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珠一抖,忙将炕桌收拾好退了下去,梁九功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贴墙站着。
冰凝皱眉,不解道:“他本就不愿进宫,如今我已无需他诊病,放他离去又有何妨?”
“他身负重责,怎么能……简直胡闹!”康熙眉头皱得死紧,负手在屋中央转了两圈,压抑着怒气,朝堂正是用人之际,李明更是身兼数职,不说别的,沙俄使臣还没离京呢!
“梁九功,去,把李明叫来……”顾不得已是深夜,康熙就要传李明狠狠敲打一番,明年即将施行医疗改革草案,这事是年初德嫔提出的,李明当时闻说此事兴奋异常,极力鼓吹还给出一些中肯意见,后邀旨想主导此事,如今他竟不声不响就撂挑子了?!
梁九功正要应声,冰凝在一旁冷不丁开口:“他这会儿应该已经出京了。”
康熙愕然扭头,突然回过味来:“怎么回事?”
李明是大夫出身,平日里看着不着调,心地再好不过,责任心也是最强烈的,交托给他的事从来都能做到最好,更没有私心,这也是他越发倚重他的原因。医改关系千万百姓福祉,从草案三番五次的修改推演,慎而重之,怎么会在这档口突然撒手?
冰凝并不清楚这些,浑不在意:“朝堂上官员无数,少了李明有什么要紧?”
“唉……”康熙并不隐瞒,细说原委,越想越觉不对:“我记得小六还在他府里呢,怎么会丢下他一个人?”
冰凝默然,李明分明是因为胤祚和虎子的欺瞒,这才心中有了隔阂,想起保成,不自觉出神。
康熙从皇后嘴里问不出什么,只得命梁九功去查。
殿内没再交谈,两人很快洗漱完毕就歇下了,康熙到底没让李明的事搅了心情,感受着身边久违了热度,唇角不自觉扬起,将人拥入怀里,抵不住连日来的疲惫很快便沉沉睡去。
然而这个雪夜,如康熙这般睡得香甜还真没几个,不说春晖堂彻夜未眠的佟贵妃,紫禁城内,毓庆宫那一幕落在多少人眼里,阿哥们此时都还小,尚没多少小心思,除了大阿哥,和毓庆宫很是亲近,这般大事自是会去打听,不过太子睡得沉,都被挡在了宫外,几个小的很是不安。
也因此妃嫔解禁也没多少欢喜,凑在一起想不出个所以然,留在紫禁城的皇太后处顿时热闹起来,宜妃和皇太后最是亲近,可也没能打听到有用的。
保成后半夜也没睡着,虎子痛哭的模样实在吓着他了,除了他双亲遇难那次,还没见他这样失控过,偏偏问他又什么也不肯说,留他等消息也不肯,跌跌撞撞走了,哪还有半分沙场悍将的气势,也更担心李明。
第二天一早,九门提督麻勒吉来报,李明自出宫在几家店铺买了少许衣物吃食,之后就失了踪迹,是否出城还不敢断定。
保成心里隐约有个想法,打发了麻勒吉,便匆匆赶往畅春园,李明官位虽然不显,可毕竟是皇阿玛身前的红人,这样的人一言一行都会有人注意,要完全掩了行迹除非得了他额娘一力支持,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他想走,便让他走了。”冰凝一早就被康熙连哄带拉去了章宁居,靠在暖炕上陪他批折子,见到保成,将面前那碗分毫未动的燕窝递给他,淡声说了句:“他的事你别管。”
保成按捺住心焦,乖乖接过青花瓷碗,他一早起来还没进食,闻着香味也觉饿了,在一旁乖觉坐下吃了起来,都没发觉他阿玛在另一侧瞪他。
一碗燕窝才多少,没两口就吃完了,康熙郁闷的瞪了眼儿子,见他意犹未尽的模样,又不由好笑,忙吩咐宫人送来早点,又劝着冰凝一起吃了些。
殿内气氛更是温情脉脉,保成吃饱喝足,亲亲热热蹭到额娘身边,母子俩说了会话,保成又忍不住问:“额娘,李明到底为什么要走嘛,他去了哪里?”
冰凝沉默了会,问:“你是替虎子来问的?”
“一半一半啦。”保成撇撇嘴,不乐意道:“李明也是我朋友啊,这么一声不吭走了,不定是受了什么委屈,现在突然离家出走,没得让人担心。”
“没事,我给他储物袋里的法宝足够他自保。”冰凝不在意道。
保成暗道果然如此。
康熙也没再专心办事了,竖着耳朵旁听,听闻此话挑眉道:“莫非他是隐身出的城?”
冰凝点头,父子俩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心知李明是不可能回来了。
保成想到虎子昨晚大受打击的模样,不由恼怒起来:“李明未免太小气了些,就算虎子做错了什么,也不能说走就走啊,以前还总说把他当儿子的呢?!”
冰凝轻抚他背,沉着脸默不作声。
保成敏感的察觉额娘心情不虞,莫名了看了眼康熙,却见他也是一脸沉郁,眼珠转了转,笑嘻嘻道:“到底不是亲生的,额娘,您看,我总惹得阿玛生气,阿玛也不跟我一般见识,就这回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呢!”
康熙手一抖,吸饱了的狼毫墨水洒了一边,落在了桌台书面上,保成说到后来正瞅着这里,不由嘿嘿笑起来,神采飞扬得意非凡,手下却快速扯过帕子过去帮他整理。
康熙让开了些,隐晦看一眼皇后,轻咳一声,道:“做父母的自然心胸广大,不过若是我和你额娘有事瞒你,你又待如何呢?”
宫人都在外头守着,保成亲自动手擦干了桌面,归拢桌案上头的物事,闻言扭头嚷嚷道:“啊,您二位难不成有事瞒我,是什么事?”
康熙板着脸:“朕问你呢,若是有事瞒着你,你当如何?”
保成刚想反驳,瞥见额娘似也专心等他回答,扁了扁嘴,不开心的咕囔道:“还能如何,总归是为我好,我难道还不知阿玛额娘真心疼我吗,又不是小孩子,更不会像李明那样离家……”
说着,突然话语一顿,转头一脸期待巴巴道:“阿玛,儿子可舍不得您和额娘了,巡查地方那事……”
“想都别想,这事早有定论!”康熙一口回绝。
“阿玛!”保成笑容僵住,余光瞄见额娘嘴角微微勾起,倒似在看他笑话,不由涨红了脸,哪肯放弃,锲而不舍缠上康熙,只要额娘不坚持要他历练,阿玛这边还是可以商榷的。
冰凝饶有兴致看了会父子俩交锋,很快又被屋内各式或大气或精美的摆设吸引了注意力,她这还是第一次来章宁居,不由仔细打量起来。
修真界炼器自然不是大清这种赏玩可以比拟的,可那些大都注重攻防效果,极少数女修才会注重样式精细,倒是可以记录一些带回去,师姐一定喜欢。
目光落在一件造型颇为独特老雕花木摆件上,冰凝走下暖炕,手指拂过藤蔓缠绕的精美纹络,仔细端详。
“这是从比哈尔邦带回来的,乾清宫也有一件,我让人送到坤宁宫去?”康熙转头见她眉眼柔和,很是喜爱的样子,不由道。
冰凝点头,康熙没想到皇后手艺奇巧,竟会对这些感兴趣,心中欢喜,再无心与儿子歪缠,李明那点烦心事更是抛诸脑后,走到她身边:“畅春园有不少根雕,我现在陪你去看?”
……
第88章 太子难为(修)
保成最终也没能如愿让康熙改变主意, 不过也讨了不少恩典,趁着额娘进屋更衣的功夫,求得康熙许他每隔五日回京探视皇后,只需避开耳目。
这已经是出乎他意料的结果了, 保成偷觑康熙黑沉的脸色, 再不敢讨价还价, 讨好的上前为他疏松筋骨, 待他面色舒缓,更是软声提议:“儿臣方才看着,额娘难得对畅春园很有几分兴致, 您不若陪额娘四下里观赏些时日?儿臣接下来事不少, 也不能时时陪伴额娘, 何况要彻查清溪书屋, 说不得就有哪个不长眼的搅了额娘清净。”
康熙斜眼看他, 见他努力板着面孔一脸严肃, 偏偏挤眉弄眼, 好气又好笑, 抬手狠狠嗑了他脑门一下:“得了,算你有孝心, 去给老祖宗请安吧。”
‘哎呦’保成一把捂头, 张大嘴一副要大叫出声的模样, 对上康熙威胁的瞪视, 才嬉笑着跪安出来。
刚走出大门没一会, 一个眼熟的嬷嬷拦住他去路, 恭敬行礼:“奴婢给太子爷请安,太皇太后听得您来了畅春园,吩咐奴婢来接您过去叙话呢!”
“可巧, 孤也正想去春晖堂给老祖宗请安呢!”保成颔首微笑,抬脚要走,瞥见一边准备好的厚实轿撵,不由诧异,他既来了畅春园,又怎么可能不去春晖堂请安,倒不知老祖宗缘何这般急切,连轿撵都备好了?
昨夜积雪厚厚一层,此刻放眼望去,畅春园白茫茫一片,雪景也别有一番风致,保成掀帘看了会,想到老祖宗昨晚吩咐佟贵妃伴驾赏景,顿生不喜,将帘子放了下来。
轿撵一路稳稳的到了春晖堂,保成进门见佟贵妃温柔浅笑伺候在孝庄身边,不由一阵膈应,却也不好在这里发作,抿了抿唇,垂下眼眸恭敬行礼,声音闷闷的:“保成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万福。”
“呦,莫不是和老祖宗置气呢,瞧你这小嘴扁的?!”孝庄佯怒的声音扬起。
保成怔愣着抬头,见孝庄眉眼如常带着慈爱的笑意,面容却很是憔悴,眼下一片青黑,心里一疼,哪里还顾得上一边的佟贵妃,上前几步关切道:“老祖宗,您脸色不好,可有不适?宣太医了吗?”
“老祖宗没事,只是人老了觉少。”孝庄见他一脸急切不加掩饰的担心,面上笑意更深,拉他在一边坐下,细细打量他一番,笑道:“看着精神倒是好了些,昨儿个提前来了畅春园也没告诉你,可是不高兴了?”
保成身子一僵,想起前两日去慈宁宫请安时孝庄的关切隐忧,心中感激,随即又想起昨日的惊惶慌乱,撅了撅嘴,没有吭声,只是垂首轻轻捶打起她腿来。
在场的都是人精,少年身上散发的那点委屈和不满,轻易就感受得到。
殿内寂静的可怕,佟贵妃张了张嘴,刚要开口,胳膊被碰了下,扭头就见苏麻喇姑朝她使眼色,只得闭上嘴,心中愤愤。
孝庄反倒笑出声来,抬手抚着少年的脊背,叹一声:“傻孩子!”
保成俊脸一红,仰头对上孝庄苍老厚重的眼神,心里酸的不行,心思一时起伏,半响,才定下心神,轻声道:“老祖宗,保成新学了一手,阿玛也说好,我给您按一按吧?”
“好!”孝庄又笑了起来,之后就乐呵呵听他吩咐任他摆弄。
温暖如春的殿内,只有两人低低的问答声,少年脸上的骄矜不愤早被专注取代,略显单薄的脊背弯曲出优美有力的弧线,额头渐渐泌着细汗,手下却不停,有些暗哑的嗓音轻声细细问询孝庄的感受。
这一幅画面美好又和谐,落在佟贵妃眼底,说不出的难受,悄声退下,站在廊下怔怔出神,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随即身上一暖,才回过神来,勉强想笑:“太子他……”
苏麻喇姑为她拉好狐裘大氅,微微退后半步敛眉低声道:“太子是个好孩子!”
佟贵妃愕然抬头,对上那双慈和的眼眸,不自在的别过头去,茫然望着白茫茫的大地,莹润蔻丹扣进掌心,喃喃道:“是呀,是个好孩子呢……”
心空落落的,恍惚间好似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直至周身冰寒被一双温热的手拉进殿内,目无焦距睁眼看舒展了眉眼沉沉睡去的孝庄,在太子轻声宣来太医时就如扯线木偶一般坐在一旁……
“这几天陪着我东奔西走的,可是累了?”孝庄拢紧暖炉靠在铺满后绒垫的暖轿里,一手拉过垂首静坐的佟贵妃,叹声问道。
她们只在畅春园带了三日,若不是太子担心雪天寒凉,孝庄其实是想隔天就回紫禁城的,她也曾年轻过,仙蕊那点心思又如何看不明白,见她始终郁郁寡欢,这些天更见憔悴,不由心疼。
“劳您惦念,臣妾身子已经大好,不曾累着。”佟贵妃垂眸,小脸掩在长绒披风里,瞧不真切,落在外面的肌肤苍白如雪,不堪柔弱。
孝庄和一旁忧心忡忡的苏麻喇姑对视一眼,正要在劝,佟贵妃突然抬起头来,面露惶恐,切切恳求:“老祖宗,仙蕊这些日子乱了心思,您,您教教我……”
孝庄神情晦暗,沉声道:“怕甚,皇帝已经允了不再追查,便是真发现了什么,也无需忧心。”
“可是,可是那个李明……”
“李明虽说得皇帝看重,那也不过是个侍讲,又不是身居要职,他既挂冠归隐,又有什么要紧!”孝庄自然明白李明之事定有蹊跷,对太子所言‘外出闯荡’不置可否,可既然皇帝明摆着袒护皇后,她这档口也不便追究。
佟贵妃还是不明白:“万一他在暗处……”
孝庄不由皱眉,苏麻喇姑深知孝庄心思,忙道:“娘娘不必忧心,李大人若真要追查什么,定会留京,又怎可能选择挂冠而去呢,且九门提督夤夜全城查找总不是做戏。”
佟贵妃脸色恢复了点血色,勉强一笑:“是仙蕊失了分寸,可是,李明可是皇后娘娘的专职大夫,怎么……”
孝庄冷哼一声,面露不虞:“皇后既已病愈,皇帝自然放心放他离去。”
“是。”佟贵妃以瞧出孝庄不耐,不敢多言,呐呐闭口。
轿子里一时变得极为安静,半响,苏麻喇姑提起一旁烧好的茶水斟上,打破沉默。
孝庄抿了口热茶,和声道:“苏麻,皇帝还要在畅春园不少时日,坤宁宫得你看着点,大阿哥大婚交给惠妃去办,其他宫务就交给仙蕊吧,十三还小,先不要送去阿哥所,让平贵妃看着……”
佟贵妃听着孝庄种种安排,先是一阵迷糊,随即反应过来,就算皇上不追究,可坤宁宫必然是会彻查的,想到前些时候的那些布置,心突突狂跳。
待回到皇宫,一进承乾宫,急声吩咐约束宫人,到得第二日,承乾宫再无异样,妃嫔前来请安时,更是借着祥瑞之说留大家欢聚小宴,毕竟宫妃刚得了恩典解禁,又有祥瑞之说传扬开来,又特请了太皇太后恩典,将年幼的阿哥们也都喊了来,就连不情愿回宫的六阿哥胤祚,也被孝庄懿旨请回宫里。
李明一事就这样在京里掀起微小的波澜又很快平息,朝臣就算心有计较也不敢随意掺和,不过半个月,李府这座曾充盈着笑闹声的宅邸彻底沉寂,虎子在胤祚回宫的第二天离开了京城,年关将至才匆匆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