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她这里才坐下没多久,贾母跟前的二等丫头琥珀就来传话,却是贾宝玉听说邢家也有个女儿,跟林黛玉、探春一般大小,因此磨着贾母想见见。
邢夫人也知道就贾宝玉的性子以及贾母对这个凤凰蛋的宠溺,有心提点侄女两句吧,又觉得没劲。
明眼人谁不知道贾母宠着贾宝玉都不知道破了多少规矩礼数了。她就是提点了,到了贾母跟前,还不是一样?
这么一想,越发纠结,到最后也只能化成两个字:“听话。”
这才让自己的陪房王善保家的陪着弟弟弟媳妇和妹妹们,自己带着侄女往贾母的上房而来。
古时交通往来不便,贾家又被边缘化许久,因此贾家的女眷已经很少外出社交,就连家里的正经客人也不多,邢岫烟虽然年纪小,却是贾家内院里难得的新面孔,因此这日贾母的上房,人来得极齐全,不但薛姨妈薛宝钗母女在,就连史湘云也没有回去,而宁国府的尤氏又有事,正好过来给贾母请安。
一家子大大小小的女人,满满当当的一屋子,看到邢夫人带着邢岫烟过来,眼神齐刷刷地过来。
跟在邢夫人身后进屋,邢岫烟一抬头,就看到了上面满头白发的贾母和挨着贾母坐着的林黛玉已经坐在林黛玉身边的更俏丽爽利些的史湘云。贾母的另一边坐着的、穿得跟个红包一样的少年郎自然就是贾宝玉。
在邢夫人的指点下给贾母行了礼,获得允许之后,这才拜见其他的长辈,然后见过几位表嫂、与姐妹们见礼,细数长幼,邢岫烟竟然比探春还小一个月。
礼毕,还没有落座,贾宝玉就道:“老太太,邢妹妹跟林妹妹有些像,竟然不像外头的,像是我们家的呢!”
贾母就道:“既然如此,就让邢丫头留下吧。”
邢夫人刚要答应,邢岫烟却已经站了起来。
她垂着手,答道:“老太太盛情,原不该辞的。只是今年是我们家进京的头一年,家里事多,现在又是腊月,年关将至,也不便打扰府上。等过了年,得了闲,再来叨扰也不迟。”
说着,就让丫头奉上礼物。
却是尤氏、李纨、王熙凤、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三春九人,一共十只不大的锦盒(还有一只是病着的秦可卿的),上面带着写了名姓的小签子,另外还有林黛玉和三春每人一盆水仙。
史湘云非常惊讶,她拿着那两支宫花在头上比划,口中道:“竟然还有我的!”
“旧年姑姑在家书中说,府上的老太太最是怜贫惜弱又喜欢女孩儿的,还说史家大姑娘时不时地会过来小住,就跟老太太的亲孙女一般,因此一起预备了。”
贾母满意地点点头,道:“到底是祖上做过官的,行事有章法。”
探春立刻扫了薛宝钗一眼。
贾宝玉本来还很高兴的,可是看姐姐妹妹都有,只有他没有,立刻就不高兴了:“怎么我没有?”
邢岫烟道:“因为表哥的年纪大些,还以为表哥会在前头,因此表哥的礼物跟诸位表兄弟的一起,交到前头了。”
贾宝玉追问道:“是什么东西?”
“是四书。”邢岫烟解释道,“都是手抄的,不值什么。就是上头的注释却是我向林大人借了旧笔记亲手抄上去的。请表哥莫要嫌弃。”
贾宝玉大喜,道:“妹妹也喜欢读书?”
“是。”
“都读了什么书?”
“只读了四书。”
贾宝玉又问:“就没有读别的吗?”
邢岫烟只是摇头,推说读不懂。
贾宝玉就道:“正是这话!如今外头的书,多沾染了脏臜之气,还不如四书来得干净。”
第6章
贾母王夫人二人最愁的就是贾宝玉,不想今日竟然能从他的嘴巴里面听到这样的话,大喜。
虽然依旧古怪,可比以前长进了许多。
王夫人立刻叫人去前头取了礼盒来,打开一看,见那字迹清秀工整,分别用靛蓝和赭黄标明注释,写得清楚明白一目了然,更加高兴。
薛姨妈见状,便问道:“听说你家家境寻常,这些应该破费不少吧?”
邢夫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邢岫烟却笑道:“薛家奶奶是金陵人,自然知道金陵雨花台的绛纹石多,满地都是。喜欢的人甚至慕名而去,为的就是可以在成堆的绛纹石里面慢慢挑选称心如意的。这次林大人进京,路过金陵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说是旧年答应过林姐姐的。因着时间紧,来不及挑,直接就叫人搬了一车上船。我沾光,也得了一袋子。虽然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可是巴巴地几块石头又有什么趣儿?因此配上了黑陶和水仙,不过是个意思。”
惹得史湘云连连推林黛玉:“沾了姐姐的光呢。”
薛宝钗就追问道:“邢妹妹家里怎么跟林大人偶遇一并上京了?”
“不是偶遇。旧年我父亲大病一场把家里的田地都典当了出去,不想今年林大人在南面购置田地竟然成了我们家的新东家。林家大管家来登记佃户的时候才知道是两家是亲戚,我祖父当年还跟林家有旧,故而特意邀请我们家去扬州做客,结果又跟宣旨的天使成了前后脚。林大人一高兴就邀请我们一并进京。如今,我父亲也借着林大人的旧书攻读,预备着明年下场呢。”
邢夫人立刻笑起来:“这可真是巧呢。”
虽然里面简略了很多东西,但是贾家也是大户人家,自然知道这里头的关窍。
更重要的是,这里头也太巧了。
这里邢家才到扬州,天使也跟着到了,林如海就升迁了,这不是巧是什么?再往前推,可不是林家跟邢家相遇没多久,京里就升了林如海的官?
福星谁都爱结交。
贾母就道:“既然如此,你们家何不一起搬过来?我们贾家空屋子还有两间,还有家学。都是现成的。”
邢岫烟再度谢过贾母的好意,却还是坚定地拒绝了:“都说老太太最是慈悲不过的。这话果然不错。不过,还是谢谢老太太的好意,不用了。一来我父亲已经得了林大人的好意,二来,林大人的笔记难得,三来,我父亲打算在京里下场,这监照、保人,各种零零碎碎的事儿,林家大管家是经历过的,他熟。一事不烦二主,就不再劳烦府上了。”
贾家家学里多少脏臜事儿,别人不知道,邢岫烟会不知道?
保全自家以远着贾家为先!
这可是其他角色保命第一准则!
贾母听说心中一跳,王夫人更是脱口而出:“我听说你还有两个姑姑?可许人了没有?”
“尚未。”
“你这两个姑姑年纪不小了吧?”
邢岫烟不答。
邢夫人却已经不耐烦地开口了:“弟妹说的这是什么话。邢丫头是小辈!更何况她们才进京,哪里就着急起这些来?我弟弟明年二月又要下场,若是来年有了前程,她们的亲事也能更好看些,也不急于一时。”
贾史王薛,昔年金陵四大家族,从这方面来说,贾母跟王夫人都是一样的出身,就是两家的教养不同,可是在某些方面,她们却是一样的。
这对婆媳想到一块儿去了。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权贵之家、富商士绅之流资助贫苦学子,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情。
可是这不是没有代价的!一般情况下,这种代价是因为婚姻的形式来表现的。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学子迎娶资助者的女儿、侄女,可是当不得林如海是鳏夫,而邢家还有两个待嫁的女儿:邢家二姨、邢家三姨!
就是王夫人对贾敏当年有再多的不满,她也知道贾家这一代的贾赦贾政兄弟俩都不成器,根本就恢复不了贾家当初的荣光。作为贾政的妻子,王夫人对荣国府自然不是没有想法,如此一来她就要防备这贾琏和贾琮两个。可是偏偏她的儿子小,孙子更小!
也就是说,就连王夫人自己都知道,在这一阶段,贾家靠什么维持他们的富贵和权势。贾家如今靠的就是姻亲!
无论是王子腾还是林如海,都是贾家重要的姻亲!
可问题是,贾敏已经死了,贾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去给林如海续弦。林如海一旦迎娶新妇,那他跟贾家的关系就远了!
贾宝玉可不知道长辈们背后的剑拔弩张,他张口便是:
“想不到邢妹妹这样清雅的人,家里竟然也削尖了脑袋往那名利场上钻!”
还有邢家二姨三姨,竟然也要说人家了,这世界上又要少两个清静女孩儿了。
邢岫烟立刻道:“真真是富贵窝绮罗丛里大的,难不成连破家县令、灭门府尹都不曾听说过吗?你是国公府的公子哥儿,又如何知道小门小户的难处?!没有功名,家里但凡养个模样周正些的女儿都留不住!尤其是偏僻一些的地方,但凡厉害一点儿的皂吏看中了某家的女儿也能直接拉走!而这女孩儿的亲爹娘呢?就是再心疼女儿,也只能掩面救不得!这就是平民百姓的苦处!童生功名看着不起眼,却是我们家必须拿到的一张护|身|符,有了这张护|身|符,我父亲可以见官不拜,可以免除徭役,我们家也能活得更像个人!”
贾宝玉傻眼了。
他从来就不知道这个!
贾母担心贾宝玉受了惊吓,连忙搂了孙子,道:“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宝玉不怕,不怕。没事儿,没有这事儿。”
贾宝玉这才反应过来。
他不是傻子,虽然贾母王夫人护着他,不让他接触某些事情,可是不等于他就是个傻子。相反,他很聪明,知道邢岫烟说的必然是真话,连忙挣开了贾母的胳膊,过来跟邢岫烟作揖赔不是: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从来不知道外面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儿。竟然错了,给妹妹赔不是,也多谢妹妹指点。”
邢岫烟回了一礼,口中道:“表哥言重了。这话本不适合我们这样的小孩子知道,也请表哥宽宏大量,莫要怪我性子直说话更直才好。”
“哪里哪里,是我冒犯了妹妹家中尊长,是我的不是。”
这一节就揭过去了。
可是史湘云的好奇心却被勾了起来,她围着邢岫烟不停地追问:“外面的日子真的这么艰难吗?”
“我出生在江南,江南富庶,天下财税三成来自江南,因此朝廷重视,政治相对清明,倒是比别处好些。可如果是别处,好比说湖广之地的山区,这种事情就多了,别说是模样周正的女孩儿,就是模样清俊些的男孩都保不住。”
惹得贾母只能开口:“好了,大节下,别说这种话,怪渗人的。”
又叫传饭。
贾母这里一传饭,尤氏就起身告辞,宁国府那边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回去料理呢。
送走了尤氏,看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妈往旁边坐了,贾母就领着一众小辈入了席,王熙凤和李纨则在旁边伺候。
众人原以为邢岫烟小门小户出来了,对大户人家的礼数不熟,可是不想一顿饭下来,邢岫烟竟然不曾错了一丝儿,不止如此,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倒是极其优雅,显然是专门学过的。
这让众人,尤其是几位太太奶奶心中,难免又是一番嘀咕。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唯有邢夫人对这个侄女儿十分满意,因为给她长脸了。
饭毕,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妈起身告辞,邢岫烟就跟着邢夫人坐车回大房,才到没多久,各房的丫头就陆陆续续地来了。
她们是来送回礼的。
邢岫烟固然是小孩子,可到底是正经客人,还是带了礼物上门的远客,因此这礼物不能太简薄。
贾母给的是四色:一对碧玉簪,一对南珠耳坠,两块尺头并一个荷包,荷包里是六只万事如意的金锞子。
王夫人给的也是四色:一对嵌杂宝的赤金镯子,一块玉佩,一块尺头,并一个荷包,荷包里是四个四季平安的金锞子。
薛姨妈给的也是四色:一个镶红宝的金项圈,一对镶金刚石的赤金虾须镯,一块尺头,并一个荷包,荷包里面也是四个金锞子。
还有李纨、王熙凤、尤氏和秦可卿的丫头,送的也是四色,都是首饰、尺头和金锞子的搭配。
邢忠看见这许多贵重礼物还不敢收,王善保家的就道:“大爷尽管收下便是。大姑娘来给我们老太太请安,长辈们本来就是要给见面礼的。既然当面没给,后头补的,自然要加倍。”
正说着,又见贾赦跟前的丫头来了,也给邢岫烟带了一块端砚、一套湖笔,一块好墨,外加整整一荷包的金锞子。
那丫头还道:“我们老爷说,这书倒是寻常,可这笔记却难得,有钱都未必借得到。姑娘费心了。我们老爷说,这笔墨砚台虽然算不得好东西,姑娘就留着顽罢。”
然后就恭敬地退了下去。
邢忠见贾家的规矩如此,这才收了礼物,千恩万谢地带着妻子、妹妹和女儿走了。
王善保家的亲自送出去,回来之后,就对邢夫人道:“太太,大爷和二姨、三姨看着是那个样子,大姑娘却是又一个样子!看着竟然不像是太太的侄女,倒像是太太亲闺女。尤其是那通身的气派!我瞧着,竟然比宝姑娘还强些!至少宝姑娘可从来不敢跟宝二爷说这样的话!更别说是在老太太跟前。”
邢夫人道:“可不是。谁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造化,竟然投了老太太和老爷的缘!”
没有人比邢夫人自己更清楚自己在贾家是什么位置,贾母偏心,贾赦更是从来不曾把她当一回事儿,因此,她也没有指望过自己的侄女能在婆婆和丈夫面前得多少体面。
今天贾母和贾赦都送了厚礼来,她也十分意外。不过,意外归意外,其中的根由,邢夫人却能猜到一二。
贾赦的原因就跟那丫头说的那样,因为林如海的笔记难得,也因为邢岫烟亲手抄书的诚意。
贾母的原因却要复杂许多。
打金玉良缘传开之后,贾母和王夫人之间的擂台就摆在了台面上,邢岫烟送的礼物是其次,真正原因还在于她捧了一波林如海和林家。邢岫烟捧了林如海和林家,也就是捧了林黛玉。对于贾母来说,这就是帮她驳斥了王夫人一直在背地里筹划的金玉良缘。
这叫贾母如何不表示?
至于王夫人和薛姨妈,一个是爱子心切,外加跟着婆母走、她手头也不缺这一点东西;另一个送上厚礼,就是为了彰显财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