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崇月阁作下的恶,越千城现在没准还病病殃殃,年纪轻轻就去见阎王了;而花涴,有大概率成为为祸一方的混混头子……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话一点儿不假。
京城的地脉好,据说有龙气,当皇帝的都喜欢这个说法,是以近几朝皇帝都将国都设在京城。这条街附近的房舍都有些年头了,无论是墙角还是屋檐,都流露着浓厚的历史气息。
风吹动花涴额前的头发丝儿,她用另一只手拂开头发,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千城,你说见第一面时,你便已认出我,”她偏头问他,“那你为何不与我相认?”
越千城回答得十分坦诚,不掺任何虚假,“花涴,你也是知道的,八年前的我着实懦弱无能,在你面前哭过许多次,完全不能被称为男子汉。我迟迟不与你相认,一是不晓得你以为我死了,并难过多年;二是怕你知道以后,想到过去发生的事情,会轻视我。”耳边传来雀鸟的鸣叫声,他停顿一下,语气郑重道:“花涴,久别之人难得相逢,我想在你面前展现最好的一面。”
花涴明白越千城的想法。毕竟……在燕归城的那段时日,她见过越千城最怯弱的一面。男儿都看重自尊心,越千城最初不与她相认没什么,最后他仍是克服心中的屏障,与她相认了啊。
嘴巴微抿,花涴温声对越千城道:“千城,我怎会轻视你呢?”她对他展眉微笑,眉毛弯成好看的形状,“我永远都会记得,你转身跑向那两个黑衣人时的英勇。在那之前,我一直认为,我是你的英雄。你转身奔向崇月阁的人,影子越来越模糊,我终于明白,原来你也是我的英雄。”
少女的声线软软的,透露着温柔气息,越千城心中仅剩的一丝不安被花涴的温柔话语尽数冲散。
他很庆幸,当初勇敢那一回。若是他当初没转身奔向那两个崇月阁的黑衣人,也许花涴对他的印象永远停留在怯懦上。
他不由得捏紧花涴的手,仔细感受她指尖的跳动。
从决定来京城,到收拾东西离开无仙派,不过是个把时辰的事情,匆匆又忙忙,来不及把每件事情都处理好。
尹将军的亲戚给他们配了辆马车,用不着自己骑马,越千城便将他的小白马和花涴的黑爷一并托付给了袁叔照顾。
怕袁叔不上心照顾他们的马,越千城还特意威胁了他一句,说若是他回到凌云城之后瞧见马儿瘦了,鬃毛不亮了,他便把袁叔的马架火上烤着吃。
袁叔气得眼睛都圆了,扯着嗓子骂他“混小子”。
越千城装没听见。
没有马匹,单凭两条腿走路很是缓慢,所幸花涴她们家离六扇门不远,脚程快一些,两刻钟就能到达。
与无仙派寒酸的大门相比,六扇门的大门简直气派到没边儿了,六十四颗镀金门钉排列有序,漆黑的铜门拔地而起,肃穆之中透露着不可轻视的庄严。
越千城站在门下,恍然间有一种自己很渺小的感觉,他想,若是这两扇铜门倒下,他一定会被拍成肉饼子。
城里人都讲究,怕对花涴影响不好,他松开牵着她的那只手,改为与她并肩而行。
六扇门可不是无仙派,随手推开门便能进去,毫不讲究。要想进入六扇门,得在门口的守卫跟前登记,履行过一套程序才行。
门边的守卫认得花涴,不认得越千城,上上下下打量越千城一通,守卫问花涴,“这是谁,瞧着面生,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吧。”
花涴伸手拽越千城,把他往门里带,“我朋友。带他来六扇门逛一逛。”
守卫缓缓点头,不再多言。
诚如花涴之前所言,六扇门的门主年纪可能真的很大,审美情趣已经完全退化了,这里到处都摆放着值钱物件,充满浮华之气,没有品味和情调可言。
越千城突然明白为何进入六扇门要履行程序——这里摆着的东西太过扎眼,栽花的缸看着像古董,墙上挂着的摆件非金即玉,随便拿件走,都价值不菲。
走进六扇门内部,花涴抓住一个路过的同僚,询问道:“老门主呢。”
这位同僚手头有两个案子要办,忙得焦头烂额,抽空看花涴一眼,随口道:“在后院。”
花涴道过谢,和越千城往后院走。
六扇门分为前后两个院落,前院是众人办公的地方,后院被老门主占据了,他把后院拾掇成了第二个家,不想回去见自家媳妇儿便住在后院里。
花涴和越千城到后院时,老门主正躺在藤椅上喝茶,他喝茶不用茶杯,直接手拎茶壶,“咕咚咕咚”往嘴巴里灌,十分生猛。
看到花涴来了,老门主把茶壶搁在一旁与藤椅配套的矮几上,笑嘻嘻仰脸道:“哎哟哟,瞧瞧这是谁,这不是我最信任的小花涴吗!你从瞿凤郡回来啦?”
花涴点头,“嗯,来同你说一声,免得你将来说我不尊老爱幼。”
老门主闻言撇嘴,“你做的不尊老爱幼的事儿还少吗,也不差这一件。”不等花涴辩驳,他将视线挪到越千城身上,眼底带了三分打量,“他是谁?”
花涴把越千城拉到他面前,郑重其事地介绍道:“我在信里同你说过的,他便是我在凌云城遇到的少年,名字叫越千城。他帮了我不少次忙,得亏有他,我才能把夜月抓回来。”
全朝百姓都对六扇门有向往之心,越千城也不例外,如今身处此地,他主动将姿态放低,做出一副谦卑有礼的模样,“晚辈越千城,见过门主大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老门主的表情陡然变得奇怪,不过瞬间便恢复如常。他重复越千城的名字,“越千城?”顿一顿,眉心跳动道:“姓越啊?”
☆、第八十二章
花涴飞鸽传书回来的信件老门主都没怎么仔细看过, 是以他并不知道都有谁帮助过花涴……
越千城挺直身躯,不动声色地回望老门主,将他面上所有细微的表情变化全部收入眼底。
捋捋下巴上的胡须, 老门主若有所思道:“提到夜月,我想到一件事情。”他从藤椅上爬起来,对着花涴招手, “来来来, 花涴你跟我进房间一下,正好我有事情和你说。”
往前走几步, 他突然回过身,又对着越千城招手, “千城啊, 你也进来听听吧。”
越千城忽觉诧异。
一是诧异于老门主喊他名字时的亲切,好似他们认识多年,他是他家中一位长辈似的;二是诧异于老门主的不遮不掩, 他居然敢让他进房间听一件可能很私密的事情, 真是不拿他当外人啊。
揣着百般思绪, 越千城没有推辞,随老门主进入他歇息的房间。
房间里的布局和摆设自是不用说, 透着一股浓浓的暴发户风格, 跟雅致一点儿边都沾不上。
老门主在书桌旁坐下, 拉开抽屉盒子, 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纸。“你们知道的, 夜月曾经试图刺杀二王爷, 只差一点便成功了。可惜他的功夫没有咱们花涴高,跑了那么多天,最终还是被花涴抓回来了。”他把写满字的纸递给花涴, 让她和越千城互相传看,“虽然二王爷性格豁达,觉得这不算回事儿,在夜月身亡之后,他让我们不要再调查这件事情,可皇上和二王爷的关系素来好,二王爷是不计较了,皇上还要计较。他下了道旨,让六扇门彻查夜月的身份,我集结六扇门剩下的捕快,尽最大可能查了一个月,就在昨天,终于查清了夜月的身份。”
胡须往上翘着,他故弄玄虚地问越千城和花涴,“你们猜,我们调查到夜月的父亲是谁?”
说真的,老门主给花涴和越千城的这张纸上已经写明了夜月的身份,然,为了让他过足故弄玄虚的瘾,他们故意装作不清楚,“谁?”
老门主拉长声音,“前朝皇上最信任的人,金吾卫祁沖。”
越千城和花涴继续配合他,不约而同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默契十足。
老门主给他们的这张纸上写了六扇门调查夜月身份的步骤和结果,用文很是考究,应该是专门呈送给皇上看的。
当朝百姓都晓得,前朝皇帝身子骨不好,年仅四十便与世长辞。他一生没有子嗣,临死之前,他将皇位传给自己的侄儿,也就是当朝皇帝,自此长眠皇陵之中,留下功过与人评说。
金吾卫是皇帝的近身侍卫,出身和功夫都很好,若夜月是前朝皇帝金吾卫的后代,子凭父贵,现在怎么也得是个官差,怎会和崇月阁搅和到一起,还成了江湖杀手?
实在想不通这个问题,花涴皱着眉问老门主,“金吾卫的儿子怎么会成为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杀手呢?”
老门主靠在椅背上,“我们也想不通这个理儿啊。金吾卫祁沖一门死绝了,夜月是最后一个。他可能生活不下去,为了生计做杀手,也有可能是喜欢杀人的快感。”说着,老门主嗟着牙花子,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书页泛黄的册子,“我最近在读一本杂书,就是这本。玄学心理学黄段子小笑话,里头什么都有,可有意思了。”
花涴拿过来翻了翻,粗略扫了两眼,看个大概,她把书塞给越千城,转头数落起老门主,“什么怪力乱神的书啊,里头写的东西毫无根据。门主,朝廷给你发月例银子不是让你在这儿看闲书的,今年你办了几件正事?是不是净在六扇门喝茶看闲书了?”
老门主冲花涴嗟牙花子,“哎呦,老人家年纪大了,不知哪一日便一睡不醒,没有心劲做事儿,也就喝茶看闲书适合我。”
花涴萌生出向吏部举报老门主不作为的想法。
越千城接过书随手翻阅,想看看里头都有哪些黄段子。黄段子没找到,不过他恰好翻到一章,讲的是复活秘术。
说是挑一个好年份,再在这个年份中挑一个好月份,于每日的午夜子时,取六十六个童男童女的鲜血,泼洒向天幕西方,一边在心中默念亡者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一边虔诚跪拜,如此重复六十六次,在月末,死掉的那个人便会从地底爬上来。
看完这章,越千城满心都是不屑和怀疑,若是这秘术有用,死人可以复活,天下岂非早就乱了套了。
他正打算说些什么,脑海中蹿过一道电光,他抓住这道电光带来的灵感,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一件他思索多年,却始终想不透的事——当年,崇月阁为什么要抓他们这些孩子去放血?目的到底是什么?
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抓住泛黄书页,越千城望向花涴,嘴唇微抿道:“花涴,你还记得当年我们被崇月阁的人抓走之后,他们所做的事情吗。到前一刻,我还在思考他们那样做的原因,但你看——”大拇指按在记载复活秘术的那页纸上,越千城让花涴注意看,“这页上所记载的步骤,和我们所经历的一模一样。”
高高束起的马尾垂落在右侧肩膀前方,花涴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把纸上写着的东西从头看到尾,须臾,震惊写满眼眶,花涴抬起头,惊讶不已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在进行这项仪式!”
越千城重重点头。
房间内瞬间流转凝重的气息。
六扇门门主在位已有三十多年,和崇月阁打过不少次交道。当年花涴被崇月阁抓走,是他陪着花涴他爹一起上山将她救回来的,所以他一下子便明白越千城和花涴在讲什么。
不单是越千城,这些年来,六扇门和朝廷都十分不解,崇月阁为什么要抓那些孩子。
他们查不到原因,只好当崇月阁恶贯满盈,抓走那些孩子是为了行恶事,让民众恐慌。
如今越千城找出了崇月阁当年四处抓孩子的原因,这对六扇门也罢,对朝廷也好,都具有深远意义。
懒懒靠在椅背上,六扇门门主感慨不已道:“我早就说过,我们这些老东西已经没有精力干大事,也干不成大事了。是时候退出舞台,让你们这些年轻人上来当角儿了。我们在下边儿喝喝茶,看着你们就行。”
越千城从老门主的话里听出了赏识的意思,这让他加深了心中的疑惑,同时也加深了猜疑。
只是,弄明白崇月阁当年行恶的原因之后,又有一个问题随之而来——崇月阁想要复活的人,会是谁呢?
崇月阁留给世人的线索少之又少,越千城无法进行猜测。
天已大亮,六扇门前院已是一派忙碌景象,身着六扇门官服的捕快们来来回回走动,各自忙着手头的案子。反观后院,一派静谧安详,肥胖的雀鸟停在窗前,歪着头用嘴巴清理羽毛,也不怕人。
酝酿片刻,越千城试探着问六扇门门主,“门主大人,请问,您是不是认识我爹,凌云城城主,越斐文。”
几乎是不假思索,老门主连连摆手,“不、不认得。”说着,他摸了摸鼻子,又掩唇打了个喷嚏。
越千城挑起唇角,笑的人畜无害,“晚辈随口一问,您别往心里去。”
老门主被他这个笑容整的心里发慌。
另有些关于六扇门的事情要说,外人不好留下倾听,老门主客气地请越千城先到前院等着,让花涴留下。
越千城礼貌道别,沿着后院平坦的青石路缓步朝前走,路过院子里的古董大缸时,他不由得往旁边偏了偏,生怕一不小心撞碎它们。
赔不起啊。
他一壁走一壁思索,回到无仙派之后,要不要也在院子两侧摆几个古董大缸呢?为免枯燥,可以在大缸中种一些荷花,夏夜到来,不出门就能赏到荷花,该是件美事。
他还没做好决定,有个身着六扇门官服的女子向他走来,面上带着盈盈笑意,讲话的声音不怎么好听,略微粗嘎,“小公子,你来六扇门报名吗?”
六扇门好歹是花涴的大本营,花涴又对守卫说他是她的朋友,是以越千城觉得,他有必要搭理一下花涴的同僚,“没有,”他简单回应道:“我在等花涴。”
听到“花涴”两个字,那个身着六扇门官服的女子猛然撇嘴,白眼一翻道:“等她做甚,她在老门主房里呢,谁晓得在做什么事情。”
越千城原本美好的心情陡然被破坏殆尽。
花涴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和六扇门同僚有关的事情,尤其是女同僚。他之前有所猜测,花涴和女同僚的关系不怎么好,所以她才不提,如今算是得到了力证。
女子成事难,相貌漂亮的女子成事更难。
世人的劣性根难除,只要看到漂亮的姑娘能力突出,他们最先想到的不是褒扬,而是怀疑她的身份背景,紧跟着联想到她可能与某个人关系不清不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