,只是笑道:“嗯,等大哥回来了,我趁你去解毒的时候,也回京去一趟。”
齐茂行便有些犹豫似的,走了几圈,又忽的开口道:“大哥远道而来,你说,咱们用不用去京外迎一迎?”
苏磬音姿态闲散,毫不在意:“不必吧?只是大哥罢了,也不是什么长辈,苏府老管家那边肯定派了人去接。”
齐茂行便继续道:“那咱们后日是不是应该回京去,或者备一桌酒宴,趁着大哥刚回来,好为大哥一家子接风洗尘?”
苏磬音便有些奇怪起来,她原本以为齐二是因为在意她的缘故,才也这般在意大哥,
但是按着礼数,妹夫与妻兄,尤其是她这种,自小聚少离多,说白了,兄妹感情也不算十分深厚的,即便是久别重逢,第二天带着东西去走动一遭也就足够的。
甚至是齐二不去,只她自个过去一趟,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尤其是都知道齐二这还伤着腿,养伤不好外出,就更是正常的很。
哪里需要这般殷勤?
苏磬音低头开口:“当真怪了,你只是妹夫罢了,又是同辈,之前也没怎么接触过,你怎的这般在意大哥?”
齐茂行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口,
他十分后悔一般,低了头,认错似的口气:“我如今想起来,成婚前,还有接亲的时候,我与大哥见过两次。”
“当时,我的礼数……唔,都不是、十分周全。”
苏磬音推着轮椅的动作便是一顿,微微眯了眼睛:“哦?”
第92章
齐二之前对大哥无礼?
这个苏磬音还当真是第一次听说, 她想了想,齐二和大哥有过接触的应该也就两回,成婚接亲一次,之后三朝回门, 遇着相互见了个礼。
尤其那时候的齐二还是气人的齐茂行, 回门到了苏府, 只按着规矩恭敬见礼之后,就木头人似的在厅堂上坐了一会儿, 算好了一样, 饭都没吃,就又打着宫中有吩咐名头,留了礼告罪告辞。
之后临近黄昏,苏磬音回侯府的时候, 齐茂行倒是也按着礼数过来接了她, 也是卡着点似的, 多喝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只来得及一块与已经不太清醒的祖父磕了个头,说了几句“夫妻和睦、好好相处”的套话, 就又一道出去了。
苏磬音还清楚的记得, 她当时因为看到只短短三天不见, 便越发衰败起来的祖父,心情原本就沉重的很。
可即便身子已经这般了,祖父对她仍是满腔的慈爱牵挂,偏偏身旁被祖父殷殷嘱咐的明面夫君,却只不过是在敷衍欺瞒。
这一幕只叫苏磬音的心情更差,刚一出苏府的大门,她就对着齐茂行说了几句冷言冷语, 大约就是你都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索性也别过来了,也不必装模作样、欺瞒祖父云云……
齐茂行那时面色也不大好看,骑马跟着她的马车出了绫罗大街,一个字没说,便一甩马鞭,自个催马先回侯府去了。
但不论私底下如何,在苏磬音眼里,齐茂行大面上对苏家的礼数,还都是做了出来的,就连回门时将她撂在半道上,也是等着出了街口,家里瞧不着以后才先跑的。
且之后见面通信,她也并没有听大哥或者父母说起过齐茂行的不周全。
原来……竟并非如此吗?
苏磬音垂了眼眸,不过这么想想也是,她那时候刚与齐茂行新婚,便是齐茂行有什么不妥当的,家里大约也是会暗暗忍着的,总不能新婚燕尔,便为了这么点小事,叫他们夫妻离心……
想到了这儿,即便是知道齐茂行时日无多,早已打定了主意珍惜这最后的日子,要与他好好相处的苏磬音,一时间也有些忍不住的生气了。
苏磬音立在原地顿了顿,微微静了静心绪,便继续往前走着,又开了口:“你且说说,是怎样的不周全?”
她的声音与面色都还算平静,并没有露出什么震惊与怒色来,但轮椅上的齐二听着,却是不知道为什么,心下忽的一抖,立时就察觉出了一股不妙的预感来。
他这天生的敏锐五感还从来没有出过错。
齐茂行因此瞬间凛然,脊背挺的更直,但却也并未隐瞒,只是低了头,越发认真悔过的模样:“是大婚当日,我……”
大婚当日,按着惯例,来接亲的新郎官总是要受点难为的,而苏家大哥身为苏磬音的嫡亲兄长,再正经不过的娘家人,这个难为新郎官的人选,自然是当仁不让。
苏大哥是正经的读书人,算是比较敦厚好脾气的,并没有出什么太刁钻的法子来,等着几个小娃娃要了糖果子与零碎喜钱,便只是当前挡在门口,要他作一首迎亲诗来。
虽然都知道齐茂行是从武的,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出身草莽,侯府嫡出,又是给太子殿下做过伴读的。
苏大哥也不强求对方做出多么精妙绝伦的佳句来,他心下已打算好了,这新妹夫只要能做出、哪怕是背上一两句工整应时的呢,这么大好的日子,他自然就也会寻出好处的夸赞调笑几句,这拦门就算是过去了,既不伤情分,也算热闹一场。
但偏偏齐茂行就是没作。
他非但没作诗,还仗着自个一身功夫,半玩笑半真心的拱手相求,只说自个一介粗人,大哥若是真要他露一手,就只能拿出看家的本事,请大哥指教指教了。
这就有些过分了,毕竟苏大哥要他作诗,只是惯例热闹,齐茂行最多就是不精罢了,也不是就当真做不出来。
可他叫苏大哥一介读书人指教他这个太子亲卫拳脚,那就是实实在在的强人所难。
大喜的日子,当然也不会当真动手,话音刚落,一旁自有知事的从人喜婆听着不对,赶忙说着好听话接过话头,一派热闹里,到底是将这事就这样糊里糊涂的绕了过去。
拦门刁难也没干,就这么让他将新娘子接了出去。
“磬音你也知道的,家里定的亲事,我原本就满心不愿,当日出门前,被老爷教训了一遭,又提起了我自小习武的话头骂我愚笨不肖,我气不过,只觉读书人皆是些虚伪迂腐之人,偏遇上大哥让我作诗,一时冲动,才会如此……”
齐茂行说罢之后,解释了这事的原因,之后又立即老老实实的认了错:“对大哥无礼张狂,是我的错。”
苏磬音扭过头,却并没有理会他这认错,只是要笑不笑的抬了抬唇,提起了他上一句话头:“哦,迎亲就迎的满心不愿啊,那还当真是委屈了齐将军。”
这话一出,大热的天儿里,齐茂行便又觉着浑身一凉。
“我不是!”
齐茂行满面焦急:“磬音,我……不是,从前我,并不是……”
苏磬音微微吸一口气,说起来,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起码,比她之前猜测以为的“冒犯失礼,”要轻得多。
更莫提,之前是之前,她自个亲口说过,不提过去的事,这会儿又这样阴阳怪气,细说起来,其实是不应该的。
但互有情意的男女在一块,哪里会只论应不应该?
且正是因为在意了,有时候才会忍不住的不讲应该。
“好了我知道了!”
苏磬音此刻便有些未能免俗,她忽的开口,径直打断了齐茂行的话头。
她咬着手指头迟疑了一会儿,想要再怪齐二几句,却既知道不应该,还有些舍不得;可要就这么过去了,又觉着心下不痛快,实在是平不下这口气。
最终,只好什么也没说,只是闷闷看了看天色,说了一句不早了赶快回去,便当前迈步向着屋里的方向动了步子。
不过这次就没有再像刚才一样,帮着齐二推轮椅了,只是自顾自甩手往前,倒将坐着轮椅的齐茂行也落在了身后。
齐茂行也没敢叫人,只自个伸手推着轮椅用力往前赶,好在没走几步,前头的夫人就也放慢了速度,足够他自个跟得上来。
见状,齐茂行心下便又觉一暖,跟在苏磬音身后到了门口之后,想了想,没有先进去,而是先去外头找了月白,叫她熬一碗苏磬音爱喝的甜汤来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