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泽田弥的视野与他人不同,在看到这一幕时也不由得顿了一下脚步。
哎呀,晴明真好看呀。
小萝莉认真地想到,嗯,像她房间里那套从唐国东渡而来的细腻清雅的白瓷,瓷面上唐国的名家大师用寥寥几笔墨色勾勒出来两三枝萧疏轩举、笔挺修长的墨竹。
好吧,看在晴明这么好看的份上,我就不跟他计较刚才一直把我的问题绕来绕去的事啦。
泽田萝莉非常大方地在心里做了决定,然后抱着猫又“哒哒哒”地跑了过去。
走到近前时,她听到了源博雅带了些恳求意味的话,“可是晴明,真的不能想想办法吗?”
“博雅,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
“但是皇上已经下了诏令。”
“无论是不是诏令都是办不到的事啊。”阴阳师抬起了眸,递至唇边的酒杯略微一停,语气仿佛别有深意,“现在可不是神武天皇时期一道诏令就能把国栖一族开除人籍的时代了。”
“话虽这样说……”源博雅皱起了眉心,两条长眉几乎要飞入鬓中。他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忽然看到了安倍晴明身后抱着猫走过来的小女孩,登时住了口,“姬君你来了啊。”
“博雅。”泽田弥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在案桌旁坐下,看着跟在她后面的凌女走上前来绕道到另外一侧开始往桌上摆放食物。
“博雅和晴明刚才在说什么呢?”
“额,这个……”
“在说三井寺的和尚快要死去的事情。”
“喂,晴明!”
“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跟姬君说的事吧。”安倍晴明端起酒杯对似乎急着要打断他的源博雅笑道。对面的男人皱了皱眉,放低了声音,“话虽如此……”
“没关系,姬君总是会接触到这一类的事物,知道的东西多一点总是好的。”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源博雅眉心皱的更紧了,但也的确不吭声了,显然是默认了晴明的说法。于是安倍晴明不慌不忙地转过头看向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小萝莉,慢悠悠地解释道,“三井寺的一位内供从前些时日开始昏迷不醒,眼看是要不行了。”
泽田弥捏着猫又的爪子认真询问,“‘不行了’是指要死了的意思吗?”
“就是这个意思。”
“这样啊。”
“可是有人并不希望那位内供死。”
“诶?”
“所以那个男人下了诏令要举行泰山府君祭想要挽回内供的生命。”
银发小女孩听到这里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如果是重病要死了的话应该去找医生啊,为什么要求神呢?”
安倍晴明大笑起来,“你看,博雅。连姬君都知道的道理,那个男人却不明白呢。”
源博雅叹了口气,“晴明,不要这样称呼陛下啊。”
“反正这里也没有其他人。”
“话虽如此……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记得不要在外面这样说啊。”
“这个我当然清楚。”
泽田弥看了看笑着的晴明,又看了看无奈的源博雅,无意识地又捏了一下猫又的爪子。爪尖被捏得“唰”地一下弹出来的猫又抬起头瞥了她一眼,张开嘴“喵”了一声,声音里有了点无奈的情绪。
“话说回来,那个男人为什么突然让人举行泰山府君祭?谁给他出的主意?”
安倍晴明朝凌女点了点头,摆放好食物的式神抱着托盘姿态优美地俯下腰躬身一礼就退下去了。然后大阴阳师忽然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晴明,不是‘让人’,陛下已经指定了由你来主办。”
“所以是谁出的主意?”
“听说好像是道摩法师。”
“芦屋道满?”安倍晴明微微抬起眉,露出了有些诧异的表情。
“是,道摩法师怎么了吗?”
“如果是他的话……那位智兴内供还活着吗?”
“活着,但是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眼看要撑不下去了。”
“这样,那么,明日我去三井寺看看他吧。”
“诶?”原本还在头疼该怎么向天皇转述安倍晴明的拒绝的源博雅摸不着头脑地抬头看他,“为什么突然又要去了?跟道摩法师有关?”
“是那个男人的话。”安倍晴明略微偏了偏头看向他,唇边浮起一抹神秘的笑意,“感觉会有些有意思的事情。”
泽田弥看看左边笑着的晴明,又看了看右边表情开始纠结的博雅,认真出声询问,“晴明,可以吃鱼了吗?”
安倍晴明低下头就看到了小萝莉和她怀里的猫咪一样格外神似的期盼神情,大阴阳师眼底的笑意顿时真实起来。
“可以了,姬君请用吧。”
源博雅和他们一起用完晚餐就走了,他当夜还要去清凉殿值更。再次以物忌的名义赖在了家里的大阴阳师送走一步三回头的博雅三位,然后牵着家里养着的萝莉在院子里一边散步一边消食。
泽田弥这时候已经把之前发生过的事情组织好了语言,一件一件地讲给了晴明听。然而说着说着小萝莉自己都开始感到了困惑,话说,她的生活是不是过于精彩了一点?
“般若啊。”
泽田弥这时候刚刚讲到了自己在城外的野寺中遇到的那位大妖怪,安倍晴明轻声感叹。
“是啊,她说她叫做吴叶。”
正常来说,除非是妖怪亲自告知了姓名的人,其他人即便听到了妖怪的名字也会听不清楚或者很快就忘。然而安倍晴明听到了这个姓名,并且他还重复了一遍。
“吴叶夫人?”
“是啊,晴明知道她吗?”泽田弥拉着大阴阳师的手仰头看他。
“知道。”
“咦?”
“吴叶夫人是非常有名的妖怪,不仅仅是我,平安京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她。”
所以,是发生过什么很有名的事吗?
泽田弥摆出了听故事的专用表情,双眼亮晶晶地朝大阴阳师看去。
安倍晴明笑了,他抬手摸了摸小萝莉的发心,飘在他们前方给两人引路的灯笼鬼似乎也升起了听故事的兴趣,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朝身后的人转过来。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大阴阳师慢悠悠开口,清朗好听的声音落在庭院的青石小路上,有种讲古式的悠远味道。
“奥州的会津若松这个地方出现了一位才色兼备的美人,引来了无数人追求。为了躲避想要强行求娶她的贵族,那位名为吴叶的美人和父母一起来到了京城。因为一手出色的琴艺,吴叶得到了京城皇族源经基的青睐,成为了他的侧室,并且还怀上了源经基大人的孩子。”
泽田弥认真地听着,拉着晴明的手拐过墙角。
“然而,就在她怀有身孕没多久,来府上给经基大人的正室治病的比睿山的高僧突然指出正室的疾病是吴叶夫人下咒所致。因为这件事情,吴叶夫人怀着孩子被流放到了信州的户隐山。”
“诶?是真的吗?”
“什么?”
“我是说,那位比叡山的高僧说的话是真的吗?”小萝莉问道。
安倍晴明脚步顿了顿,低头看她,“姬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呢?”
“唔……”泽田弥有些苦恼地鼓起了脸,脑海中闪过一溜烟的陪奈奈妈妈看过的宫斗宅斗电视剧,“因为,感觉之前看到的吴叶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啊。”
安倍晴明低头凝视了她几秒,忽然笑了,“姬君比我更不相信神明呢。”
“?”银发小萝莉头顶上冒出一个问号,茫然地看着他,似乎弄不明白话题是怎么突然跳到这里来的。
然而安倍晴明并没有解释,轻描淡写地将这句话略了过去,“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当初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总而言之,结果就是吴叶被流放到了户隐山。”
“来自京城,通晓才艺,还怀着京中贵人的孩子,美丽无双的吴叶受到了当地人的爱戴,但是她依旧恋栈着京城的生活。在生下了她和经基大人的孩子之后,某一天,吴叶夫人终于忍受不了思乡之情开始囤积物资和军队,想要去往京城。她的军队因为时时骚扰周边的村子,统领着军队的吴叶本人被村民们称为了鬼女。”
“后来鬼女的消息传到京中,当时的天皇任命了平维茂大人为信浓守,负责讨伐鬼女。平维茂大人在八幡大菩萨那里求得了剿灭鬼女之法,他带着梦中被白发老僧授予的降魔之剑前去,最终斩下了鬼女的头颅。”
泽田弥眨着眼睛,有点迷茫地问,“所以吴叶死掉了吗?”
“谁知道呢。”安倍晴明拉着她踩过石阶上的青苔,话音中或多或少带了些漫不经心的意味,“这只是流传出来的故事,姬君不是在千年之后又看到被人唤醒的吴叶了吗?”
银发萝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小声说,“不是因为京城。”
“什么?”
“我觉得,吴叶不是因为思恋京城才想要上京去的。”
安倍晴明唇角缓缓勾了起来,月亮的光辉从天穹上洒下来,大阴阳师白色的狩衣被余晖笼上了一层浅浅的光。
“姬君觉得吴叶不是因为京城,而是因为京城里的人吗?”
泽田弥慢吞吞地点了点小脑袋。
“嘛,谁知道呢,这终究也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再如何激烈的感情,在时光层层掩埋之后,最终也只落成了民间口口相传的故事。故事只要足够有趣就行,真相到底如何,大概也没有多少人会去在意了。
当天傍晚散完步之后,安倍晴明对泽田弥说,“今夜大概会有人来拜访。”
“晚上吗?”泽田弥因为好奇而睁大了眼睛。
“是的,姬君想等等她吗?”
“找我的?”泽田弥更加惊讶了。
“是呀。”
“唔,”银发小萝莉鼓起脸认真想了想,“那就等等吧。”
这天夜里。
月亮躲在了黑暗天空的某处,只有淡青色的朦脓辉光透过云层照出来。夜气层层环绕下来,星子也被隐没在了其中。
稀薄的月光从云层间隙间洒下来,照亮了鸭川桥头的女人沾了血的脸。
她的手松开了,滴着血液的长刀从手心中无力滑下来。女人怔怔的往后退了几步,靠上桥头的青石柱。石头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薄的衣衫从背脊处透过来,寒气顺着颈椎一路往上爬没入到女人的心里。
有脚步声从桥的另一头传来,似乎是哪个在夜里进京的过路者。女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盯着不远处趴伏在地上的尸体,像是出了神。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的步伐非常有规律,像是经过专业训练连走路都带着杀气的武者,后面那个则是有点轻灵跳脱,比起人类的脚步轻盈得像是山中攀爬活跃的野兽。
女人有些奇怪地意识到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注意到了这种事,胸腔里的心脏跳动频率不快也不慢,一点也不像是刚刚杀了人的样子。
一点也不像是刚刚杀了自己爱着的男人的样子。
陌生的脚步声从黑暗中走到了近前,桥头的火把在夜风里跳跃,火光下的阴影缓缓后移露出了来者的脸。
那是一张非常年轻而且俊逸的面孔,英挺的眉宇间错杂着公卿贵族的优雅气度和潇洒锋锐的少年意气,他穿着件玄色为底衣摆处赤色云纹翻飞的狩衣,腰间还佩着把通体漆黑如墨的长刀。
看到桥头的火光,经过的少年漫不经心地撇过来一眼,又目不斜视地收回了视线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倒是跟在他身后那个眉眼间据是飞扬跳脱的家伙扭头望过来,睁大眼睛大声说了一句,“诶,这里死了个人诶。”
“嗯,死了个人。”前面的少年懒洋洋地回答,语气简直不能更敷衍。
“哇,平安京好厉害,随便走个夜路就能遇到死人。”
后面的跳脱的少年继续说,语气里满是惊叹。
然而现场的另外两个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好惊叹的。
走在前面的黑衣少年表情平静还带了点走夜路的困倦,一副只想赶紧回家睡觉的样子。站在桥头的女人则是将目光移到后面那个少年身上。
这两个路过的人都很奇怪。前面那个衣饰严整气质凛然一身浪荡肆意也压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清贵之气,而另外一个则完全相反,就算衣服好好地披在了身上,一头乱发也勉强梳理了整齐,然而那种野性和凶蛮依旧从每一根翘起的头发丝里张牙舞爪地往外冒,打眼看过去恍然间让人以为迎面走来的是哪个山林里游荡的凶兽,从而忽视了对方那张过分张扬好看的脸。
就好像他刚刚说话时的惊讶,就只是单纯的惊讶,在路边遇到了哪朵没见过的野花也会是一模一样的惊讶。侧头看过来的眼眸澄澈得像没被人踩过的荒原深处,雪水融化成了湖泊。
女子很喜欢这样的眼睛。
今天傍晚的时候提醒过她还送了她一枚符咒的那位姬君也有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呢。
她恍然间想到,然后给了好奇地看过来的少年一个好看的笑。
“夜深了,两位公子路上要注意安全啊。”
女子温柔地叮嘱道,柔和秀气的笑容和脸上还未干透的鲜血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然而路过的两个少年似乎都没有感觉到不对。黑发凌乱的那个听到她的叮嘱之后伸手抓了抓头发,迟疑地用手肘杵了一下前面人的后背,脸上露出了有些不确定的表情,“喂,源赖光,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说谢谢啊?”
前面那个人略略侧过脸,没理他,而是朝桥头的女人点了点头,动作潇洒好看又翩翩有礼,“谢谢,夫人您也早点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