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死气。”安倍晴明掀起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鸭川桥在平安京的东面, 牛车驶回平安京正好是迎着太阳落下的方向, 迎面而来的夕阳颜色沉淀了下去, 铺在街道上有了些“残阳如血”的味道。路边的行人基本都是从城外赶着回京城的家的, 唯有一位束带装束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却是在这个时候出城。
男人微微垂着头的侧脸在人群中一晃而过, 依稀可以认出是在朝中见过的某位藤原家的大人。非常不符合贵族出行习惯的, 他既没有乘坐牛车,也没有带着随从, 孤身一人急匆匆地往城外走, 安倍晴明看了正好路过窗外的人一眼就放下了车帘, 慢悠悠的牛车和行色匆匆的男人擦肩而过。
牛车里, 银色长发的小萝莉还在捧着糕点懵逼, “死气是什么?”
“姬君可以理解为一种死亡的预兆。”
“诶?”
“姬君知道泰山府君吧?”安倍晴明耐心地给她解释。
泽田弥乖巧地点点头, “晴明你给我讲过,是主管寿命和生死的神明。”
“正是。泰山府君之名是从唐国流传过来的,泰山是五岳之首, 自古以来便是灵魂的归所,所以泰山府君和和尚们口中说的地狱里的阎罗是一个意思。”安倍晴明慢悠悠开合着蝙蝠扇,俊雅的侧脸在窗枢透进来的夕阳下温润而清朗,“而在唐国有这样一个说法,凡间的人们寿命都是早有定数的,记载在阎罗手中名为生死簿的神器上。当一个人的寿命即将走到尽头,就会有勾魂使者从地府来到人间将寿数已尽之人的灵魂勾走。”
泽田弥有些恍然,咦,这种说法好熟悉呀。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所以,那位大姐姐是寿命走到头了吗?”
坐在她身边的大阴阳师扬了扬蝙蝠扇,笑容中带了一丝漫不经心,“谁知道呢?”
“咦?”
“姬君,我刚刚说了,那只是一种传说啊。”
“哦。”泽田弥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所以,晴明是并不相信的意思?”
“我的确无法相信。”
泽田弥看着若无其事地说出了了不得的话的大阴阳师,她有点懵逼。
“可是晴明,泰山府君是你祭祀的主神哦。”
“并不是说不相信泰山府君的存在,而是,这世间真有一处地狱,而泰山府君就在地狱中随心所欲地决定或更改人的寿命,这种事情我无法相信。”
并没有因为对面是个小孩子就敷衍过去,安倍晴明的唇角依然带着一贯的笑,但语气却颇为认真,兼有一种诉说真理的平静。
“那么,泰山府君又是什么呢?”似乎是受到此时话题的影响,泽田弥端端正正地坐好,把手中的糕点也放了下来,一认真好学的表情。
“是‘咒’啊。”大阴阳师手指拨动着扇骨,朝她一笑。
泽田弥:“……”
“嗯,我这样说好了。”看着对面鼓起了脸颊用谴责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小萝莉,安倍晴明放下了蝙蝠扇轻笑着解释,“我以前就说过,即便是泰山府君也只是一种力量。如果这世间有某种肉眼看不到的力量在决定着人们的生死,那么这种事情,我是相信的。”
“人们祭祀这种力量,并且将之命名为‘泰山府君’,那么从那一刻开始,这力量本身便成为泰山府君了。这就是牵系了泰山府君这种存在的‘咒’,倘若有一天知道泰山府君之名的人都消失了,那么‘泰山府君’也就不存在了,只留下那力量本身。”
“这就是所谓神明的消亡。”
看着略微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小萝莉,安倍晴明唇角微微弯了弯,“姬君明白了吗?”
银发小萝莉点点头。
“姬君真聪明。”安倍晴明笑眯眯地表扬她,并且为了以示程度还举出了一个反面例子,“之前博雅三位来的时候,我也跟他谈论了泰山府君的事情,但是博雅三位完全没听懂呢。”
“……因为晴明你肯定又用‘咒’啊什么的来绕他了嘛。”
听着安倍晴明这么说,泽田弥几乎不用猜就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情景。小萝莉朝大阴阳师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安倍晴明笑而不语,权作默认。
“不过,真意外呀。”泽田萝莉低头打开了糕点盒子,一边开口说。
“姬君意外什么呢?”
“原来晴明不相信神明啊。”小萝莉夹起一块茯苓糕,咬了一小口,语气随意并且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的样子。
一袭白色狩衣的大阴阳师唇角勾起,看着她轻轻笑了。
“嗯,所以我说了,姬君真是聪明呀。”
直到牛车抵达了安倍宅门口,拉车的老牛慢悠悠停下,外面驾车的式神恭敬地对车上的人说着“主人,已经到了”。泽田弥扶着安倍晴明的手跳下车,然后恍然想起来,晴明还是没有告诉她那位大姐姐眉宇间的死气是怎么回事呀?
明明是在关心大姐姐是不是有生命危险的问题,为什么忽然就歪到泰山府君的话题上去了?晴明又忽悠人!
泽田萝莉鼓起了脸,然而早她一步下车的安倍晴明并没有给她申诉的机会,先一步朝等在门口的人打起了招呼。
“你来啦,博雅。”
“额,晴明……”
迎着安倍晴明看穿了一切的笑容,源博雅的表情有点尴尬,他下意识地伸手挠了挠脸颊,却闻到了一手鱼腥味,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用这只手拎过鱼。
哦,对了,鱼。
早几天就旁敲侧击地在晴明这里得到了某只萝莉快要来了的消息,于是频频拎着鸭川香鱼来到安倍宅门口偶遇并且这一次真的偶遇到了人,博雅三位看着跟在安倍晴明身后下车的小女孩,内心有点激动,同时也有一点点的紧张。
大半年不见好像又长大了一点呢。
还是这样活泼又健康的样子,真好。
不过,小孩子忘记事情是很快的啊,还记得他吗?
好哥哥源博雅内心忐忑,幸而,泽田弥小萝莉的记忆力向来很好,更不用说给了她深刻印象的博雅三位并不是什么可以轻易忘掉的路人甲这样的角色。在循着晴明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青年时,她的眼睛一亮小脸上扬起一个明亮的笑,连声讨晴明都忘了。
“博雅!”
源博雅偷偷松了口气,面上的表情也阳光起来,“哟,好久不见啊,弥。”
鸭川香鱼被晴明的式神带下去烹饪,给安倍家的晚饭加了一道煎鱼。因为煎鱼是需要时间的,所以晴明、博雅和泽田弥三人就坐在廊下一边喝酒一边等着了。或者说,喝酒的只有晴明和博雅,泽田萝莉非常乖巧地坐在一边撸猫。
“那是你师兄家的猫?”源博雅端起酒杯时下意识地看了小萝莉怀里的猫咪一眼,黑色的猫咪趴在银发小女孩怀里,分叉的两条尾巴顺着她的手腕滑下来,眼睛微微眯起,喉咙中发出“呼噜噜”的惬意声音,看起来非常乖巧。
“是啊。”安倍晴明啜了一口杯中的酒,同样看过去。猫又察觉到他的视线,眯着眼睛看了阴阳师一眼,又扭过头甩了下尾巴。
“你是怎么把它弄过来的?”源博雅目光有些纠结。
猫又传说是家中养的老猫尾尖分叉,最后长出了两条尾巴成了精因而转变成的妖怪。贺茂保宪的这只猫是他从小养着的,年龄比安倍晴明都大了,虽然说因为猫又不让他喝酒因而一人一猫经常闹得鸡飞狗跳的,但感情却的确是好,贺茂保宪就差把猫当儿子养了,源博雅实在想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就放心把“儿子”放晴明家了。
安倍晴明微笑着解答了他的疑惑,“因为师兄与在下打赌赌输了啊。”
“他跟你打赌?!”源博雅脱口而出,眼睛都睁大了,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十赌十输,还要冲上来找虐?贺茂保宪什么毛病?
大概是他脸上写着的字太明显了,于是晴明屈尊给他解释了一下,“师兄的思维方式太直来直去了,需要锻炼。”
哦,懂了,也就是说他又是被你坑的呗。
本质上是个老实人的源博雅顿时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觉得这句话的槽点实在太多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位闻名平安京的大阴阳师好友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讲道理,跟你比起来,谁的脑子不是直来直去的?
“而且你看,姬君不是挺开心的吗?”安倍晴明笑着又加了一句。
源博雅闻言扭头去看和猫又玩得正开心的小萝莉。
然后他迅速地被说服了。
泽田弥和晴明、博雅有好久没见了,期间发生过许多事情,她有好多话想说,但是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起。
小萝莉撸着猫咪细软的毛发,满脸凝重。
感觉像要组织一篇大作文出来一样,容我思考一下文章构架!
“嗯?香鱼好像快煎好了。”
鱼肉被烹熟的焦香沿着长廊从后屋传过来,晴明的声音把泽田弥的思路打断了,小萝莉眨了眨眼睛,抱着猫又站起来。
“我去问问凌女姐姐什么时候开饭。”
说完,像是逃避即将到来的大作文一样,她“哒哒哒”地就往后厨的方向跑去。
安倍晴明轻笑着看着小萝莉的背影也不戳破,只端起面前的酒杯又喝了一口。
“话说晴明,为什么小弥刚刚下车的时候气呼呼地看着你?”
源博雅把酒杯里的酒喝完,倒酒的途中忽然想起来一个当事人都差点忘了的话题。
“因为我把姬君的问题又绕过去了呢。”安倍晴明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源博雅端着酒壶的手一顿,抬起头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看着青年脸上跟几分钟前的泽田萝莉一模一样的表情,安倍晴明眉眼一弯笑了起来。
“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
见好友满脸的疑问,大阴阳师云淡风轻地将刚刚在鸭川桥遇到的那位女子的事情讲了一遍。
“所以那位女子如果在日落之前还不归家,很有可能会死吗?”听完之后源博雅眉心都皱了起来,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横在膝上的刀,仰头看了一眼院子外头的天色。他的正义感催促着他立刻赶去城外救人,如果不是对面坐着的是晴明他大概已经这么做了。
因为对面的人是晴明,出于相信他的心理,源博雅才会继续坐在这里。
“博雅和姬君果然很像呢。”在源博雅的注视下,安倍晴明唇边的笑意并没有多少变化,轻轻地开了口。
源博雅一愣,“诶?”
“姬君发现了那位女子的不妥的时候,也是第一时间选择了救人。”大阴阳师修长的指尖擦过酒杯边缘,不慌不忙地说道,“她在那位女子眉间划了一道符咒,并且告诫她日落之前一定要回家。”
“是这样啊。”源博雅闻言松了口气,“这样的话就没事了吧。”
“并不是这样。”
出乎意料地,安倍晴明反驳了他的话,面对男人惊讶望过来的目光,大阴阳师的神情像杯中的酒面一样平静无波,只用略有些轻的声音缓缓道,“无论是博雅你还是姬君,那位夫人大概是要辜负你们的好意了。”
第173章 般若和即将变成妖怪的女子
天边的夕阳只剩最后一抹余晖, 院落里铺了层黄橙橙的颜色。
春末夏初之际,不只是盛开的樱花,连院子里的新生的夏草都已经长得比野萱草之类的春草还要高了。
泽田弥抱着猫又跑过长长的走廊,不经意地回过头时看到了荒野一样的庭院里茂盛生长的野草。她的脚步一顿, 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在走廊边缘停下来, 伸着脖子往院子里眺望。
“莹草好像是在这一片的吧……”小萝莉小声嘟哝着, 一边努力地在半人高的草地中寻找之前她亲手种下的莹草种子。
然后她就看到了……
“嗯……”泽田弥看着东北角那片正朝她开心地摇晃着叶子的莹草陷入了沉思。从叶尖到叶脉, 通体乌漆墨黑不说经脉周围还在冒着黑气,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正经凡间植物,倒像是从魔界或者黄泉偷渡过来的。
这群莹草是变异了吧?
小萝莉蹲在走廊边缘, 小手捧着脸颊满脸疑惑, 被放下来的猫又卧在她脚边淡定地舔着爪子。
这时候, 伴着食物的香气, 双手托着大大的食盘的凌女恰好从她身后走过。
“姬君?”
“凌女姐姐。”
银发小女孩听到声音后扭过头, 表情还带了点思考问题式的茫然。
“姬君在这里干什么?”身着浅色唐衣的式神疑惑地问, 她善意地提醒道, “香鱼已经煎好了可以去用饭了哦。”
“……莹草。”泽田弥试图向她传递自己的困惑。
然而式神小姐姐抬起头看了一眼院子里正在冒黑气的“魔界植物”们。
“莹草很好呀, 长得很茂盛呢。”她微笑着这样说。
“……”泽田弥看了看黑色的莹草,又看了看微笑的凌女, 小萝莉精致的小脸上霎时间带上了一点纠结。
……认真的吗?
“姬君放心吧, 院子里栽种的莹草们晴明大人一直有吩咐我们好好照看的。”凌女适时宽慰她, 为了确保可靠性还带上了她家大人的名字。
于是泽田弥被说服了。她朝院子里正在跟她打招呼的莹草们挥了挥爪子, 然后另外一只手往旁边一伸, 正在舔毛的猫又被“喵”地一声抱起来。
小萝莉拍了拍衣摆, “凌女,我们走吧。”
回到前院的时候晴明和博雅坐在廊下还在喝酒,落日的辉光从廊檐下洒进来, 阴阳师洁白如雪的狩衣被夕阳镶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边,他从乌帽后散落的长长黑发沿着背脊铺下来,发尾落在了木质的地板上。坐在他对面的源博雅眉眼生动俊朗,修长的手指端着一只天青色酒杯,英气勃勃又有一种养尊处优的贵矜之气。从走廊口一眼看过去,画面美好得像一幅篆刻在时光中的优美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