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儿吓得瑟瑟发抖,他爬到雯娘身边,颤抖着躲进雯娘的怀里,母子俩抱头痛哭良久。
后来,老孙头骂累了,也打累了,趁着酒劲上床歇息。
雯娘抱着梁儿在墙角蜷缩了半夜,那双自小写满悲伤的眼睛空洞无神,她怔怔望着床上垂下来的帘子,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流淌。
梁儿问她,“娘,爹为什么要打我们?”
她擦一擦眼泪,柔声安慰梁儿,“乖,他喝多了酒,糊涂了。明天就好了。”
梁儿啜泣着在她怀中睡去,她忍着满身的疼痛,以及满心的酸楚,在无尽的绝望中苦撑一夜。
不是没想过回娘家,可她自小便是孤女,舅舅舅母收留她不过是为了等她长大,好赚一笔彩礼钱,那样的人家给不了她任何护佑。
她根本就没有娘家,没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为她主持公道的地方。
☆、第四十章
何况——若她回了娘家, 外面的人肯定会知道老孙头待她不好,她……她不愿这事被外人知道。
第二日,有街坊来他们家借东西, 看到雯娘脸上的淤青,街坊惊讶道:“雯娘脸上怎么了?”
雯娘踟蹰道:“唔……这个……”
老孙头咧唇一笑,仍旧是素日里老实本分的模样, “自己摔的, 我正要煮鸡蛋给她敷。”
借东西的街坊一边夸着老孙头宠媳妇儿,一边念叨着什么, 毫不起疑地离去了。
街坊前脚刚走,后脚老孙头便原形毕露, “你已冠上了孙家的姓, 这辈子就是我的人了,死也要死在我们家。”他恶狠狠瞧着雯娘,威胁她道:“若是你敢同我和离, 或是告诉别人我打了你, 我便先杀了你, 再杀你生的孩子!”
别看老孙头在外人面前表现得老实,然雯娘知道, 他内里十分极端, 惹恼了他, 他真的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
也不是没想过带着梁儿逃走, 可雯娘怕偏执的老孙头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们, 她死着活着都无所谓, 可她不能让梁儿跟着她遭殃。
雯娘后来常常后悔,要是那时候她狠下决心,不管那几个与她没什么亲情的“家人”, 也不管其他那些有的没的,带着梁儿远走他乡,再也不回来,也许此后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她便这样战战兢兢的过着日子,隔三差五挨一顿打,一忍就是四五年。
梁儿年纪渐长,老孙头的鬓间开始生出白发,他并未因年纪的增长而有所收敛,反而酗酒愈发厉害,每天都要喝上几壶,喝少了便和衣而睡,喝多了便将雯娘和梁儿都打一顿。
梁儿受够了这样的日子,他没法眼睁睁看着最疼爱他的娘亲每日挨打,在他心中,那个面目狰狞里外不一的人根本不配做他的父亲。
所以,他在冲动下掐死了老孙头。
世界从此安静了。
看到老孙头的尸体时,雯娘心中第一个念头不是害怕——是解脱。
她对他仅有的一丝丝可有可无的爱意,早在这十几年的痛苦生活中消磨殆尽。
雯娘在老孙头的尸体旁边哭了笑,笑了又哭,整个人像疯了一样,许久许久,她的心态才恢复平静。
她逼迫梁儿藏起来,让他咬死口不承认这件事情与他有关系,她还利用了翻墙进来偷东西的窃贼,试图将案件伪造成是她所为。
只可惜,她是个普通的妇道人家,计划不来太过精细的计谋,越千城和花涴发现了案件的内情。
雯娘不怨他们。
那两人肯站出来替她主持公道,还救下了梁儿的性命,她已经很感激他们了。
尤其,那个模样漂亮的女孩子还给了她一封信,让她日后去京城生活,她告诉她,会有人给她一份差事做,让她能够生活下去。
去了京城,离梁儿的监牢很近,她每月可以去见他一面,一年十二月,五年不过六十面,很快就过去了。
雯娘在阴暗的监牢中挑唇微笑,她似乎看到,通向京城的路就在前方,那是一条笔直的官道,路两旁开满娇艳的春花,背着行囊的路人来来回回,每个人面上都带着对前路的憧憬。
往后,她还剩下大把的好日子。
雯娘决心为自己活一次,不做任何人的附属品,不等他人来疼爱,也不要那些莫须有的好名声。
她要真正靠自己来获得他人羡慕的目光。
一个是灌满春风的温暖怀抱,一个是布满坚冰的寒冷怀抱,你会转身投向哪个?
草长莺飞四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午后,天光明亮,暖阳微醺,春风拂过每一个人的脸庞,为那些年轻的双颊镀上一层桃花色。
十里坡,一片柔软的草地上,四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躺平一片,静静享受这个悠闲的正午。
他们躺着的姿势几乎相同,远远看着,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令人惋惜的惨案。
这四人中便有六扇门年青一代最出众的女捕快——花家的长女,花涴是也。
这年头民风淳朴,并非每天都会有案情出现。雯娘的案子结束已有几日,花涴照例每天早起,到客栈楼下的烧饼铺子买几块大饼,迎着初升的日光,边啃着大饼边骑马在附近巡逻一圈。
日子过的很安宁,也很无趣。
那晚,她去楼下医馆里买药,年迈的老郎中不给她开药,只说她是心火旺盛,让她没事多走动走动,把多余的体力消耗掉。
是以每日除了巡逻外,花涴还会在客栈的院子里甩一个时辰鞭子,等到双臂酸得抬不起来了,她才将鞭子收起来,返回房间歇息。
今儿个她刚从外巡逻回来,还没来得及去院子里甩鞭子,越千城几人迎着春风来找她,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只纸鸢。
越千城手里提着一只蝴蝶纸鸢,同他男儿家的身份不大符合,他站在春风中朝她微笑,眉梢眼角流淌着少年风华,“天气这样好,总是闷在房中多无趣,一个人挥舞长鞭也无趣,走吧,跟我们去放纸鸢。”
花涴想了想,距离她上一次放纸鸢刚好过去八年,八年间,她常常挥动长鞭,却不曾牵过纸鸢的线。
几乎是不假思索,她颔首答应越千城,与他们一起来了郊外这片绿意幽幽的青草地。
至于为何说好来放纸鸢的他们最后会懒散散躺在草地上,这就说来惭愧了——经过反复的试验,跌倒了又爬起来,他们终于认清一个现实——除了顾一念,剩下的人根本不会放纸鸢……
恭喜顾先生扳回一局。
不过,在这样好的天气里,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平躺在草地上,亦是一种享受。
小白翘起二郎腿,嘴巴里叼着一根草,瞧着忒吊儿郎当,一身不学无术的风流样子,“唔,春日里人可能犯懒,这几天都没人上门请我们帮忙做事情了,偶尔在街上碰到个把行人,也都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他难得操心一下生计,“没人上门托我们做事情,也就没有银子挣,没有银子挣,就吃不上饭,吃不上饭,就没力气,没力气,就……”
之前,霍嘉他们还会在花涴面前收敛一些,兜住无仙派的老底,毕竟他们之前吹过牛,诓骗过花涴,说无仙派是多么多么靠谱,生意有多么多么好。
如果让花涴知道他们所说的都是吹牛的话,那么城哥的面子往哪儿搁。
后来随着关系渐渐亲近,霍嘉他们发觉花涴可能早就知道无仙派的底数了,继续在她面前说大话,反而可能会败坏好感,让花涴觉得他们不坦诚,不是实在人。
所以他们干脆不在花涴面前刻意掩饰,有话直说,让她看到无仙派不济的一面。
霍嘉怕他会一直这样说下去,忙打断他的话,“行了小白,别说了,你嘴巴不干嘛?”
小白砸吧砸吧嘴,“干,怎么着,你要帮我舔舔?”
花涴没忍住,笑出声音来。
她挺喜欢看小白和霍嘉拌嘴的。
花涴和无仙派的成员们已然熟悉,她不在乎无仙派究竟是个怎样不济的门派,毕竟,她不用顶着无仙派的名头做事情……另外,她觉得无仙派的成员们都很好,外界可能真对他们有误解。
手臂枕在脑后,花涴将工作上的事情都抛却脑后,尽情享受这一刻的安然,“光听他们喊你小白了,你的全名到底叫什么?”她问叼草的小白。
怕小白不好意思说,她又多言一句,“放心说吧,我先保证,无论你的名字多好笑我都不会笑。”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小白还是不肯吐露他的全名,咬着嫩绿的青草段,他遮遮掩掩道: “咳,这个…….那个……算了花涴姐姐,你就唤我小白吧,多亲切,显得咱俩关系亲密。”
花涴眨眼,“唔,小白?”话音刚落,一条通体洁白的小狗从边上跑过来,绕着她和越千城之间留出来的空隙来回跑。
花涴最开始没反应过来,迟疑着又唤了一声,“小、小白?”小狗蹲在花涴手边,小尾巴摇得欢快。
花涴似有所悟。
有个年迈的阿婆连忙走过来,一把捞起小白狗,朝花涴抱歉笑笑,“不好意思啊姑娘,我们家这条狗的名字叫小白,它可能以为你在喊它,所以巴巴儿跑了过来,没吓着你吧?”
花涴忍住满心笑意,撑地起身道:“没关系的阿婆,我不怕狗。”
老阿婆抱着小白狗颤颤巍巍离去,她的身影刚在视线里消失,草地上便爆发一阵无法抑制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霍嘉笑得满地打滚,眼泪都快从眼角飙出来了,“小、小白,”他对白羽生道:“人家都和人重名,怎么就你特殊,和狗崽儿重名啊?”
白羽生吐出草杆子,气得拿脚踹他。
花涴怕笑得太大声小白的面子会挂不住,她抬手把脸捂起来,将身子侧向越千城那边,双肩一抖一抖,眼睛笑成好看的月牙型。
春风暖阳拂身,心尖尖儿上的人在对面,笑得像偷鱼吃的猫儿,越千城心底暖融融的,唇角不自觉地挑高再挑高。
他觉得面前这幅画面忒赏心悦目,年底总结这一年的收获时,他要将这一幕作为最难忘的画面来留存。
指尖轻触挺拔的鼻梁,他对花涴道:“我方才来瞿凤郡的时候,又去了林子里的竹屋一趟,前两天刚下过一场春雨,竹子烧出来的灰已被雨水打散了,估摸再下个几场雨,那里什么痕迹都不会剩下。”
花涴收敛笑意,放平身子躺在草地上,“我巡逻的时候也去竹林里看过,什么都没发现,看来他们是彻底放弃那个地方了。”
将手背放在脑后枕着,越千城轻声道:“花涴,你说,崇月阁此番重出江湖的目的是什么?”
花涴长吸一口气,“崇月阁的人做事从来不会让人探明真正目的,但从他们的行径和举止来看,似乎搅得民不聊生、让天下不太平就是他们的目的。”
这世上多的是千奇百怪的人,总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祸害。
顿一顿,越千城思忖道: “崇月阁如今的头目,会是当年漏网的头目吗?”
花涴摇头,“谁也说不准,毕竟当年六扇门也没查出崇月阁的头目究竟是谁,没有人看到过他的脸,也没人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崇月阁的存在是一个谜,阁主是谁也是一个谜。
越千城问的问题都和崇月阁有关,花涴问他,“你对崇月阁很感兴趣?”
越千城挑唇一笑,“嗯。”
——把一个神秘组织的底细挖清楚,将它的头目曝于明面,想想就很有意思。虽然这个过程可能十分艰难,但,这样才有挑战性。
当然,最紧要的是,如果他能够把所有人都没辙的崇月阁铲除,那他也好,他一手创立的无仙派也好,都能在世人面前崭露头角。
他需要这样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在与花涴重逢之前,越千城没什么上进心,每天都重复着一样的生活,浑浑噩噩过着日子。
重新遇见花涴之后,越千城对生活的热情霎时间被引燃,他不愿一辈子做声名狼藉的小城少年,他也想往高处走,去实现埋在心底深处的理想。
只有足够出众,他才能坦然站在花涴身边吧。
“你来瞿凤郡是为了摸清崇月阁的底数对吗。”越千城偏头望向花涴,漆黑的眸子里光芒万丈,“我帮你。”
花涴回他一个由衷的笑容——太好了,她正需要一个头脑聪明的帮手,而越千城的聪明机智,她亲眼见证过。
有他从旁协助,迟早有一日崇月阁会从地底浮上来。
不过,打算归打算,有些事情急不来,崇月阁的成员们诡计多端,来去无踪,越千城和花涴捉摸不到线索,只能安静等待时机。
日头往西偏了两分。
霍嘉和小白大战三_百回合结束,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躺在草地上,饶是累成这个样子,他们还不忘拿草扔对方。
越千城怕他俩扔出的草会打到花涴,抬起靠近花涴的那只手,他用手掌在花涴头部上方搭了个棚子,在遮挡青草的同时还能过滤掉刺眼的日光。
花涴抿紧嘴巴,藏在袖子里的手紧张地捏成空心拳头。
远处有人影快速跑过来,一袭儒雅青衫委地,浑身都是穷酸的书卷气,不是顾一念还能是谁。
他是几人中唯一会放纸鸢的,其他人拎着纸鸢跑了许久,跑得满头汗水也没能让纸鸢升上天,他捏住绳子轻轻提几下,纸鸢便乘风直上青天,飞的稳稳的。
倒不是技术有多好,而是他从小就靠放纸鸢解闷,穷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东西玩儿,纸鸢不用钱买,用纸糊一糊就成,放的多了自然就熟悉。
“花涴姐姐,”他急匆匆跑到花涴身边,朝远处比划道:“我的纸鸢挂在那边的树梢上了,树梢太高,我拿竹竿捅了半晌也没把纸鸢勾下来,你能帮帮我吗?”
花涴的功夫好,爬树上房对她而言轻而易举,她扶着地面坐起来,“好,我这就去。”
她正要站起身,越千城突然随她坐起,“等一下。”
花涴停下动作,仰面回望他,“怎么了?”
靠花涴近一些,越千城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缓缓向她的头发摸去,“你的头发上有草沫子,我帮你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