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悟用指尖挑起她一缕头发把玩。
他突然在想,度过情劫和继续心悦于她为什么一定是冲突的?这个先动情再勘破情关的通关方式,难道就是唯一的路吗?
他生来就拥有佛骨,与佛道格外亲和,在佛法一途悟性极佳,是不是可以试着再找一条路?
无论如何,都好过如今这般坐困囚笼。
想到这里,了悟心境豁然开朗。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佛心进一步圆满了。
“不是说困了吗?”衡玉迷迷糊糊睁眼看他。
了悟很高兴。
他眼里带着淡淡水色,凑到近前亲吻她的眉心,如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这就睡了。”
衡玉因为他突然的举动而愣住:“怎么了?”
“高兴。”
衡玉莞尔:“你觉得高兴就占我便宜?”她困意暂消,捧住了悟的脸,吻上他眉间那点朱砂痣,“现在扯平了。”
-
了悟应该是真的高兴。
衡玉的午饭和晚饭都是他亲自下厨做的,虽然全部是素菜,但色香味俱全。
连着吃了三天了悟亲手做的饭,春秋帮衡玉换衣服时,忍不住在私底下和衡玉嘀咕:“小姐,姑爷对你是真的好。”
还没等衡玉开口说什么,春秋又忍不住补充:“但是小姐,姑爷人再怎么好,不行就是真的不行。”
衡玉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话中的两个‘不行’具体是什么意思。
悄悄瞥了眼就站在不远处的了悟,衡玉忍不住干咳几声,挥手将春秋打发走。
她真是怕了这个小婢女。
了悟在试穿新衣服,这是绣娘新赶制出来的衣袍。
衣袖有些不合身,绣娘将具体尺寸记下后,就先行告辞退出去。
了悟走到衡玉身边坐下,递了个汤婆子给她。
衡玉伸手接住汤婆子。
室外白茫茫一片,没什么热量的阳光斜照入户,打在了悟半边侧脸上。从衡玉这个角度看过去,隐隐看到他头上露着青茬。
衡玉以为自己看错了:“你低下头。”
了悟有些疑惑,还是顺着她的话低下头来。
头皮上的青茬并不长,就是稍稍露出一点,他一低下头来,衡玉就看得比较清楚。
手刚刚捂着汤婆子,暖乎乎的。她用被捂热的手去抚摸了悟的光头,感觉到手被青茬轻轻刺了下。
被她这么摸着,了悟才猜到她让自己低下头的原因:“佛制半月一剃发,贫僧原本想着等你午睡了再找戒刀剃发的。”
“我帮你剃。”衡玉说。
青茬只是薄薄一层,有些许扎手,但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衡玉觉得好玩,就一直摸着:“应该没问题吧?”
了悟苦笑着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再乱碰:“没问题,贫僧自己剃也比较麻烦。”
他不让自己碰,衡玉就乖乖收手。
反正等会儿帮他剃发时,她可以胡乱玩个够。
“需要用什么工具?”
剃发用的工具是戒刀。
厢房里没有现成的工具,衡玉裹着斗篷出门去找春秋,让她去把府中剃发的戒刀拿过来。
春秋连忙应了,应完之后觉得不对:“小姐,你是要给姑爷剃发吗?”她再一次欲言又止起来。
瞧见春秋这个熟悉的表情,衡玉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不行’二字。这两个字犹如魔咒一般,飞速在她脑海里回荡。
衡玉连忙摇头,把这两个字抛到脑后,对春秋说:“快些去找吧。做完这件事后给你放三日假好好休息。”
阻止不了婢女的脑补,那就让小婢女回家好好休息个几天。
稍等一会儿,春秋将戒刀拿来。
离开厢房时,春秋瞥了眼了悟,神情里带着几分古怪。
了悟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有些茫然。
春秋找来的这把戒刀有四指长,形状略弯曲,长得有些像鸟羽。
衡玉将戒刀对准指尖轻轻磨了下,并不算很锋利,材质应该是钝铁。把玩片刻,衡玉走到了悟身边。
“要在哪里剃?”了悟坐在软榻上,温声问她。
衡玉左右瞧瞧,觉得还是窗边最亮:“就在这里吧。”
她让了悟背对她坐好,身体前倾将窗户稍稍支起来,这样视野能够更明亮些。凉风透过窗户缝隙灌入室内,和炭盆的热度对冲,吹到衡玉身上时也不觉得冷。
重新走回到了悟身后站着,衡玉将戒刀紧贴着他的肌肤,认真而缓慢地给他剃掉青茬,就像是在进行一场仪式般郑重。
剃完发后,衡玉将掉落在他肩上的青茬拍掉:“是不是还要涂抹桐油?”
一般情况下,佛修剃完发后还要涂抹一层薄薄的桐油,这样能让头发长得慢些。
“不必。”了悟摇头。
找戒刀还容易找。
洛府里未必有现成的桐油,再找桐油动静就大了些。他们毕竟还待在幻境里,将就些就好。
“好了是吗?”了悟问,想要转过身。
“别动。”衡玉制止他的动作。
“怎么了?”
衡玉认真道:“我好像……不小心蹭破皮了,看到有血丝渗了出来。”
了悟并没觉得疼,无所谓道:“小伤口罢了。”
“不不不,还是要消毒的。”
了悟哭笑不得,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感觉到有道柔软的触感从他头上蔓延开,温热的呼吸洒在他头顶肌肤上。
那本就是他的敏感处,察觉到衡玉在做些什么后,了悟表情僵住,耳尖默默发红起来。
片刻后,衡玉坐回软榻上,手里还在把玩戒刀。
了悟瞥她一眼,双眸漆黑带着淡淡水色,似乎是在说她刚刚的借口找得拙劣得过分。
衡玉倚着枕头半躺下来,眉眼上挑望他,神情慵懒:“我像是那种做好事不索取报酬的人吗?一点点小小的报酬,你不会也舍不得吧。”
第一百零一章
幻境越来越假了。
最真实时, 幻境连雪松香的配方都存在,现在随手翻阅书架上的话本,里面的字迹模模糊糊, 已经不能再细看。
雪停了几天, 又开始下起来。
室内炭火旺盛,角落里熏香升起袅袅薄烟, 整个室内都布满雪松的淡淡清香。
衡玉蹲在桌边逗狗玩。
这只小狗是洛夫人养的,只有几个月大。
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 反正好吃好喝养着,毛发光滑, 摸起来十分舒服。
“小姐……”春秋鬼鬼祟祟走进室内,瞧见了悟不在,她脸上鬼鬼祟祟的神情褪去些许。
衡玉听到动静抬眼看她, 茫然道:“你这是怎么了?”
春秋脸上带着薄薄的红晕,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玉瓶:“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奴婢托奴婢的娘找来的,姑爷应该很需要。”
她算是看出来了, 自家小姐对姑爷那是情深义重, 而姑爷呢,除了那方面不让人满意, 别的地方绝对是没话说的。既然小姐和姑爷不肯分开, 那她这个做婢女的,只好从其他方面为两位主子分忧。
衡玉:“……”
结合春秋往日的言行, 和这番鬼鬼祟祟的作派,玉瓶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似乎很好猜。
轻咳两声, 衡玉伸手接过玉瓶, 拔掉瓶塞后轻嗅了下:“咦, 效果还不错嘛。”
“小姐!”春秋被她的动作惊到了,“您怎么能直接闻呢,就不怕药效直接发作?而且……而且这是奴婢找给姑爷用的。”
衡玉摇头:“没事。”
好歹她也是合欢宗少主,在宗门里常年接触各种香料,普通春药对这具身体并不起大用。
两人说话时,狗狗还在蹭着衡玉的手。
它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磕到,低低叫唤起来,用头把衡玉的袖子蹭上去,露出光洁的手腕。
手腕上戴着一小串铃铛手链,刚刚应该就是铃铛在不停顶着它。
狗盯着那串手链,悄悄张开嘴。
衡玉正准备把瓶塞塞好,春秋尖叫一声:“小姐。”跑过去飞速把狗狗抱走。
抱起来时,狗狗的嘴里还叼着一串断掉的铃铛手链,在空中胡乱晃动着。
似乎是察觉到衡玉的注视,狗狗高兴叫唤两声,那铃铛手链直接从它的嘴里掉落下来。
衡玉连忙接住手链,也没顾得上把瓶塞塞好,直接把玉瓶和瓶塞随手放到桌面上,她摩挲着被狗牙磨断的断裂口。
狗狗正在换牙期,逮着什么就用什么来磨牙。衡玉从椅子上站起来,食指点了点它的额头:“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挑。”
狗狗大概是觉得衡玉在夸它,高兴地叫了两声。
“小姐,你不生气吧?”春秋小心翼翼问道。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衡玉说,让春秋把它抱出去,赶紧给它找东西磨牙,免得它糟蹋了屋里的家具。
等了悟从外面转进来时,看到衡玉坐在窗边。
没什么热度的细碎阳光有些吝啬,只洒在她的半边侧脸上,她整个人犹如虚化在了阳光里。
了悟背光站着,压根看不清她在做些什么。
凑得近了,才发现她在用火苗融掉手链断口,想把它重新黏合起来。
“怎么断了?”随口问一句,了悟握住她的手腕,“断了就断了,不用再补起来。”
只是条很普通的手链而已。
补起来后戴着还扎手。
衡玉放下手链:“反正闲着也是没事做。”
了悟低头瞥一眼她的手腕,食指拇指合拢恰好能将她的手腕圈住。
纤细而白皙,佩戴上饰品比空荡荡要好看更多。
“那再做新的。”
“贫僧去找材料,午时已经过了,你先睡个午觉吧。”
-
了悟冒着风雪从外面走进室内,衣角擦过地上摆着的那盆植株。
他弯下腰将植株抱到窗台放着,半躺在软榻上编织手链,时不时将小铃铛串进里面。
当手链编织到中间的长度时,了悟挑出一颗圆润而光滑的红珠子。他将珠子捻在指尖把玩片刻,轻笑了下,自己找来尖锐的针慢慢将珠子中间钻开洞。
这一步他做得很慢很细致,似乎是生怕自己会误伤到珠子周围。
等到成功钻出能穿过绳子的大小时,了悟额上冒出层薄薄的汗。
他将红珠子串进手链里,继续低下头忙活。
衡玉午觉睡醒时,左手手腕已经多了条新的手链。
手链绳子是黑色的,铃铛也挑了素净的金属黄,因此衬得手链正中那颗红色珠子越发显眼。
衡玉摸了摸那颗红色珠子,越看越喜欢,问旁边躺着的了悟:“这是什么珠子?”
了悟温声说:“不知道,在库房里找到的。”又问,“喜欢吗?”
见衡玉点头,他眉梢多了几分缱绻的笑意:“那就好,贫僧去给你倒杯茶水喝。”从床上起来,走到桌边摸了摸茶壶,发现里面的茶水还温热着,拎起茶壶往杯子里倒了大半杯茶,正要将茶水端去给衡玉,了悟余光扫见桌面上摆着一个玉瓶。
玉瓶口打开着,应该是衡玉忘记把它盖起来了。
了悟放下茶杯,走过去拿起玉瓶,正要把瓶塞塞上,突然意识到不对,将玉瓶口放到鼻尖前方,轻轻嗅着里面的粉末味道。
衡玉把玩着手上的红珠子,等了一会儿,见了悟还没把茶水端回来,抬眸瞥他一眼。
看清楚了悟手上握着的是什么东西后,衡玉轻轻倒抽口冷气。
“了悟。”她喊道。
了悟放下玉瓶,瞥她一眼:“你……”
“我渴了。”衡玉打断他的话。
了悟点头,盖好玉瓶后小心把它放进柜子里,怕它不小心被人撞倒。
端着茶水走回到床边,了悟也没把茶杯递给衡玉,示意她就着自己的手喝水。
喝了几口水润喉,半搂着衡玉的了悟突然出声:“洛主觉得男女欢好之事,算是人间极乐之一吗?”
衡玉险些被茶水呛住,连连咳了好几声,咳到白净的脸色泛起红晕来。
了悟没想到她会被呛住,随手把茶杯放到方便的柜子上,轻轻拍她的背为她顺气。
“这个问题……”衡玉扶额,她总觉得和佛子讨论这个问题非常古怪。但听到‘极乐’二字,她又有些品过味来,“你听到那日我和婢女的对话了?”
他会日日带我赴极乐的。
那不过是她对婢女的推脱之词,他听入心了吗。
了悟没回答。
他只是温柔地碰了碰衡玉的脸颊,眼里带着衡玉看不透的晦涩情深。
前段时间,他以为自己想到了两全之法,于是窃喜多日。
可看到那瓶春药的时候,了悟发现自己过于天真了些——
即使他度过情劫后依旧继续心悦这位姑娘,他与她之间仍然隔着重重障碍。他肩负着净化邪魔之气的责任,只能修大慈大悲道佛法,无法转修欢喜佛,男女欢好之事距离他太过遥远。他给不了她太多东西,而他能给的,譬如这一腔情深,在她的内门任务完成后,她就未必需要了。
“怎么了?”衡玉问。
了悟的声音不同于以往的清越,带着淡淡的哑意。
他明明还是笑着的,却让旁边的衡玉觉得哀寂。
“贫僧突然发现,洛主一直是对的。”
他错在,居然苦苦奢求双全之法,想要事事两全。
对他和洛主而言,此生不复相见,的确才是最合适的结局。
那时候,她求寻她的逍遥道,如若可以,最好觅得一位与她相配的道侣共寻大道。而他勘破情劫成就无上佛法,为这苍生应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