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岫烟笑道:“我的确跟林家姐姐同岁呢,巧的是都是上半年生的,林家姐姐生在花朝节,我生在饯花节,一个百花盛开迎春到,一个百花开尽送春归,你说巧不巧!”
“那可真是巧极了!”丁香道,“姑娘知道我们姑娘?怎么知道我们姑娘生在花朝节?”
“怎么会不知道?我大姑姑那婆婆生了两儿一女一共三个孩子,唯一的女儿就是你们林家去了的太太,也是她最骄傲的女儿。我们大姑姑是填房,嫁得晚,因此跟你们太太不熟,可是往年写信回来,总会提及一二。”
“这么说来,那府里的太太有提过我们姑娘的事儿?”
邢岫烟道:“不多。听说那府里多的是眼皮子浅得只看得见钱的奴才!”
多的,邢岫烟却是不说了。
这丁香一听,立刻上了心,第二天就告了半日假。
邢岫烟自然是没有不允的。
而且她也有事情要办。
果不其然,没过两天,她就从母亲的嘴巴里面知道了邢家要跟着北上进京的消息。
那天,邢妻正带着两个妹妹做针线,看着女儿来了,连忙招呼女儿坐下,口中还道:
“既然来了这里,你也别混吃混玩的,做两色针线,也备着进京送礼使唤。”
邢岫烟便道:“阿娘这么说,可是真的要进京了?”
“那可不!林大人一力相邀呢!”
一想到这个,邢妻就高兴。
她嫁过来的时候,邢家就已经是平民了,如今能有机会去京里见识一番,她怎么会不高兴?
那可是京师!天子脚下!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
邢岫烟想了想,道:“那我们是以什么身份跟着进京呢?林家的佃户?亲戚?还是林大人的幕僚?”
邢家二姨和三姨的脸色当即变了。
邢妻皱眉,道:“你这丫头,疯魔了不成?这些也是你能说的?”
“因为是在阿娘跟前,二姑姑和三姑姑也是自己人,没有外人,女儿才跟阿娘讨个主意罢了。在阿娘心中,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呢?是农妇,还是官宦人家的媳妇?”
邢妻没好气地瞪了女儿一眼,道:“我像官宦人家的媳妇吗?”
不是她自卑,而是她嫁过来之后,还真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什么官宦人家的媳妇派头,她从来就不知道,更别说享受过。
邢妻看着女儿,语重心长地拉了女儿的手,道:“丫头,你可知道,这次进京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就怕你跟你爹两个被京里的花花世界迷花了眼!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别想那些有的没有的!”
邢岫烟先是一愣,继而笑了。
也是,原著里的邢岫烟能养成那等淡雅、荣辱不惊的模样,身边有妙玉这样的良师益友固然是一层,她的原生家庭其实也很重要。
一个人的人格直接就跟她的原生家庭挂钩。邢岫烟能养成那副样子,固然跟她的天性有关,她的原生家庭也不差——固然清贫,可是在精神上,却是富足的。
邢岫烟道:“阿娘人好,富贵日子过得,这清贫日子也守得住。阿爹前世修来的福气,才跟阿娘做了夫妻。可是我们邢家祖上也是做过官的,不过是祖父母去得早,这才败落了下来。阿娘,您守得了清贫,焉知阿爹没有振兴邢家的打算?”
邢妻听说,整个人立刻泄了气。
而邢家二姨和邢家三姨的脸上却有了光。
作为邢家的女儿,尤其是对当初邢家的富贵隐隐有印象的邢家女,她们绝对不会甘心自己的未来不过是一介农妇或者是平民。
这也是她们想嫁给林如海做填房的原因。
她们想回到那个阶层!
如果不是邢忠发了话,她们也不会这么老实。
也亏得邢忠是哥哥,能管辖得住这两个妹妹。这个时代对女人十分不公平,虽然邢家二姨、三姨两个只能依附着哥哥过活,虽然她们擅长女红自己能养活自己,可是作为哥哥,邢忠在妹妹的婚事上有着绝对的发言权,如果惹怒了邢忠,把她们胡乱嫁了,她们会得不偿失。
可是这不等于说,她们就放下了自己的心思。
如果可以,她们也想嫁个好人家。如果有机会,能让她们通过婚姻回到官宦人家这个阶层里面,她们当然会想尽办法抓住。
邢妻倒是没有注意到两个小姑子的神色,她拉着女儿的手道:“丫头,歪路可不能走啊~!”
邢岫烟笑道:“阿娘说的,女儿如何不知?阿娘放心,女儿蒙妙玉师父教导了这么多年,很多东西,妙玉师父都给女儿讲过。”
邢家二姨奇道:“妙玉师父跟你讲这个做什么?”
邢妻就道:“妹妹原来不知道,妙玉师父家里原本也是扬州地界上的官儿,因着盐政上的事儿败了。也亏得妙玉师父进了空门,不曾被连累了去。想是这妙玉师父想起家里,跟你侄女偶然提起过,因此被你侄女记在了心里。”
邢岫烟道:“何止是记在了心里,女儿还时不时地拿出来琢磨琢磨,倒是琢磨出几分意思来。”
邢妻立刻喝止:“丫头!”
三姨道:“嫂子~!你就让侄女儿说下去吧。妹妹也听听,长长见识,免得进了京,被人笑话。再者,振兴邢家,不止是我们的希望,也是大姐的希望。若是哥哥出息了,大姐姐知道了也高兴。”
邢妻道:“哪里这么容易!若是大姐姐在,怕是直接指着你哥哥的鼻子骂,说你哥哥把科举上的事儿看得太轻!”
邢岫烟立刻道:“这个我听妙玉师父说过,妙玉师父说,童生试并不难,很多人一次考就能过。可是许多贫家子不能一次就考过,原因有二,其一是书籍来之不易,其二便是不曾正经上过学,因此对经义有误读,这才影响了成绩。我们家是败落了,可是父亲小的时候到底读过书,有底子在,如今我们依靠着林家,林大人又是探花出身,若是我们开口,求借林大人旧日的笔记抄写,阿娘说,林大人肯不肯借?”
当然会肯。
毕竟邢家送了一份大功劳给林家,对林家有恩!
“你是说,让你父亲去试试?”
邢家二姨心里也热切了起来,道:“试试又何妨?我记得不在原籍考试也是可以的,只要有国子监的监照,再有人作保,缴纳一笔费用就行。江南文风盛,才子多,每年北面的学子都考不过江南惹得那些权贵大大不满,这才有了南北贡院之分。即便只是童生试,在京师考也比江南容易些呢。”
邢妻道:“可是秀才,也没有什么大用啊……!”
江南文风盛,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江南不会跟别处那样捧着区区秀才。
在别的地方,一个秀才也许就威风得不得了,可是在江南这块地皮上,要么年纪轻,功名低些,那还罢了,不然,除非你是举人,否则没人会把你当一回事儿!
邢岫烟道:“有了秀才功名,阿爹就能在林大人跟前正经做个幕僚了。宰相门前七品官,林大人如今做了户部侍郎,爹爹给林大人做几年幕僚,得份荐书出去做官,知府什么的不敢指望,可六品、七品的县令难道就一定不行?”
听女儿这么说,邢妻也迟疑了:
“这,能成吗?”
“能不能成,那是以后的事儿。可是要不要开始,却是现在的事儿!能不能坚持是眼前的事儿!”
第5章
且不说晚上邢妻和邢忠夫妇在屋里怎么说,邢家如今到底是依附着林家,就连屋里伺候的丫头婆子都是林家的人,因此,这些话自然是先被上报到了林家大管家王诚的耳朵里,然后由王诚择其一二报于林如海知道。
林如海听说之后,就道:“虽然邢家阴盛阳衰,人丁不盛,可是这一家子齐心协力,不也挺好的吗?”
在林如海看来,女人主张大并不是过错,只要不走歪路,女人主张大些,反而是好事。毕竟男人的精力有限,顾得了外面就顾不得家里,因此家里需要女人撑起来。
王诚以为触动了林如海的心事,不敢多言。
林如海却没多想,而是从自己的老书箱里面寻出自己当年的旧书旧笔记,仔细地检查了一番,交给王诚。
林如海道:“既然那丫头想借,那就借。那边的笔墨也别短了。另外,支会她一声,就说,帐房里预备了银子,两百两以下随她支取,方便她置办东西。”
王诚立刻明白,应了。
邢岫烟得到消息之后,笑道:“不愧是林大人,果然考虑得周详。我正在为这事儿头疼呢。我大姑姑嫁到了那府里,这次进京不去那府里拜望可不行。可若是两手空空地过去或者礼物不体面,怕是被人笑话。林大人的安排,真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又掐着手指算了算,对丁香道:“请问府上可有能糊礼盒的纸张?”
丁香笑道:“自然是有的。”
邢岫烟就道:“既然如此,那就又能省下一笔了。”然后掐着指头,数道:“她们家如今现有三位姑娘,年纪还不大,另有你们家姑娘,一共四位,少奶奶两位。听说她们家老太太最是喜欢年轻女孩子,因此还有两位亲戚家的女孩儿在她们家住。所以,干脆多预备两份,免得失了礼数。我到底是个小女孩儿,也没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的。好在扬州的绒花天下有名,还进贡宫里呢!这东西就图一个时新花样,也不废什么。索性买上三打,宁可有富余的,也免得不够分。
“然后是金陵的绛纹石,若是由府上援手,想来不费几两银子就能买上一大车。这东西在金陵城里不算什么,可是到别处却是个稀罕物件儿。马上就要过年了,正是供奉水仙的时节。一把绛纹石,配上民窑细瓷,种上水仙,也是个摆件。不不不,不好,民窑细瓷反而落了下成。他们府里什么好东西没有?还不如干脆用了黑陶,更有意境!林家姐姐和他们家的三位姑娘,每人再加一盆水仙,也就差不多了。
“然后是他们家的哥儿。他们家的老太太最疼的就是养在跟前的那个孙子,可是我毕竟是大姑姑这边的亲戚,给了那位少爷,就不能不给我姑姑跟前的那个表兄弟。可是这两个都给了,那老太太另外那个孙子还有曾孙就不能不给。可巧,之前我抄了许多四书,如今身边还有几册,倒还够数。就是在路上的这些日子,还要费些神,把注释都抄上去。”
计较定了,这才让丁香转告大管家王诚。
林家人手多,很快就帮忙置办齐了。那些绒花、黑陶、绛纹石,拢共不过二三十两银子。
当然,如果没有邢岫烟抄写的这些四书,去外头买的话,寻常的二两银子一本一套起码十两,而且还是最便宜的手抄本。如果是精刻官刻本,一本没有十几两根本下不来。这样一算,这书本就省了百余两银子。
也许是老天都在帮忙,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也比往年更冷一些。
邢家动身往扬州来的时候,苏州那边都霜降了,等林如海跟继任的扬州巡盐御史交割明白,江南就开始下雪,而北面更是天寒地冻一片冰天雪地。官船不得不在山东境内耽搁了小半个月。等到通州的时候,邢岫烟已经把四套四书都预备好了。
邢岫烟忙着抄写的时候,她的父母跟林如海一样都急得不得了。毕竟这两艘官船上还有红薯秧子呢,若是冻坏了,岂不是又要耽误明年的事儿?虽然林家舍得炭火,在船舱里面安置了好几个火盆,可是邢忠还是愁眉深锁。
当然,这些事情跟邢岫烟并不相干。因为女眷都在后头的官船上。
跟邢岫烟有关的就是,她跟着父母家人一起在林家安顿了下来,然后林家的奴仆去通知贾家。贾家立刻给林如海下了帖子,可惜红薯事关重大,皇帝直接就把林如海留在了宫里,连同那一箱箱的红薯也被拉去了皇家苑囿。
贾母打发人上门请了几回都没有请到人。
贾家当然也知道了邢家跟林家同行的事儿,可是没人把邢家当成一回事儿。
在贾家人,包括贾母的眼里,邢夫人的娘家就是破落户,就是邢夫人之父曾经做过官,如今也败落了,连乡下土财主都不是,只是寻常的农户,还是贫农。
贾母虽然不会把轻慢放在面上,可下面的丫头仆妇们捧高踩低的很多,要知道,贾家的奴才们,好比赖嬷嬷赵嬷嬷之流,家里都是大财主呢。
更别说王夫人王熙凤和薛姨妈等人了。
许多人根本就没有把邢忠夫妇还有邢岫烟放在眼里。就连邢夫人自己也纠结,一面是对弟弟妹妹们的想念,一面是担心弟弟妹妹是进京来打秋风的,会让人更加瞧不起。
邢夫人的态度明明白白地写在了她的脸上。
这也是邢岫烟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姑姑。
看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五官生得很不错,偏偏衣裳十分老气,连带着脸上也多是郁气。三十岁到四十岁本来应该是一个女人最有味道的时候,可是在邢夫人的脸上,却看不到内心的富足和强大,只有不如意。
也是,没有丈夫的关怀,继子继女和便宜儿媳妇都不把她当一回事儿,她还能有什么?除了那些养老钱,她还能指望什么。
跟着父母和两位姑母向大姑姑行礼问好,邢岫烟乘机偷偷地打量邢夫人,却跟邢夫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在贾家的太太奶奶们里面,邢夫人最不得脸,因此也最要脸面。她嫁进贾家久了,自然也带上了贾家的坏毛病,跟弟弟妹妹们久别重逢,第一眼看的,就是弟弟妹妹的衣着打扮。
看到弟弟妹妹的衣裳不算名贵却也是杂绸的,邢夫人心中就纠结。
对于普通的农户人家来说,杂绸已经是很体面的见客的衣裳了。可是落在贾家人的眼里,杂绸是什么,他们家的丫头哪个不是插金戴银遍体绫罗?
杂绸,
这种面料放在贾家上上下下的丫头婆子面前,只是自曝其短!
虽然心中很清楚弟弟妹妹们还能穿上杂绸,说明娘家还算不错,可是邢夫人的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她很清楚,作为她的娘家人,邢家肯定会被拿来跟薛家比较。薛家是什么人家?王家、贾家的姻亲,豪富之家,珍珠如泥金如铁!被人拿来跟薛家比较,邢家只会被比到泥地里,顺便让人在背后又嚼一通舌头,说她邢夫人远不如王夫人云云。
想到这个,邢夫人如何不烦闷?
因此,邢夫人原也没打算带着弟弟弟媳妇和妹妹们往贾母跟前凑,她只想按照礼数招待弟弟妹妹们吃个饭就完了,也省得被人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