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戳到痛楚的闻致双目赤红:“你真以为,我不敢休你?”
“你敢。可是闻致,我可以不是你的妻子,但永远都是一个大夫,救人治病是我的职分。你以为我嫁过来会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对你俯首帖耳?我为何要那么委屈自己?我一点都不害怕你,也不会可怜你,反正迟早会被休弃,倒不如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总比一事无成被赶出去要好。”
明琬来回踱步,连珠炮弹似的一吐为快,嘴上说着不怕他,可声音到底有些细微的发颤。
屋外,丁管事并未走远,将耳朵贴在门扉上,留意屋里的动静。
一名小厮捏了把汗,咬着耳朵道:“管事,世子都要休妻了,要不要进去劝劝啊?”
丁管事弓着背鬼鬼祟祟偷听,摇首道:“唉,莫急!少夫人字字句句,皆是我等不敢说出口的肺腑之言。不到万不得已时,我等千万莫去打扰,就盼着少夫人点醒世子爷才好哪!”
屋内,明琬亦是久久不能平静。
她的视线落在闻致案几上的砚台和镇纸上,那东西又硬又重,若闻致发起狠来砸人,自己这条小命大概会交待在这。
想到此,她不动声色向前,抢先将这些重物挪开,方继续说:“昨夜在池子里,我碰到了你的腿……”
闻致瞬时抬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兽,目光凌厉如刀。
“……你的腿并非全无知觉,对么?”
“丁叔!”
闻致呼吸急促起伏,十指紧握成拳,红着眼厉声道:“把这个女人给我叉出去!”
他显然是动了肝火。
“哎,世子爷好好说,别生气……”丁管事到底怕出事,主要还是为了侯府女主人的安全着想,忙不迭应了声,推开门。
谁知才刚跨进一只脚来,明琬也犯起了倔,攥着袖子生硬道:“谁都不许进来!今日不把话说明白,便是三头六臂的神仙下凡也叉不走我!”
“……”不敢惹不敢惹。
丁管事默默把脚收回去,关上门,竭力将自己伪装成一缕青烟飘去。
闻致此时的表情相当精彩。
“腿有感觉,却站不起来,”明琬呼吸滚烫,一针见血道,“看来世子的病不在腿上,是在心里。”
“你懂什么!”闻致头一遭被逼到这种地步,只觉心头血都被气了出来。
她和他们都一个样,以旁观者的身份高高在上、指点江山,告诉他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又何曾能体会到他日复一日的煎熬痛苦?七万条人命,亲人、朋友、荣誉,还有那可笑的信任,全都毁于一旦……夜夜噩梦缠身,睁眼闭眼都是尸山血海的蚀骨之痛,怎是说忘就能忘!
心绪滔天翻涌,他喉间一阵腥甜,随即仓皇捂唇,喷出一口黑红的淤血来。
霎时间仿佛压在胸口一年之久的巨石被挪开,痛且痛快。
明琬眸色微动,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郁结于心,发泄出来就好了。”明琬放轻了声音,迟疑着,递给闻致一方熏香的手帕。
她眼眸清澈,握着帕子的手却抖得厉害。
闻致呼吸急促,眼睫落着阴翳,唇上晕开一圈血渍,别有一种战损的美感。
“啪”地一声脆响,他狠狠打开了明琬殷勤递来的手。
帕子飘飘忽忽坠在地上,他不住喘息,声音反倒有力了些,连声道:“你好……很好!”
明琬手背上立即现出一片红,腕骨都被震得麻疼麻疼,衬着在藕池中刮伤的红痕,颇有些可怜。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狠下心推起闻致的轮椅就往外走。
闻致身子僵硬,难堪道:“你干什么?停下!来人!”
“世子爷是三岁小孩儿么,一言不合就叫大人。”说话间,明琬已推开门,大片大片的阳光迎面扑来,驱散一身阴寒,“世子任性摔了药碗,大概不知道一碗药从配好到煎熬要花多少心思。罚你陪我煎一次药,不算过分吧?”
闻致坐在轮椅上,简直如待宰的羔羊,打不得,骂不过,只能气得原地裂开。
他被推到院子里空地的阳光下,金粉般的日光落满他一身,冰封的心鼓噪着,适应了黑暗的皮肤乍然触及阳光,灼烧般刺痛不适。
明琬果真命人搬来了药箱、药炉、药罐,按照方子,拿着小秤,一味药一味药为他细细抓好,倒入砂罐中,取柴添炭,素手轻摇蒲扇,以文火慢慢煎熬起来。
她燃了药香,那香不知是什么药材配制,混着温暖的阳光,有种别样安定的气息。
砂罐中的药汤咕噜咕噜沸腾,他们谁也没开口说话。过了很久,药汤快熬好时,明琬扶着昏沉的脑袋转头,才发现闻致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冷白的脸,呼吸匀称,眼睫纤长,是很安静的睡颜,不复先前的狰狞。
像只收敛了爪牙的大猫。
“世子许久不曾睡得这般安稳啦!”丁管家躲在廊柱下窥探,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恨不得掬一捧泪出来。
也不知是在炭火边坐了太久的原因还是别的,明琬浑身烫得慌,思绪也混沌起来。她知道自己病情加重了,但实在没力气再起身折腾,遂将火候控制小些,温着药,抱膝坐下来休憩,没有惊动闻致。
闻致一觉安然无梦,睡到日落黄昏。
他睁开眼时,身上正盖着一条柔软的兽毛毯子。夕阳从屋脊树梢穿过,打下金纱般的光柱,尘土在空气中浮动着碎光,那碎光中,明琬搬着小板凳陪在他身边,雪腮染了蜜桃般的绯红色,碎发在风中折射出夺目的暖光,温柔静谧,仿佛刚才的张牙舞爪只是大梦一场。
她仍守着那灌热气升腾的汤药,时不时掩唇压抑轻咳,娇柔而又执拗。
自己怎会在这个女人面前酣睡?闻致捏了捏眉心,将毯子揉成一团。
明琬听到了动静,有些迟缓地转过头来,微张着唇呼吸急促道:“啊,你醒了?药熬好了,趁热喝……”
她站起身,却蓦地一阵头重脚轻。天旋地转间,她眼前发黑,随即一咕咚朝前栽倒,扑入一个冷硬的怀中。
第12章 探病
丁管事在兽炉中添了新的香料,白雾丝丝袅袅晕散,闻之有股极淡的药香,并非以往惯用的沉香。
沉香味太过厚重甜腻,不似这般温和舒服。闻致能猜到这味药香是谁调配。
丁管事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闻致的神色。
“世子爷,少夫人烧了一整夜了,至今还昏睡在床呢!听芍药说,怕是泡在藕池里中了邪,吃药也不顶用,被梦魇着,一直在说胡话。”
丁管事一副忧国忧民老父亲的神态,见闻致没有反对,便又继续念叨:“唉,多可怜的一个姑娘啊!年纪还那么小,嫁过来无依无靠的,生病了都没个体己人照顾,看得人心里着实辛酸。”
闻致执笔练字,笔锋有剑走之势,清冷道:“没人照顾,侍婢是干什么用的?”
“婢子们终究是下人,哪里有至亲、至爱来得暖心?”丁管事东南西北扯谈了许久,方用拙劣的演技装作不经意间到,“外头日光正好,世子爷可要出去走走,顺道……顺道探望一眼少夫人?”
宣纸沙沙细响,闻致笔触不停,道:“我非大夫,不会医人。”
何况相看两生厌,明琬若见到他,只怕会病情加重。
“可是……”
“让我静会儿,丁叔。”
闻致冷硬坚决,丁管事也不敢再多劝什么,忧心忡忡地道了声“是”,便掩门退去。
丁管事一走,闻致便顿住了笔,上等的净皮宣上晕开一团墨渍。
窗外冬阳正好,两只鸟雀在枯枝上梳理羽毛,时不时歪着脑袋啾鸣一声。昨日明琬的话犹在耳侧,挥之不去,就像这屋内的药香,初闻只觉苦涩难忍,回味方觉意蕴悠长……
闻致依旧记得她烧红了脸跌入自己怀中的模样,呼吸滚烫,娇柔无害,温软得不像话。
亏得还是大夫,身子这么弱。
心不静,闻致索性搁了笔,捏了捏眉心,而后转动轮椅,朝门边行去。
推开门,温和的阳光迎面扑来。他不适地眯了眯眼,手扶门框顿了许久,方继续推动轮椅缓慢前行。
芍药出门倒水,远远的就见闻致的轮椅停在长廊尽头。
咦咦咦——
世子爷主动出门来西厢房啦!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短暂的怔愣过后,芍药屈膝福礼,忍着欣喜道:“世子爷是来探望夫人的么?”
闻致见了她,反而调转轮椅要走。
芍药哪能放过这般绝佳撮合两位主子的机会,当即放下铜盆,鼓足勇气上前拦住闻致,细声道:“世子爷来都来了,进屋喝口茶再走吧?若是不肯,便是婢子的罪过了。”
闻致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他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不说话时像一把锋利的剑,令人望而生畏。
芍药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只当他是默认了,双手颤巍巍握上轮椅椅背上的把手,吞咽一番道:“您、您请进……”
闻致没有拒绝。
这是自新婚之夜后,闻致第二次进明琬的房间。垂纱的镂花月门后,便是一张宽大的睡榻。
明琬躺在被褥中,乌发铺满了枕头,只露出一张绯红的脸来,嘴唇略微发白,失去了平日那般鲜活的色彩。
芍药悄声进来侍奉茶水,又将青杏强行拉了出去,只留闻致一人对着明琬憔悴的病颜陷入沉默。
斜光入户,一室暖香,明琬果然昏睡不清,丁管事并未撒谎。
她呼吸急促,不知梦到了什么,湿漉漉的眼睫乱颤,伸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一把,发出模糊的呓语。
闻致放缓呼吸,听了许久,才听清她不断重复的是:“阿爹,我难受……”
很轻的一声,闻致心中仿佛被蛰了一下,唇压成一条线,随即沉默转身,不顾门外侍婢们讶异无措的眼神,径自推门离去。
青杏一张小圆脸满是不平之色,只敢在闻致离开后小声嘟囔几句:“才刚进门就急着走,世子爷这般凉薄,连一刻钟不愿多待么?也不想想,小姐是因为谁才病倒……”
明琬做了个冗长的梦,朦朦胧胧间,仿佛看到闻致隔着一层纱帐冷眼窥视自己。
难道是因为昨天与闻致大吵了一架,他心中怨恨难消,特意来报复自己的吗?
她混混沌沌地想着,喉咙焦燥难耐,一时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现实。想要开口询问,闻致却漠然转身,推着轮椅走了,只余轻纱帷幔飘动,像是一抹缥缈的雾气。
明琬再次醒来,已是夜晚,闻着苦涩的药味儿睁眼,便见明承远坐在床榻边给她掖被子。
明琬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眼圈儿渐渐泛了红,很小声很小声道:“阿爹,我不会是……还在做梦吧?”
周围房间的陈设显然是在宣平侯府的厢房中,可阿爹怎会来此?
明承远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声道:“烧退了,还需几剂药巩固,驱寒去邪。”
“阿爹瘦了。”明琬撑起身子,接过青杏递来的药汤大口饮尽,恢复些许力气,问道,“您怎会来此?”
明承远的脸色沉了沉,似是不悦。
一旁的红芍憋不住了,代为回答道:“是世子爷请老爷过来的。”
明琬觉得自己产生幻听了,不可置信道:“闻……世子下的请帖?”
“不是呢,夫人。”红芍一脸吃到糖的兴奋,笑着说,“是世子爷亲自出门,去明府接的老爷。大概是见夫人总是在梦中叫唤‘阿爹’,心生恻隐,故而如此吧。”
‘恻隐’这个词,显然不适合闻致。
明琬一时心情复杂,既惊讶又怀疑,问道:“不对,他如何知晓我在梦中说了什么?”
红芍道:“世子爷来探望过夫人,只是那时夫人昏睡,并不知晓。”
青杏不服气地插上一句:“不过勉强来房里走了个过场,茶都没凉就走啦!”
原来,那竟不是一场梦。
明承远想起今日黄昏从太医院归来,便见明宅正门外停着宣平侯府的马车,闻致裹着狐裘坐在车中,神情冷淡,也不知等了多久。
大约对闻致的初印象极差,心中芥蒂一时难消,明承远不想提及与他相关的任何事,沉声打断女儿的思绪:“你大病初醒,不宜多思,速速躺好。”
说着,又示意青杏将包裹中的一只半旧小花枕拿来,搁在明琬身旁道,“这是你从小用的那只绣枕,将它放在身边,可安神定心,不怕再被梦魇着。”
这只小枕头是阿娘留下的遗物,明琬枕着它睡了六七年,被洗得很干净,只余下阳光和回忆的味道。
明琬抱着小枕头,嗅着上头熟悉的气息,心中满满当当都是暖意。
说实话,闻致能亲自登门将明承远请来侯府,着实出乎明琬意料。
不论他是出于良心发现还是别的什么,能纡尊降贵请人,已是莫大的改变。
明琬甚至怀疑那日吵架是否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使其幡然转性、洗心革面了……但很可惜,事实并未如此。
岳丈大人在侯府照看明琬的那几日,闻致并无殷勤之态。大多时候,他都关在房中读书作画,偶尔赏脸上桌一起用膳,也是冷着一张俊脸保持缄默,吃完便走,半刻也不多留,与以前并无太大转变……
若说唯一的不同,便是发脾气的次数明显减少。
当然,许是因为“宿敌”明琬尚在病中,没力气同他吵的缘故。
明琬底子好,养了几日便彻底痊愈了,明承远不愿给女儿添麻烦,也回了明宅,日子又恢复了往日各不相干的宁静。
趁着近来天气好,明琬闲不住,让仆役在府中花厅处设了花架等物,从太医院的药园中搬了不少忍冬、芍药、玉竹和虎耳草过来,既可用药,又能赏玩,远远看去蔚然一片,给冬季添了几分青翠活力。
转眼到了十一月冬至,远在洛阳的闻雅差人送了书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