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莹草已经点亮了烛火,灯光柔和地铺到门前。那一点模糊的怪异被灯火冲淡,银发萝莉回头应了一声, 然后带上了房门。
纸面的拉门被轻轻合拢, 门外漆黑的天幕上, 月光依然皎洁, 但高悬于天的明月周围, 一层朦朦胧胧的虚影向外弥漫开, 像是有一抹暗红的血色慢慢渗透进了月光里。
第二天夜晚。
今夜晴明又和博雅一起出门了。
“晴明是要去收鬼吗?”
“是。”
“我不能一起去吗?”
“姬君还是留在家里吧。”
“诶, 为什么?”
“因为鬼物太过丑陋, 污着姬君的眼睛就不好了。”
是这样吗?泽田弥茫然。
虽然鬼物的火焰张牙舞爪的经常让小萝莉想起妈妈买回家的大闸蟹,但是, 大闸蟹其实挺好吃的呀, 怎么能因为人家长得丑就歧视它呢?
“晴明。”
“嗯?”
“我想吃大闸蟹了。”
“……”
安倍晴明有点想不明白小萝莉的思维是怎么绕到这上面来的, 但是大阴阳师的微笑依然镇定自若, “姬君, 现在可不是吃蟹的季节啊。”
“唔……”
“不过如果姬君想吃海味了, 在下倒是可以带姬君前去一处拜访。”
泽田弥眨了眨眼睛,“一言为定。”
“自然。”
于是,在前往罗城门收鬼之前, 安倍晴明和家里养的萝莉在宅院门口讨论了小半晌带她去哪里吃饭的问题,让之后赶过来的博雅四位在旁听了片刻之后,莫名觉得大阴阳师在养萝莉这件事情上,可比除妖收鬼什么的上心多了……
今夜依旧是圆月。
晴明几人刚走不久,街面上就起了薄薄的雾。银发萝莉靠在走廊的廊柱上打哈欠,晴明说今天晚上就能解决那个盗走玄象的恶鬼了,泽田弥想等他回来。
然而,睡意这种东西终究是无法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就在泽田弥靠在走廊边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即将蒙蝴蝶精召唤的时候,她突然被莹草叫醒了。
“泽田大人。”
小妖怪的脸上透着紧张的神色,但也并没有太慌张。她压低了声音,好像害怕惊扰到什么一样,小声说道,“昨晚那位大人又来了。”
泽田弥感觉到了什么一般抬起头,果然,一团仿佛是血气凝成的红光,缓缓在院墙外路过。
泽田弥看着那团血光想了想,手心在地板上一撑,站起来随手拍了拍裙摆。
“走吧,去门口看看。”
说完这句话,她将放在一旁的木屐穿上,“哒哒哒”地穿过走廊就朝宅院的门扉走去。被留在原地的莹草愣了一下,连忙慌慌张张地跟上。
“等,等一下,泽田大人……”
安倍晴明的宅院门前的屋檐下悬挂着两个红色的灯笼,灯笼的光线照亮了门前的一小片地方。莹草追着泽田弥来到门口,阴阳师家大门前趴着的石兽在灯光下岿然不动,一只爪子按在地上,像是在懒洋洋地打着盹。
莹草小心地看了那两尊石兽一眼,往泽田弥的方向靠了靠,“泽田大人……”
“嗯?啊,来了。”
越来越浓厚的雾气铺满了整条大街,有红色的光自雾气深处缓缓行来。泽田弥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团红光自浓雾深处慢慢走到了眼前。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人。
她的黑发长长一直拖到了地面,外衣的红色带着莫名的邪意像是披了一层血在身上。最诡异的是,女人的头顶上围着一圈黑色的铁箍,三根白色蜡烛插在铁箍外,烛芯燃着幽蓝色的火光。
女人的瞳孔黑漆漆的,眼神非常空洞。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像是黄泉沿岸被忘川水洗去了自我意识的孤魂,毫无意义地在河水边游荡。
莹草屏着呼吸看着那个女人越走越近,然后,在她即将路过安倍宅门口的时候,她听到身边的小主人突然开口。
“咦?”
这一句疑惑地轻松呢喃声音并不大,但是在这个连蝉鸣都诡异地停歇了的夜晚,这一声呢喃像陡然落入水面的一颗石子,平静的虚假倒影“嗖”的随之碎成了水波,让莹草心里猛地一跳,顿时也如水面般乱成了一团。
红衣女人站住了脚。
像是一缕魂魄终于被泽田弥的声音牵回了身体里,她慢慢地回过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黑漆漆的瞳孔里,倒映出一个站在灯火下的小小的身影。
是个小女孩。
“孩子……”
红衣女人恍然间想起了什么一般轻声呢喃,声音轻飘飘得像是被人放上天空然后随手绞了线的风筝。她说完这句话之后突然就停了下来,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就在泽田弥茫然地看着她以为她中了什么咒术被人定住了的时候,红衣女人突然朝她的方向缓缓转了个身,光裸的脚踩在黄土地上,向她慢慢走过来。
“孩子……”
红衣女人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泽田弥,在小萝莉面前缓缓蹲下。她的身体似乎非常僵硬,在做着这样的动作时,像是上了发条的机械一样一卡一卡地。然而最后她还是努力调整好了姿势,跪坐在泽田弥面前。她的长发拖到了地面,红色外衣的裙摆非常自然地垂下,她的双膝并拢,不经意间的坐姿非常优雅,像是早已刻入了骨子里。
这个时候泽田弥才看到了她的脸。
虽然之前也说过,人类的相貌美丑对于泽田弥来说就如同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样,红颜枯骨并无太大区别。但即便如此,这位女子的容貌也是泽田弥见过的所有“衣服”中最美的一件。她的面容惨白着,嘴唇上涂着带血的赤色,漆黑的长发像流动的墨,头顶上还顶着燃着幽蓝火焰的白蜡。这样极具冲击力的搭配无论放在谁身上,大晚上遇到了都会将人吓得下不了床。但是她却偏偏开出了一种惊人的美,凄绝冷艳,像三途川旁漂浮的幽蓝色魂火,美得惊心动魄又森寒入骨。
红衣女人就这样注视着泽田弥,她的三魂似乎还在黄泉游荡,唯有一魄被面前的小女孩的出现死死从地府中拽了回来,粘在她身上,拽着她那点被妒忌和仇恨折磨得濒临发狂的意识,让她原本的神魂在奔流的血气和怨毒中冒出头呼了口气。
“孩子……”
红衣女人慢慢抬起手,她似乎是想碰一碰泽田弥的脸,但是那沾着血的手指刚刚伸出就停在了半空中,一行清泪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传闻鬼是不会流泪的,要流也只能流血泪。
然而,此时泽田弥面前的这只女鬼脸上淌下的泪水却清澈得如同晨间的露珠。泽田弥伸出手,轻轻在她眼角下方碰了一下。那位红衣女鬼却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猛地往后退了一下。
银发萝莉眨了眨眼睛,她身体慢慢往前倾了一点。红衣女人似乎条件反射地又想后退,但是努力忍住了。力量强大怨气冲天的恶鬼像一只蹲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被家养奶猫靠近的狞猫,身体都微微僵硬了些许。
“不要哭呀。”
她听到面前替她擦掉了眼泪的小女孩这样说道。
“孩子……”红衣女鬼的眼眶瞬间赤红,泪水反而落得更凶了。她注视着泽田弥的眼睛依然是黑洞洞的漆黑一片,美丽的脸上默不作声地不断掉着眼泪。坐在泽田弥面前的“人”仿佛已经分裂成了两半,身体僵硬地坐在人间的黄土地上,灵魂却在黄泉底下疯狂地哀嚎,眼眶中流出的血染红了忘川沿岸的彼岸花。
“……我的孩子。”
安倍晴明到家的时候发现这个时间点原本早就应该睡着了的泽田弥居然在门口等他。
“姬君今日兴致甚好啊。”
“晴明。”
泽田弥乖乖走过去拉住了大阴阳师的手,安倍晴明身后还跟着之前和他一起出门的凌女,式神手里抱着一把精致美丽透着悠悠古意的琵琶。
“晴明,我刚刚在门口遇到了一位特别美丽的大姐姐哦。”
“哦,那姬君和她搭话了吗?”
安倍晴明牵着小萝莉跨过门槛,唇边的笑容依旧淡定。
“说话了哦。但是大姐姐好像很伤心的样子,一直在哭。”
“这样啊。”
“晴明,你说我下次再见到她是不是应该好好安慰一下她?”
毕竟,看到美丽的女孩子伤心难过怎么能放着不管呢?
三哥都教过她了呢!
安倍晴明于是垂首微笑,“那么姬君想要怎么安慰她呢?”
小萝莉眨了眨眼睛,“我弹琵琶给她听好不好?”
“……”,大阴阳师的动作微妙地顿了一下,他不动神色地牵着泽田弥歩上走廊,镇定地微笑。
“唔……其实只要看到姬君的笑容,心情就会变好的。”
“……晴明。”
“嗯?”
“不要以为你说我可爱了我就听不出来你刚刚是在嫌弃我的琵琶。”
泽田弥小同学,学习琵琶之技方五日,上手拨弦,得万鬼齐哭之精髓。
“……哎呀,被弥看出来了啊。”
“我可聪明了。”
“是是是,那姬君能够原谅在下吗?”,安倍晴明的眼眸中透着融融笑意。
小萝莉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是晴明的话,就原谅你啦。”
“那就谢谢姬君了。”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穿过回廊,庭院里的雾气渐渐散去了,从屋檐下洒进来的月光,在走廊上投下温柔的剪影。
第32章 丑时
安倍晴明昨夜里空着手出门, 回来的时候却带回来一把琵琶。就是天皇丢失的那把珍藏,玄象。
“这把琵琶里面封印了一只鬼。”
安倍晴明对泽田弥说。
小萝莉看着桌上那把琵琶。从弦槽到琴身曲线流畅自然,雕纹精致,古意悠悠, 细若悬丝的琴弦安静地躺在阳光下一动不动。泽田弥伸出手轻轻碰了琴面一下, 又很快缩回来, 浅紫色的眼眸泛起点点微光。
“就是前几夜在罗城门上弹琴的那只鬼吗?”
“是的。”
“为什么要把他封进琵琶里呢?”
“因为顺手吧。”
诶?泽田弥准备伸出来再戳一下琵琶的手指顿住了, 她抬起头,大眼睛里写满了懵逼。
认真的吗?总觉得你给的这个理由才是顺口说出来的吧?
清晨的阳光从屋檐底下铺进来,大阴阳师一袭白色的狩衣坐在晨光里, 端起酒杯的动作不疾不徐, 笑而不语。
“所以, 晴明就把它带回来了吗?”, 小萝莉明智地换了一个话题。
“准确地说是借。”
“借?”
“这把琵琶原本是皇上的珍藏。”
泽田弥似懂非懂地点头, “是晴明借出来的吗?”
“在下可没有那么大的脸面啊, 是博雅四位从皇上那里借出来的。”, 安倍晴明抿了一口酒, 唇边勾起一个不甚在意的笑。
实际上,琵琶是源博雅以安倍晴明的名义借出来的。因为之前是恶鬼将玄象盗走, 甚至还差点搭了一名宫女的性命到里面。天皇本人面对这把琵琶也有些发悚, 所以博雅一开口, 他就爽快地将这把刚刚找回来的琵琶借出来了。大概是觉得在大阴阳师那里放一段时间的话, 能够祛除琵琶上沾染的晦气吧。
“姬君以后就用这把琵琶练习吧。”
安倍晴明说, “如果有不懂的地方, 可以请教它。”
“请教它?”
大阴阳师放下手里的酒杯,修长的手指轻轻屈起,指尖在桌面上随意敲了敲。
“铮……”
桌面上琵琶的琴弦颤动, 无人拨动就自发地开始奏曲。美妙的琴音如泉水般潺潺流出,余音绕梁。
泽田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就是这样。”安倍晴明微笑,“姬君拿去玩吧。”
大阴阳师语气随意,好像面前的是一个给泽田弥随手从街上买回来的小玩具,而不是封印着恶鬼价值千金的皇室珍藏。
而完全不知道这把琵琶价值的小萝莉闻言也毫无压力地将琵琶抱走了。
“谢谢晴明!”
“不用跟我说谢谢哦,弥。”
这把琵琶中封印的恶鬼是一个天竺小国国王的庶子,因为没有继承权且自小爱好音乐而成为了一名乐师。那小国被邻国攻灭之后,他抱着月琴漂泊到大唐,后又乘坐着空海和尚的船来到日本,在平城京法华寺附近居住下来,以制造琵琶为生,最后死于强盗之手。
这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琵琶里面的鬼自幼出生宫廷,后又四海漂泊。享受过锦衣玉食,也咽下过残羹冷炙。经历了兵戈四起国破家亡,也见识了歌舞升平大唐盛世,爱恨嗔痴人情冷暖历遍,也难怪他的琴音中五味交杂让闻者不禁潸然落泪。
“真可惜啊。”,安倍晴明这样说。他的目光在琵琶上落了好一会儿才收回来,而后就继续喝着酒再不看它了。
而听大阴阳师讲完了这个故事的泽田弥眨了眨眼睛,看向琵琶的视线有些懵懂。她的目光从弦槽、弦轴,流淌到音箱、覆手,认认真真地仿佛在读一篇佶屈聱牙的古文。
如果高野山的和尚也正好在这里听到了这个故事,说不定会有和大阴阳师有同样的见解。
真是可惜啊。
冥冥中不知道谁也同样赞同道。
帮助莹草回家的事,泽田弥跟安倍晴明提过,大阴阳师欣然应允,并且果然轻轻松松就找到了它的家在哪儿。
平安京外的一座无名山坡上。
绿色裙子的小姑娘一回来就被一群毛绒团子给包围了,叽叽喳喳的声音热闹得像开春的鸟鸣,泽田弥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这一幕,目光一转不转的,显然有些好奇,小妖怪们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