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佛——大白牙牙牙
时间:2020-10-30 09:28:20

  连她也在。
 
 
第一百三十一章
  忘忧草, 以血养之,每月浇灌一次,一年花开结果。
  服用其果实, 忘情而不灭记忆。
  ——《合欢宗宗史》
  -
  衡玉躺在暖帐里, 睡得格外不踏实, 反反复复陷入梦魇。
  梦中,她误入佛殿。
  那熟悉的人站在佛像下方,始终安安静静凝视着她,不吵也不闹, 神情里的哀伤却像是一池凝固的时光。
  她下意识往前迈步, 两人如同身处不同纬度的空间般, 她怎么往前走, 都无法拉近两人的距离, 只能一直徒劳无用地站在那里, 被他哀伤的眼神, 一遍又一遍凌迟。
  以前,只要觉察出他情绪低落, 她便不自觉去哄他。
  十指相缠、拥抱,直至缠绵,一次又一次次都是她先行主动。
  如今也是她先行放弃。
  衡玉翻身的动静大了些,天蓝色床幔上方挂着的大铃铛被震得抖动。
  叮铃叮铃——
  声音清脆也嘈杂。
  薄被一角早早滑落到地上, 随着她翻身的动作, 盖在她身上的被子也在往下掉。早晨寒露重, 不比艳阳高照时暖和,衡玉明明没盖着被子, 额头却闷出一层薄薄的汗。
  晨曦从外面探进来, 被天蓝色的床幔过滤之后, 才轻飘飘落到衡玉的睫毛上。
  刺眼的光线一照,衡玉睫毛剧烈颤抖起来,挣扎般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她睁着眼睛,凝视着床幔上的铃铛。
  待到意识全部回笼,衡玉胡乱摸着床榻周围,始终没摸到被子。
  她用手支起身子往床底探了眼,伸手一捞将被子从地上捞起来扔回到身边。
  睡意已经全部驱散,衡玉赤脚下床,踩着冰凉的地板走到窗边。
  窗台上,那盆栽种着忘忧草种的盆栽正安安静静摆在那里。
  被黏稠的血液浸泡一夜,现在草种顶上已经冒出尖尖的小芽。那小芽是草绿色的,色泽清新而明艳。
  但混着泥土里那黏稠的血色再看,便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长得还挺好看。”衡玉点评一句。
  就是有点费血。
  她在窗边坐了会儿,原本想出去晒晒太阳,又怕游云瞧见她会心底来气,便继续枯坐。
  枯坐时人总容易胡思乱想,衡玉觉得这项事情也不太适合自己,一时之间竟不知做什么好,干脆研究起阵纹来。
  游云把小白送回来时,桌案上已堆满密密麻麻的阵纹图纸。
  他瞧了几眼,见桌案实在乱得很,按照顺序帮衡玉整理阵纹。
  衡玉趁着画完阵纹的间隙瞥游云一眼,瞧见他的动作,她太阳穴不自觉抽疼起来。
  她有个坏习惯,研究东西时一旦入了迷,在停止研究前都不会整理图纸,于是东西总是乱扔着,洒得到处都是。那时候了悟来找她,总是跟在她身后整理图纸,初时她觉得这样很打扰她的研究思路,便随口说了一句,他再来整理时动作就格外的轻,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尽可能地不打扰到她。
  “你这是什么表情?”
  游云整理好图纸,抬眸瞧见衡玉的表情,瞬间就炸了。
  “为师委屈自己帮你忙,你居然还嫌弃我。”
  “师父,我嫌弃你打扰到我了。”衡玉认真道。
  游云险些气出个好歹来。
  孽徒!
  果然是孽徒!
  -
  第二次浇灌忘忧草时,恰好碰上合欢宗新一届弟子选拔。
  每一次浇灌,血液用量都要比前一次多上些许。
  衡玉听到游云这句介绍,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用量?这个词听着怎么这么古怪。”
  动作幅度大了些,血液便从花盆边缘溅出来,衡玉心疼得半死,瞪游云一眼:“师父,能别逗我笑吗。”
  游云暴躁:老子什么时候逗你笑了!
  鲜血割破手掌的滋味并不好受。
  衡玉的体温本就比寻常人低,现在更是觉得冷得难受。
  她舔了舔唇角,兴致勃勃换了个话题:“等会儿过去看弟子选拔时,我定要将藏经阁前方的台阶料理一番,免得它让漂亮的师弟师妹们受伤。”
  游云:“……为师和你就是宗门里最漂亮的两个,只要你不受伤,那台阶咋样又有什么关系。”
  衡玉慢吞吞道:“好像也有道理。”
  游云抬手扶额,用墨骨折扇抵住自己的下巴。
  他心下嫌弃,觉得自己徒弟今天犯蠢得可以。
  等泥土全部浸湿后,衡玉服下丹药,慢慢用淡粉色的纱布缠绕自己的手掌,遮去掌心那需要几天时间才能完全消去的刀痕。
  游云看不下去,伸手帮她包扎。
  触碰到她手掌的温度时,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刚刚为何一直在东扯西扯——不过是身体难受,所以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罢了。
  包扎好后,游云取出件披风示意衡玉披上。
  “太阳高悬,大热天的穿披风,别人不会觉得我性情古怪吧。修真界里一些有名的老妖婆,她们的生活习惯就异于寻常人。”
  衡玉怅然,但也没把披风解开。
  游云顺着她的话反驳:“长得好看做什么都是对的。”
  衡玉:“……”
  她师父最近格外不对劲,为什么总是夸她长得好看。
  虽然这是事实就对了:)
  所有顺利通过试炼的弟子都会聚集在试炼台,师徒两一路斗嘴一路往试炼台赶去,外加一个总在咕咕咕附和的小白,气氛便显得格外热闹。
  合欢宗难得有热闹事,许多手头没事的内门弟子和长老都赶来凑热闹,连掌门也亲自露面。
  撇下游云和小白,衡玉走去找舞媚玩。
  舞媚、慕欢她们都已经顺顺利利晋入结丹中期,但这样的晋级速度放到衡玉面前压根不够看。她们两人羡慕嫉妒一番后,开始吐槽衡玉。
  “大夏天的,你披什么披风。”慕欢说。
  舞媚不动声色用手肘撞了下慕欢,示意慕欢别再往下吐槽。她发现衡玉今天的状态不太对,整个人身体冷得很。
  慕欢被莫名其妙撞了下,有些茫然地扭头去看舞媚,眼神里带着几分指控:你干嘛。
  舞媚狠狠瞪回去:难道不该是我问你你要干嘛吗。
  她们两人的互动简直不能更明显,衡玉当作没瞧见两人的小动作,转移话题问道:“你们现在已经有结丹中期修为,可以脱离少主身份担任记名长老,打算什么时候去变更身份。”
  “昨日已经变更了。”舞媚晃了晃自己的玉牌。
  新一届弟子入门,迟早要重新选出新的少主,他们修为既然已经足够,自然不必再眷恋一个少主的名头。
  “欸,说起来,你现在这个修为完全可以收徒了,打算收个徒弟吗?”舞媚问道,“挑个年轻貌美有活力,还会哄人的男徒弟,想想就很爽啊。”
  “暂时不打算。”衡玉摇头,“不过师徒恋是禁忌,请你们两个以后收徒时控制自己一些,不要向你们鲜嫩的徒弟伸出魔爪。”
  碧空之上的烈日愈发灼眼,火辣的阳光烧灼大地,气温越升越高,衡玉的身体也慢慢回暖。
  -
  近来无定宗很热闹——闭关多年冲击化神中期的静守老祖顺利突破出关。
  静守祖师是了悟的师祖,得知师祖出关后,当天了悟就赶去拜见静守祖师。
  在了悟到来之前,已经有几位元婴期长老正在拜见静守祖师。坐在外殿大概等待了两刻钟,一身灰袍的静守祖师才从内殿走出来。
  “师祖。”了悟双手合十,起身向静守祖师行礼。
  静守祖师在他身侧坐下,指骨在桌面上轻叩,了悟会意,给静守祖师倒了杯温热的茶水。
  慢酌两口,静守祖师放下茶杯。
  “刚刚那几位长老寻贫僧,除了问候之外,还说了你的情劫一事。”
  了悟早有所料,因此对静守祖师现在这番话并不意外,他温声道:“不知师祖有何指点?”
  “你是佛门之光,现在还需要他人的指点吗?”静守祖师问道。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嘲讽。
  但他声音温和至极,里面甚至透出几分浅淡的温柔和无可奈何来,于是话中的嘲讽便被冲淡不少。
  了悟双手合十,垂下眼表示恭谦。
  “会不会对师祖心存不满。”静守祖师突然轻笑了下。这是他见到了悟后的第一个笑容。
  “弟子知道师祖的种种考量。”了悟说。
  静守祖师娓娓说道:“随着时间的推移,责难你的人会越来越多。若你始终不悟,长老们对你的不满就会尽数转移到你师父身上。虽然这些年,你师父在掌教的位置上做得非常好,但如果长老会始终坚持,也会有其他适合的长老替代你师父的位置。”
  了悟垂眼,不再言语。
  他现在所站的位置格外孤高,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做好准备吧,过段时日贫僧送你入玄佛镜里。只有突破情劫,你才能从里面出来。”
  了悟应是。
  两人继续静坐喝茶。
  喝了几口茶水,静守祖师端着莲花形制的茶杯,开始询问了悟的佛法进展。
  待到暮鼓敲响,了悟起身告辞离开。
  静守祖师点头,在他转身离开前又叫住他,说:“合欢宗与无定宗羁绊过深,又与邪魔有着深仇大恨,若是邪魔卷土重来,无定宗之后最危险的必然是合欢宗。而他们宗门因诅咒一事,并没有化神期坐镇……了悟,你应该很清楚一件事,在修真界里想要守护什么东西,就必须有实力。”
  又是一个告诉他无法双全的好理由。
  了悟心想。
  说它是好理由,因为他无法反驳。
  他突然很想很想见衡玉,再次确认不是自己一个人在苦苦挣扎,她也在朝他奔赴而来。
  他会为此欢喜很久。
  也会为此继续艰难寻求两全之法。
  “师祖……”了悟慢慢启唇,有些艰难地道出自己的请求,“玄佛镜的启动需要不短时日,弟子想离开宗门游历一番。”
  静守祖师看着他。
  那双历经岁月之变迁的眼里含着通透,仿佛一眼就瞧进他心底。
  “去合欢宗吗?”
  把请求说出口后,其他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下来。
  了悟点头:“是。”
  “不行。”静守祖师直接拒绝,带着让人无法反驳的坚定。
  了悟垂下眼:“……那剩下的时日,弟子就在封印地驻守吧。”
  待在那里,至少会让自己更高兴些。
  离开静守祖师的院子时,了悟捏住袖子里的远程传讯符:他现在若是点燃远程传讯符,不知能否联系上洛主。她出关了吗,一切都还顺利吗。
  不知道是哪个师弟在玩闹,铃铛声从远处传来,没入了悟耳里。
  听着这清脆的声响,了悟停下脚步,浅浅轻笑,想起衡玉左手手腕上日日佩戴着的那串相思果铃铛手链。
  记忆里,因他总喜欢吻她的左手手腕,响彻在两人间的铃铛声里轻易便勾出几分暧昧底色。
  了悟抬起左手,看着隐在袖袍下那串属于他的相思果手链:她若是出关,定会试着联系他的,他且再耐心等等。
 
 
第一百三十二章
  衡玉睡醒午觉, 起身绾发时,才发现了悟为她雕的那根栀子花木簪从中间部分断裂开了。
  木簪是用普通木料雕琢而成,她一戴便是数十年时间, 木料本身早就有些脆了, 纵使她一直小心护着,还是断了。
  衡玉将断成两截的木簪收起来, 她赤脚走下床。
  她本就是冰灵根,体温比寻常人要低上不少。
  这些日子里,她的体温下降得更厉害。现在赤脚踩在地板上,竟是地板反向传来暖意。
  衡玉走到香炉边, 往已经燃尽的炉里重新丢入一块雪松香。
  这种清浅而干净的味道弥漫开来, 缓解她大脑的锥痛。
  但余光瞥见那盆忘忧草时,衡玉的大脑又开始疼起来。
  窗台上,忘忧草迎风招展, 开出炽盛而红艳的花。
  它通体浅绿色, 叶片呈锯齿状, 生长得格外精神, 任哪一个不知情的人路过一瞧, 定会觉得这盆花的主人把它照料得极好。
  其实衡玉没怎么照料它,除了从不忘记每月浇灌一次, 绝大多数时候, 她都是扔在那里把它当作不存在。
  ——只不过是越残忍浇灌出来的植株越动人罢了。
  “花期差不多了,还有半个月就能结果成功了吧。”
  衡玉注视着忘忧草,心底盘算起剩余的时间。
  思索时, 她用牙齿慢慢咬掉刀鞘, 锋利的刀刃映出她平静的容貌。凑得近了, 衡玉仿佛能嗅到刀刃上残存的淡淡血腥味。
  右手要握笔写字画阵, 她每一次都是划破自己的左手手掌。
  一年零两个月,十四次浇灌,反反复复,即使是最好的丹药也再也消不去她掌心的刀疤。
  现在是第十五次,也是最后一次。
  鲜血从体内流出来,衡玉体温渐渐降低。
  她攥紧衣服,闻着空气中弥散开的浓烈雪松香,才觉得好受许多。
  当收手时,她脸色早已煞白,而花盆里盛开的忘忧花朵已经凋零,只剩下一颗青涩未成熟的果子。
  抹干净刀刃后,衡玉将匕首归入刀鞘里。
  她沉默着吞服丹药,用细绢给自己包扎伤口,遮挡住那格外狰狞的伤口。
  头疼得似乎更厉害了,还带着失血过多的晕眩感。衡玉压下不适,走到桌案前,用没受伤的右手研墨。
  提起毛笔展开信纸,衡玉思索着要写什么。
  “……罢了,先给他介绍下忘忧果吧。”
  很快,空白的信纸落下第一行字:【忘忧果的作用】
  她只字没提忘忧果是如何培养出来的,只是娓娓将服用忘忧果后会发生何事告知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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