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为师父难道不急吗,但急有什么用。
也许正因为了悟这般执拗的性情,所以情劫才为他最难度过的劫难啊。
“情劫之事只是其一,师兄有没有想过,随着了悟名声越来越盛,世间广为流传的却不是他做过什么,而是他与合欢宗妖女的风流韵事!到那时,信徒如何看他?如何看大慈大悲佛道?如果看我佛门?”
气氛逐渐僵持,片刻之后,戒律院首座双手合十:“还请师兄再多考虑。”直接转身离开议事殿。
在戒律院首座离开后,其他长老也纷纷告辞离开。
等到议事殿所有人都离开后,圆苍起身走回议事殿后方的佛殿。
他推门走进里面,发现自己的弟子正跪坐在佛像前低声诵经,温声问道:“怎么突然过来找为师了?”
了悟停下诵经,默默从蒲团上站起身:“今日怕是又要让师父为难了。”
“你都知晓了?”圆苍声音里有些惊讶。
“前两日有长老找弟子谈过心。”
圆苍无奈:“他们啊……”
轻叹一声,圆苍也不想多评价什么。
他走到了悟身边,给了悟递了六炷香:“你怕是也为难了吧。”
了悟垂下眼将六柱香点燃,瞧着香头亮起星火,他分出三柱给圆苍,手上剩余那三柱被他小心插进香炉里。
香烟袅袅而上,白雾有些模糊了悟的容貌。
了悟双手合十,仰头望着佛殿上慈眉善目的佛祖,似乎是期待着他能给自己再降下新的指引。
但许久以后,佛像依旧平静。
了悟缓缓放下双手。
“为师发现,这些年来,为师能给你的建议越来越少。到如今能留给你的告诫,依旧是那句好自为之。”圆苍突然轻声开口。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纤细而白皙的指尖落到白绸上端,缓缓将那覆盖在他眼前的白绸解下来。圆苍似乎是有些不适应突然的光线,他还是紧闭着眼睛没睁开。
“机缘已到,未来局势变幻莫测,为师也是时候闭关突破化神期了。”
了悟脸上浮现出浅浅笑意:“提前恭贺师父。”
“这的确算是一件好事,就是以后要你一人独面几位长老了。”
“师父不必担忧,这本就是弟子自己的事情。”
第一百二十七章
雨淅淅沥沥下着。
衡玉瞧着这位前辈穿着蓑衣挡雨, 她起身往林子深处走去,片刻后折返回来,头顶上撑着一片巨大的树叶。
灵力罩已经被她撤掉,风斜吹过来, 有些雨水打在她的裙摆上。衡玉也不太在意, 继续看着这位前辈喂鱼。
鱼竿尾端附着的鱼饵大概有些特殊。
吃过鱼饵的鱼并没有离开, 被鱼饵吸引过来的鱼倒是越来越多。
不知过了多久, 鱼群变得拥挤而混乱。
越是混乱,能吃到鱼饵的鱼越少,最开始食用到鱼饵的几条鱼身上出现细微的变化。
它们身上的金光越来越浓,原来的鱼须逐渐变短,鱼头也发生变化。隐隐看去,似蛟似龙。
那些金光蔓延开, 又慢慢汇成一股,最终化为一道拱桥。但只有最像龙的那条鱼在用力往拱门跳去,想要就此跨过拱门完成进化。
在这条鱼恰好跃过拱门那一刻, 整个湖面都亮起金光, 一道巨龙虚影隐隐约约显现出来, 最后腾空而去。
等衡玉再细看,她发现湖面上一派平静, 刚刚那些还在争食的鱼儿都已消失不见, 一切仿佛都是她的幻觉般。
闭上眼睛, 衡玉在脑海里不断回想那副画面, 一遍又一遍。
——这位前辈随意点化普通的鱼, 竟能顺利让鱼化龙成功。这是何等通天彻地的手段。
她的路走到极致, 也会是一种创造众生、造化众生之路。
在她想到这里的时候, 一道无形的屏障在她眼前慢慢破碎开。而她腰间别着的玉牌正在源源不断提供倾慕值。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衡玉慢慢睁开眼睛。她还身处在湖边,神秘人依旧握着那根鱼竿。
似乎是察觉到她清醒过来,神秘人将手中鱼竿放下:“恭喜突破。”
衡玉眸中慢慢沉淀出笑意:“多谢前辈成全。”秘境隔绝了雷劫,等她离开秘境度过雷劫,就是一名真正的元婴期修士了。
“可惜你已有师承,不然我很想收你为弟子。”神秘人轻笑了下,笑声一如既往空灵,“我的弟子们都很出色,一直在竭力继承我的衣钵。唯独创造万物的能力,他们无人能领悟。”
衡玉心跳失率。
对方话里有几层意思,一是他看出她拥有这种能力;二是他拥有这种能力,甚至更为成熟。
这位前辈,绝对不可能是合欢宗的人!她现在在哪里,难道从一开始她就不在沉溪秘境中吗?那对方又是谁?
思及此,对方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偏偏这个答案过于骇人,于是衡玉继续保持沉默。
“我只是抹意志罢了。”神秘人温声道,“原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察觉到你的能力,故此前来一见。”
衡玉慢慢舒口气:“前辈能指点我吗?”
“能指点你的,都已经指点了。”
他指的,是刚刚垂钓的场景。
“除了修炼。”衡玉说。
神秘人带着些不染浊世的超然出尘,偏偏又温和得令人生不出畏惧:“你觉得这世上有永远正确的人吗?”
“没有……即使是剑祖、阵祖这般先贤。”
神秘人似乎是听出她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又笑了下:“但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的话都是正确的。他们给出的解决思路,是穷尽漫长岁月探寻出来的。也许花上同样漫长的时间,后人能找出不同的解决思路,但那耗的时间太长了。”
衡玉心尖一颤。
她心里慢慢升起一股缺失感,这种空荡荡的感觉让她不由攥紧手边的归一剑。
——漫长的时间吗。可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了悟啊。
若他的情劫一直毫无进展,所有人都会逼他。
神秘人声音柔和,带着些宽慰与安抚:“不破不立。也许亲眼去看看,你会有所决断。”
他袖子一拂,衡玉发现她已身处于另一个时空。
她转头去看神秘人,却发现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留在原地的只有一片晶莹剔透的菩提叶。
衡玉小心将菩提叶收起来,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古朴而大气的建筑风格。
菩提树参天生长。
白玉石台阶长长铺了一路。
这是无定宗。
衡玉垂眼将手攥成拳头,就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有些不对劲——她现在是虚影状态。
刚刚那位前辈说,要她亲眼去看看吗?
衡玉迈步,沿着白玉石台阶一路走到尽头,一个高大的殿宇映入衡玉视线。她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大殿里,几位元婴期长老围坐着,似乎是遇到什么难题,他们神情严肃皆无法展眉。衡玉走进来时并没有惊动到任何人。
“道门的信徒还真是卑鄙无耻,居然在大肆传播这样的谣言!”一位穿着蓝色僧袍的长老突然暴喝出声,气得脸色发胀。
“道门……道门的事稍后再议,若不是我们的佛子身有把柄,又如何会被这般流言蜚语攻讦。之前有着渡劫的说法挡着,现在明明有机会渡过劫难,却是他自己不愿忘情!”
“信徒那边倒也罢了。宗门里,了悟的威望已是大不如前,不少弟子、长老,就连同修大慈大悲道的静守老祖都对他颇有微词,觉得他耽于劫难不能自拔,他又为何执迷不悟。”
“唉。他是从不曾耽误过修炼进度,但之前几次情劫取得进展,他的修为都突飞猛进,若是一口气度过情劫,怕是有望直冲到元婴后期。到时再辅以天生佛骨,普通化神期邪魔压根不是他的对手。我们这般执着,为的从不是个人私欲,而是佛门和苍生,现在倒成了恶人一般。”有个长老苦笑,脸上写满无奈。
“……圆苍师兄闭关了,没有圆苍师兄挡着,长老这边向了悟直接施压如何。他在封印地闭塞太久了,也是时候听听旁人是如何评价他的。”
“静守老祖不日出关,他是了悟的师祖,就请静守老祖多劝劝了悟吧。”
长老们七嘴八舌,各人有各人的说辞,但到最后都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在指责了悟。
这些声音缭绕在佛殿上,最后尽数被衡玉收入耳里。她抱着归一剑,脸上布满冰霜,薄怒染上眸里,那双干干净净的眸子瞬间像是布满烈焰一般。
再也没办法听下去,衡玉猛地转身,快步走出佛殿。就在她左脚刚迈过门槛时,她周遭的空间再度变得扭曲起来。下一刻,衡玉发现她来到无定宗藏经阁门前。
这时候接近傍晚,不少弟子结伴从藏经阁里走出来。
待到藏经阁前安静下来时,漫天的红霞已经迅速化成夜色,有人慢慢走上台阶,给藏经阁前挂着的灯笼点火。
灯笼亮起那一刻,火光落在他的脸上,将他那带着几分倦色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也许是因为有些疲倦,他不像记忆中那般缄默而温柔。
现在的他显得有几分神圣而冷淡,虽还是温和的,却也带着淡淡悲天悯人的疏离。
衡玉慢悠悠走下台阶,来到他的身边,伸手去勾住他的尾指。
她只是一道虚像,两人触碰时,衡玉并没有感应到他身体的丝毫温度。
但就在她要将手移开时,了悟仿佛受惊般,另一只手没拿稳火折子。火折子掉落到白玉石地板上,迅速熄灭,灯笼被风吹得一阵晃悠,里面的烛光便变得黯淡起来。
今夜没有星月,于是周遭迅速变黑。
了悟侧头环视周围,声音有些许困惑:“为何会感应到洛主的气息。”
衡玉微愣,笑:“真的吗?”她抬手抚摸了悟的脸,就站在他的正前方,“这回感应到了吗?”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了悟抬手, 用指背触碰自己的颊侧。
温热的触感蔓延开来。
他似乎还有些困惑,于是便慢慢拧起眉。
衡玉知道他其实并没发现自己的存在,只是不知为何他刚刚会感应到气息。
她往后退开两步,轻声提醒:“别拧眉啊。你该继续点灯笼了。”
了悟舒展眉心。
他看着自己刚刚点燃的灯笼已经被风吹灭, 便重新点燃火折子, 将面前这盏灯笼里的蜡烛点亮。从烛芯窜起的火苗稳定下来, 了悟朝下一盏灯笼走去。
一盏接着一盏。
灯笼如长河般照亮昏暗而宁静的台阶。
了悟将他手上的火折子熄灭, 在白玉石台阶坐下,仰头紧紧盯着天空。
衡玉坐到他身边,仰头观望夜空,仔细瞧了半天,依旧没找到任何一颗星星:“这夜空有什么好看的。”
“今晚还是没有星星。”了悟低声自语,“这夜空看起来, 倒有几分像是封印地的夜空了。”
“你想回封印地了吗?”衡玉侧头去看他,见他那漆黑的眼眸始终盯着天上,里面仿佛有暗潮在涌动, 她便凑过去摸他的睫毛, 似乎是想要将他的睫毛数量数得个清清楚楚, “那些长老和弟子,以及你的师祖, 是不是让你为难了?圆苍掌教闭关, 最会护着你、站在你这边的人不在了, 你以后的处境怕是要愈发为难。”
“冰魔祖已经成功将帝魔祖唤醒, 他们现在正在暗地蛰伏, 慢慢恢复实力。局势变得太快, 师祖出关之后定然会让贫僧通过玄佛镜入封印地深处, 借着生死的考验度过情劫。只是不知洛主要闭关到何时……”他的声音有几分怅惘, 融在冰凉的夜风之中,更显得萧瑟。
——了悟师兄,我就在你身边啊。
衡玉心下自语。
-
夜色渐深。
了悟枯坐片刻,起身离开这处台阶,慢慢赶回他的屋子。
他的屋子还是和衡玉记忆中一模一样,外墙爬满不知名的藤蔓,环境格外清幽。
了悟推开门后走进里面,点燃蜡烛,坐在桌案前翻阅经文。
他翻阅得很慢,似乎是在思索些什么。
衡玉凑过去瞧了几眼,发现这是本梵文写成的佛经。
她之前为了悟专门学过梵文,虽然不是很熟练,但简单阅读还是做得到的——佛经这一页讲的是玄佛镜的功能。
玄佛镜是佛祖成佛前制成的一件法宝。
它可以复制场景,让佛门弟子在里面接受到生死的考验。
那里面的考验都极端凶险,唯有完成所有考验才能够从玄佛镜里出来。
佛祖慈悲,但这件法宝却沾染过数不清的佛门天骄的鲜血——再惊才绝艳,身为修士无法争渡,无法成就长生大道,终是要魂归天地。
“你师祖想用玄佛镜助你突破情劫吗?”衡玉低声说。
她见了悟换了本佛经在轻声诵读,便稍稍远离,免得打扰到他。
在屋子里静静站立片刻,衡玉走到他床榻边,一眼就看到那被摆在枕边的草蜻蜓和草蚱蜢。
除此之外,两盆君子兰、香炉里的雪松……
这屋子的摆设,看起来就像是封印地里那间厢房的翻版。
衡玉回到他身边,趴在桌面上静静看他。算着时间已过子时,她提醒道:“夜已经深,你该睡了。”
佛经恰好已经被翻到最后几页。
将手上这本佛经翻阅完,了悟轻轻合上书籍,将它放回到书架里,洗漱后上床平躺着。
墨色的帐子披散下来,衡玉钻进帐子里,蹲在窗边,凑近他耳畔轻声说:“晚安。”
“晚安。”了悟瞥了眼枕边的草蜻蜓,盖好被褥闭上眼睛。
衡玉无声笑了下。
静等片刻,发现自己居然还没离开这处空间,她有些诧异,她会以这种形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