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神曲不会钓鱼,也不想钓鱼,钓鱼哪有钓越千城有意思。她挨着越千城坐下,双手托腮看着他钓鱼的样子,一脸少女的痴憨模样,“千城。”她喊越千城的名字。
越千城侧身向里坐,离尹神曲尽量远一点儿。视线前移,看向坐在不远处的花涴,她正把鱼钩甩进池塘里,甩杆的姿势说不上标准,但力气用的到位。
收回视线,他提起注意力,在装作用心钓鱼的同时,安静观察周围可有异样。
尹神曲在旁侧说个不停,“千城,你怎么不理我啊。”
“唉,今天天气真好。”
“这池塘里的水可真清啊。”
越千城捅捅耳朵,实力演绎什么叫左耳进右耳出。
往鱼钩上挂了一整根蚯蚓,随手丢进池塘中,尹晟厚着脸皮坐到花涴旁边,朝她点头道:“花涴姑娘。”
花涴偏头看他一眼,礼貌回道:“尹公子好。”
尹晟偷偷打量花涴。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皮肤也干净,脸上没有脏东西,眼睛又大又圆,嘴巴也生的好看。尹晟心中窃喜——花涴的完美程度再升一阶。
只有这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他啊。
尹晟弯曲右腿,右边胳膊肘搭在弯曲的腿上,手捏成空心的拳头,抵着额头,凹出一个自认为风流不羁的姿势,蓦地动情吟诵道:“啊,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花涴的注意力不在这儿,她一边要注意保护越千城刚刚交给她的玉面罩,一边要打量附近是否有武功高强的可疑之人,而且,她的眼睛总是会无意识地瞥向越千城和尹神曲,偷窥他们在做什么。
一心已然三用,无法再专心应付尹晟,她心不在焉道:“公子还懂得诗书呢。”
尹晟没听出花涴话里的敷衍之意,他故作文雅地笑一笑,不晓得从哪里掏出一把折扇,“哗啦”一声打开,慢悠悠扇着,“略懂,略懂。”说着,他含情脉脉地望着花涴,又念了一句诗,“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花涴顿觉头皮发麻。她平生最怕两种人,一种是故作斯文的,一种是走哪儿都带把折扇的,好巧不巧,尹晟全占了。
听说卷袖口能体现男性的魅力,尹晟收拢折扇,当着花涴的面折卷袖口,“姑娘的头发还未梳成发髻,应当是未娶亲吧?”
花涴面容呆滞道:“嗯……啊。”
叠好袖口,尹晟猛地甩一下他那头比女孩子还要乌黑浓密的头发,对花涴挤眼道:“啧,巧了,在下也不曾娶妻。”
花涴的脸僵硬到能掉下冰碴子——她受够啦,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做作和油腻!
人与人之间总要经过对比,才能分得出高下,此刻,在尹晟的对比下,花涴彻底明白了越千城的出色。
越千城不油腻也不做作,他说话做事总是那样自然,充满少年人的坦率和真诚。
他简直太合花涴脾气了。
尹晟没瞧出花涴的脸色不对,尹家公子什么都会,就是不会看女孩儿家的脸色。他自顾自介绍起自己来,也不管花涴愿不愿意听。
幸而霍嘉提着桶从后面路过,花涴如遇救星,忙转身朝霍嘉挤眼,意思是快过来救救我。
霍嘉准确接收到花涴送出的求救信号。
靠!他气得想摔水桶。花涴是他们无仙派未来的女主人,尹家这小子居然敢撬他们无仙派的墙角,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喂,”他顶着独具特色的鸡窝头,用夹带着三分不屑,两分嫉妒的语气对头发柔顺有光泽的尹晟道:“我说头发梳得油滴滴的那个,就是你,转头乱找什么呢。”他挑衅道:“你是钓鱼呢,还是喂鱼啊?怎么半天过去了,你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尹晟有被刺激到。他问霍嘉,“你什么意思?”
霍嘉呲牙,“敢不敢同我找个大些的湖,咱们来一场比赛,比谁钓的鱼多。输的人要做五十个深蹲。”
尹晟的耐力不佳,素日里最厌恶的事儿便是钓鱼,他没有立即答应霍嘉。
霍嘉挑挑眉毛,故意当着花涴的面,拿话激尹晟,“好了我明白了,你不敢同我比赛,怕输是不是?大家都是男子汉,我懂你啦。”
尹晟果然中了霍嘉的激将法,他望一眼花涴,握拳起身道:“比就比,我知道附近有个大湖,咱们去那里比赛!”
霍嘉冲花涴挤眼睛——好了,他把人引开了,任务完成。离开池塘时,他路过白羽生身边,压低声音对他道:“好了,我不欠你五十个深蹲了,等会儿尹家少爷替我做。”
敢情方才那场打水花的比赛他输了……
时间一点一点从眼前溜走,无声又无息,眼看着太阳逐渐往西偏移,再来个把时辰便会落入西山,却始终没有可疑的人出现在池塘边。
花涴摸了摸刻意摆放在身旁草地上的玉面罩,打起精神,一壁握着钓不上来鱼的钓竿,一壁静下心来,继续保持警惕性。
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放弃。
有人能静下心,譬如花涴;有人是属兔子的,怎么都静不下来,譬如尹神曲。
当在越千城耳边讲了足足有一百句话,他却始终不给回应,连个“嗯”都不说之后,尹神曲终于爆发了。
☆、第八十五章
“呼啦”一下从草地上站起, 忍无可忍,尹神曲掐着腰愤愤道:“越千城!本小姐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越千城提起钓竿, 往鱼钩上穿了条蚯蚓,慢慢悠悠道:“谢谢尹小姐,我不要这个福气, 您施舍旁人去吧。”说着, 他将重新穿好饵料的鱼钩丢进水中,顺便用眼角余光瞥向花涴, 又很快速扭正眸光。
尹神曲抓住他的小动作,眼睛微眯, 她试探着问越千城, “你是不是喜欢那边的丑女人?”她刚才一直在观察越千城的举动,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看了那边那个姑娘十几眼了。
越千城用怪异的眼神望向尹神曲, “你眼睛没事吧?要不要找个医馆看看。”她居然说花涴丑?
女人的直觉在这种事情上向来准确, 尹神曲敢断定, 越千城对那个女人一定抱有什么想法。她提起裙摆,摆出气势汹汹的架子, 准备去花涴跟前找茬。
越千城怕她为难花涴, 忙起身阻拦, “尹神曲, 你站住!”他丢下鱼竿, 拦在尹神曲前面, 把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早在凌云城我便同你说过了,我救你仅是随手之劳, 不求你给予任何回报,更不要你以身相许。我晓得你年纪小,难免爱做英雄救美的梦,但是尹小姐——我不是你的英雄,也不想做你的英雄。”他本想说请你换个人祸害吧,又怕这句话太伤人,临时改掉了,“你是将军家的小姐,自有大好前程,别在我这棵树上吊死,行吗?”
尹神曲低下头,兀自沉默不言,只露出漆黑的头顶。过了一会儿,她挪动脚步,缓慢朝花涴所在的位置走去,不知要做什么。
越千城没跟过去,他顿足在原地,时刻准备过去支援花涴。
走到花涴身后,尹神曲捏紧拳头,突然露出踌躇满志的表情,“我要和你打一架。”
花涴回头看看她,挑唇微笑道:“算了吧。”偷马甲胄的贼人还未露面,她暂时不能暴露出会武功的事情,免得贼人警觉,彻底不再露头。
尹神曲见花涴不敢应战,只以为她不会武功,洋洋自得道:“哈哈,你不敢吧,本小姐可是会功夫的。”
花涴没有解释,她对着尹神曲竖起大拇指,敷衍夸她,“真厉害啊。”
尹神曲抬起下巴,“哼,算你识相。”她走上前,想要再说两句,讲讲自己的功夫如何了得,最好能吓得花涴不敢再同她争越千城,如此甚好。
然,大好日光晒得池塘边的青草无比柔软,跟绸缎似的,又软又滑,尹神曲还没来得及说话,脚底一滑,竟一头栽进池塘中。
“咕咚”一声,像饺子下锅,溅起大片水花。
她慌张踩着水,在池塘中沉沉浮浮,大声呼救道:“救、救我,我不会游泳。”
同之前洋洋自得的模样判若两人。
越千城还以为落水的是花涴,忙丢下鱼竿跑过来。见落水的是尹神曲,他这才松一口气。
他便说嘛,凭花涴的身手,尹神曲过来找茬只有吃亏的份儿,是以他才没跟过来,免得影响花涴发挥。
上次他出于好心,也是出于无聊,伸手搭救尹神曲,没成想却被她纠缠他好多天,到今日也没完全摆脱。这一次越千城可不敢救她了。
花涴到底根正苗红,有一颗拳拳热心,纵然尹神曲的举动不讨喜,她也没趁机报复。迅速而麻利地拿起钓竿,花涴把它伸向在水面起起伏伏的尹神曲,“抓住它,抓紧了,不要想其他事情!我拽你上来!”顿一顿,又贴心补充道:“抓钓竿的时候注意些,别碰到鱼钩了,刺到手上不容易取出来。”
宽松的裙摆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游动四下乍开,尹神曲挣扎着抱住鱼竿,像一只趴在草杆上的蚂蚱。
与尹神曲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花涴力气大,没要越千城帮忙,她伸出手,一把拉住尹神曲,将她拽上岸。
劫后余生,尹神曲趴在草地上,吐出嘴巴里的水,“咳咳咳!”她的头发全湿了,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衣服也哗啦啦往下滴水,活像刚从忘川爬上来的水鬼。
她责怪花涴,“你为什么不直接跳下来救我!跳下来救我速度不是更快些嘛!”
花涴耿直道:“既然只用鱼竿便能救你上岸,我作甚还要自己跳下去?我怕弄湿衣服。”
她今天穿的衣服是越千城送的,她很喜欢,可舍不得让它泡水。
缓了会儿,尹神曲又恢复往日活蹦乱跳的精神头,她不想承认欠花涴人情这个事实,嘴硬道:“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因为过来同你说话我才失足滑进池塘里,所以,救我是你应尽的义务。”
花涴不大喜欢聒噪的女孩子,何况尹神曲又聒噪又没礼貌,一看便知是家里人惯的,她对她着实喜欢不起来。她用仅剩的耐心,好声好气对尹神曲道:“我没要你感恩戴德,救你的确是举手之劳,无须感恩戴德。”说完这句话,她挠挠头发,好心提醒尹神曲,“那个……顺便说一句,你的衣领敞开了,能看到里面穿的肚兜。”
白羽生和顾一念听到有人落水的动静,忙赶过来看热闹,一并,他们还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低下头,尹神曲看到自己敞开的衣领,以及里面的粉色小肚兜,脸立即涨成猪肝色。她手忙脚乱地捂住前胸,大叫三声,“啊啊啊!”
白羽生可是资历颇深的登徒子,流氓这个词便是专门为他造的,装模作样地抬手捂眼睛,指缝却没有合拢,他吊儿郎当道:“我可没看到啊,别让我负责。”
顾一念的脸红似要滴出血,他忙背过身去,心中默念静心咒,“阿弥陀佛,我、我也没看到。”
这小子,学人撒谎之前也不把脸上的温度降一降。
越千城较为机智,他选择不说话,看到也装没看到。
尹神曲出门之前对她的贴身侍女阿初讲过,她要同无仙派的几个人到池塘边钓鱼。阿初恐她饿着,特意提了一食盒糕点送来给她吃,还顺手拿了件挡风的披风。
现在披风正派上用场。
见自家小姐浑身湿漉漉的,一副才洗过澡的模样,阿初忙丢下食盒跑过来,把披风围在尹神曲身上,语气焦急道:“小姐!你怎么了!”
见到阿初,尹神曲觉得实在委屈,她扑在阿初怀里,抽抽噎噎道:“呜呜呜阿初,丢死人了。”
不好意思再待在河边,在阿初的护送下,尹神曲离开此处,回家换衣裳去了。
尹家兄妹俩前后离开,越千城和花涴的耳根子总算清净下来。
他们俩可真有够闹腾的,一个把油腻当做帅气,一个把别人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可真不愧为亲兄妹。
无心再钓鱼,越千城和花涴找了块干净的草皮子,抱着膝盖坐在地上,静静等待即将到来的日落之景。
无须说话,只是这样静静相处,便已很好。
一群喜鹊飞到他们头顶的柳树上,“喳喳喳”叫着,彩色的羽毛在太阳光下流转生辉。花涴抠弄着身边的泥土,抬头看喜鹊在枝头跳来跳去,心中默默想着一件事。
——她能看出来,也能感受到,越千城待她很好。
在晓得越千城便是阿阮之前,花涴偶尔会想,越千城对她好,没准是因为喜欢她。但,得知越千城便是阿阮之后,花涴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她会为阿阮还活着的事情感到由衷高兴,在高兴的同时,她又会想,越千城之所以对她好,会不会仅仅是因为她是花涴,是他童年时期的玩伴,他对她的好中不掺杂任何除友情之外的感情?
如果真是这样,她会很失落。
偷偷用眼角余光看向越千城,花涴咬一咬嘴唇,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地问他,“那个,千城。打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便一直对我很好,是不是因为、因为我们曾经是好朋友的缘故?”
越千城瞬间明白花涴问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他明白,花涴是喜欢他的。
而他也喜欢花涴,很喜欢很喜欢。
既然彼此喜欢,那还有什么可犹豫、可迟疑的?此刻恰是敞开心扉的最好时候。
放下揽着膝盖的手,越千城向着花涴坐正身子,浓密漆黑的眼睫毛随清风晃动,他深吸一口气,语调认真的对花涴道:“看着我。”
花涴眨眨眼睛,“啊?”她顺从越千城的话,怔怔望着他墨石般漆黑的瞳仁。
两双同样清澈见底的眼眸直直相望,越千城酝酿了一会儿情绪,面色和缓,语调温柔道:“花涴,我对你好,并非只因我们幼年时期是好朋友,更多的原因是,我喜……”
没等他把话说完,在无仙派发生过的那一幕再度重演,两个路过这块草皮的人突然在他们身边停下,其中一个出声呼唤花涴,“涴、涴儿?”
打断了越千城的话。
越千城的告白再一次宣告失败。
他气得想一拳头给草地捣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