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家兄妹俩实难忍受,他俩前后“哼”一声,双双拂袖离去,阿初忙追出去。
花涴和越千城的耳边总算清净下来。
到底是出身将军府,这家兄妹俩走哪儿都吵吵闹闹的,嘴巴里像装了十来个放大声音的器具。
静了会儿,越千城起身掩上房门,回过身来小声询问花涴,“你有何发现?”
他听出花涴故意把找回马甲胄这件事说得困难重重,并有意藏住他们发现的线索。
神色陡然变得凝重,花涴瞬目道:“阿初!阿初的手不对劲。”
☆、第八十九章
越千城追问, “怎么不对劲?”
花涴伸出手,当着越千城的面摊开手掌,露出并不柔软的掌心, “你看我的手心。”她让越千城把手掌也摊开,一边对比一边解释道:“正常人的掌心会有泛黄的茧子,比如你。但是这些茧子大多分布在手指根下方的凸起上, 且较为坚硬, 分隔点清晰。你再看我的掌心,我的掌心也有茧子, 但它并非只分布在手指根下方的凸起上,手掌心也有, 指节上也有, 且分隔点很不清晰,已然磨成一团了。”蜷缩指节,花涴道:“这是因为我长期握剑握鞭子, 掌心生出的茧子和纹路几乎被磨得精光, 方才阿初递勺子给我时, 我发现她的掌心赫然也是如此,千城你说, ”她抬头望进越千城的眼睛, “若她只是个普通侍女, 掌心怎会同我一样, 磨得连掌纹都没有了?”
顿一顿, 花涴接着道:“我之前说过, 只有高手才会掩藏气息,我看不出阿初身上有习武之人的气息,她定是高手。”
听完花涴的分析, 越千城沉默良晌,他的脑海里逐渐浮现一个想法,等待去验证。
“一丁点线索都有用。”说完这句话,他走到柜子边,开始翻找起从凌云城带来的行礼。
良久,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越千城松口气道:“还好我带来了。”
花涴重新倒了两杯清水,推了一杯到越千城刚刚坐着的那侧,自己又捧起一杯,“什么?”
越千城回到桌子边坐下,把从行李袋里找出的东西摊到桌子上,花涴低头看去——是张纸,上面画了只脚印。
“这是那个闯入无仙派杀死如汀的凶手留下的脚印。”越千城喝口水,冲淡嘴巴里的红枣味道:“我总觉得日后可能会派上用场,是以顾一念打扫操作间时,我让他把窗台上的脚印拓在纸上了。”
花涴折服于越千城的深谋远虑。
越千城继续思忖道:“我突然想到,阿初的个头也不高,你又说她手心的茧子不对,可能是高手。能够无声无息潜入无仙派,干脆利落杀死会轻功的如汀,那个出身崇月阁的矮个子刺客定然亦是高手,他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恰好阿初来时路过庭院,脚底沾上不少泥土,她曾在厢房外跺脚,试图把脚上的泥土跺掉,并因此留下脚印。
确定门外并无异样后,越千城拿上纸笔,仔细拓下侍女阿初留下的脚印。
回到房间里,越千城将两张纸放到一起,一个是新拓的侍女阿初的脚印,一个是刺客留在窗台上的脚印,时间不同地点不同,然而,两枚脚印却完美重合。
它们完全一模一样!
望着完全重叠的两枚脚印,花涴瞠目结舌道:“崇月阁那个头戴斗笠的矮个子……是女的?不是男的?”
越千城把印有两枚脚印的纸张妥帖收好,“线索对得上了,阿初是将军府里的下人,符合我们最开始的推断,昨夜她又迟归,说是去替尹神曲买衣裳,可若她会功夫,来往的时间会大大缩短,她有充裕的时间乔装打扮,来偷咱们手中的玉面罩。”喝口茶,他笃定道:“我们昨夜见到的那个头戴斗笠的矮个子男人,应当就是阿初。是我们先入为主,认为头戴斗笠的矮个子一定是男人,但说来我们从未看过他的脸,只是听声音辨认罢了,声音这种东西,可以刻意改变,它并不能作为辨认性别的凭据。”
花涴认真听着,秀气的眉毛快要拧成麻花了,她问越千城,“你说崇月阁怎么会想到来偷这套马甲胄?阿初昨夜已同我们交过手,她为何还要回到将军府,就不怕身份暴露吗?”
越千城揣测道:“阿初不清楚我们当前掌握的线索有多少,也不信我们能看穿她的身份,不若早从我们来到将军府,她便闻风而撤了。她同崇月阁,都不信我们能找回马甲胄,甚至可以说,他们看不起我们。”
崇月阁看得起的,从来只有六扇门。
晓得阿初就是崇月阁的人,越千城跟着想到一件事情。面上露出怪异笑容,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有意思,花涴,你说崇月阁在怕什么?”
花涴抬眸,一时不解他的意思。
越千城微笑,“杀人的时候,崇月阁尚且不忘在现场放置表明身份的剑穗,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们崇月阁做的,怎么到了偷马甲胄的时候,他们倒想起来掩藏身份,采取如此迂回的法子,以下人身份混进将军府中了?”
花涴猜测道:“会不会、会不会他们只有杀了人才放剑穗,偷东西时不放,怕丢人?”
越千城摇头,“不符合逻辑,崇月阁在江湖上早已生声名狼藉,怎会在意名声这种东西。更何况,偷马甲胄丢什么人,能从戒备森严的将军府偷到皇上赏赐的马甲胄,应当更值得炫耀才是。”
眼睛微微眯着,越千城往深处去想,“若目的仅是陷害尹将军,他们只偷一样配件完全可以达到目的,何须冒着被发现的危险,逗留在将军府中,接着偷剩下的玉面罩?”
越往下说,越千城心中的怀疑便越深一层,头脑快速转动,他按着桌子的边缘,意味深长道:“花涴,这套马甲胄,有故事。”
他收敛神色,语气认真道:“我们之前猜测贼人偷马甲胄的目的是为了陷害尹将军,如今再想,他们的目的八成不是这个。极有可能,他们在混淆我们的视听,让我们把事情往栽赃陷害上去想,不去探究这套马甲胄背后的故事。”
越千城的话条理清晰,花涴觉得眼前的迷雾正在一点一点拨开,真相就快要从迷雾后显现出来。
没错,入将军府偷东西的矮个子是崇月阁的成员,她每做一件事都会在现场放置一枚剑穗,唯独偷尹将军的马甲胄,她没放剑穗。且如越千城所言,陷害尹将军只需偷走一样配件,而阿初却一直留在府中,伺机偷走剩下的玉面罩,看样子想凑齐一套。
阿初要这套马甲胄做什么?
或者说,崇月阁要这套马甲胄做什么?
它背后肯定有何故事。
往椅子前端挪挪,花涴问越千城,“接下来该怎么做,尽快抓捕阿初吗?”
越千城想了想,“先等等,现在距离尹将军上交马甲胄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八个时辰,我们要抓紧时间做另一件事,不能把时间全浪费在阿初身上。”手指按压眉心,他又道:“阿初还不知道我们已发现她的身份,只要玉面罩还在我们手中,她不会离开将军府,先拣要紧的事情做。”
想到崇月阁并非不入流的门派,里面的人十分精明,他又补充道:“不过动作要快,崇月阁的人都猴精猴精的,我们要在阿初有所察觉之前,先一步逮住她。”
花涴默默点头,她深吸一口气,鼻息间尽是越千城身上淡淡的气味,很好闻。
有越千城在身边,她总会觉得很安心。
早上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太阳已升到天幕一侧,很快便要接近中轴线。
越千城要做的那件事同白羽生有关系。往严格了说,同白羽生的父亲有关系。
白羽生的父亲名唤白师桐,这个名字没几人听过,可要说起他的外号,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百事通。
白羽生曾对越千城吹嘘过,说他父亲黑白两道通吃,在白道干的是贩卖古董的生意,在黑道么,则靠贩卖消息挣钱。
他爹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尤其对古董研究颇深,他不单卖古董,还能说出每个古董背后的故事。
虽然故事大多是编的……为了吸引顾客嘛。
白羽生素来爱睡懒觉,太阳爬得老高了,他还没起来,越千城敲开他的房门,不由分说道:“小白,带我们去见你父亲。”
白羽生困得直揉眼睛,“啊?我昨夜刚回过家。你也晓得的,我现在在凌云城发展,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所以,我昨夜特意回家一趟,把我爹攒的私房钱偷走了一半。”他颠颠怀里的钱袋子,呲着牙花子道:“哈哈哈这老头瞒着我娘藏了不少私房钱,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也来分一杯羹。”
花涴原以为小白回家探亲去了,没想到,居然是回去偷东西,偷的还是他爹的私房钱!
越千城问白羽生,“你丧不丧良心啊,连自己亲爹的钱都偷。”
白羽生挑挑眉毛,一本正经道:“你不懂,这是我们家增进感情的方式,我偷的越多,我爹越高兴。”
花涴与越千城对视,俩人同时撇嘴——啧啧,到底是神偷世家,连增进感情的方式都同普通人家不一样。
白羽生家住京城,当年为避风头,他独身躲到凌云城,只在逢年过节时才回家看看。
余下的时间不多,多磨蹭一分,离尹将军全家人头落地的时间便近上一分。越千城催促白羽生穿好衣裳,又找尹将军借了三匹马,快马加鞭赶往小白家。
彼时白师桐正坐在自家院子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慢悠悠喝着清明前的龙井茶,别提有多惬意悠闲了。
白羽生领着花涴和越千城进府,扯开嗓子朝院子里喊,“爹!”
白师桐脑门上的青筋跳了两下,待看清白羽生领了什么人回家,他额头上的青筋跳得更加厉害,“臭小子把六扇门的人领家里来做甚!”
☆、第九十章
花涴甚觉诧异, 她今儿个没穿六扇门的官服,也没戴表明身份的玉佩,白师桐居然能一眼瞧出她是六扇门的人。待看清白师桐的脸, 她突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他啊。
她同白羽生他爹打过交道。
前些日子,户部张大人钟爱的金扳指失窃,六扇门虽然抓到了偷东西的贼, 却一直没找回丢失的金扳指。老门主命花涴负责调查此事, 她查到最后,发现张大人的金扳指几经转手, 最后卖到了寻宝铺。
寻宝铺的主人正是白羽生他爹,白师桐。
她带着两个同僚去寻宝铺, 试图要回金扳指, 然白师桐说什么都不肯归还,他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花涴带去的同僚被他讲得晕了, 差点儿花钱买下赃物。
最后是张大人自掏腰包, 给了白师桐五十两银子, 他才不情不愿地把金扳指还回去,还扳指的时候还碎碎念叨着, 说这笔生意亏大发了, 朝廷的人果真都是蝗虫, 尽干吸人血的事情。
既是旧相识, 见了面总要打声招呼的, 花涴朝白羽生他爹笑笑, “白老板。”
白师桐点头,“花捕快。”转身愤愤瞪白羽生一眼,他对花涴道:“您来的正好, 帮我把这个家贼抓走!臭小子拿别人练手倒也罢了,如今竟欺负到自家人头上,委实过分!”
白羽生朝他爹呲牙,“哎呦,成成成,我把拿的钱还回去,顺便同我娘说一说这件事。”说着,他作势欲走。
白师桐似乎也是个惧内的主儿,他忙拽住白羽生,变戏法似的,脸上陡然堆起笑容,“爹同你玩笑呢,你还当真了,我攒钱还不是留给你用的,拿去吧拿去吧,够不够?不够爹这儿还有。”
花涴隐约从白师桐身上看到了他爹的影子……
天下惧内的男人都一个样啊。
小白他爹的年纪瞧着并不大,人又会打扮,他与小白站在一起,猛地一看跟兄弟俩似的。
客套完毕,花涴在越千城的示意下,拿出一直贴身藏着的玉面罩,询问白师桐,“白老板,您见多识广,我们今日来是想问一问您,可否知道这是谁的东西?”
白师桐拿过玉面罩,放在手中翻看着,“这东西是面罩吧,人的脸哪有这么长的,该是给马戴的面罩。”视线顿在锁扣上,他自言自语道:“若是给马戴的,那它应当是一整套,哪有只护着马脸而忽略全身的……”抬高声音,他问花涴,“剩下的部位呢,怎么只有一个玉面罩?”
花涴没透露余下部位被偷的消息,随口道:“唔,它是玉做的嘛,全拿着太重了,就属玉面罩最轻,我们便拿它来找您了。与它相配的另有两部分,组合在一起,便是一副玉做成的甲胄。”
白师桐瞪大眼睛,“玉甲胄,给马穿的?”不知想到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他猛地拍大腿,“我知道了!”
越千城追问他,“您知道马甲胄是谁的?”
白师桐抬头,“皇上的啊!价值连城呢,不若尹大人找它做甚。”
越千城他们仨惊讶极了,“您怎么知道这事儿!”小白他爹怎会知道尹大人在找马甲胄!
见三个后生一脸惊讶,白师桐不由得露出得意之色,“尹将军觉得自个儿瞒得挺结实,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啊,我知道,只是没往外传罢了。”
越千城这回彻底相信白羽生之前吹嘘的话语了,就连将军府竭力封锁的消息,白羽生他爹都能知道,可见他真的靠贩卖消息挣钱。
越千城自然晓得这副马甲胄是皇上的东西,毕竟它是皇上亲自赏赐给尹将军的,他重新组织措辞,换了句话问白师桐,“我的意思是,它的第一任主人是谁?或者说,它是由谁制作的?”
白师桐常年与古董打交道,这世上大半的宝贝他都认得,“我看看啊。”迎着日光举起玉面罩,他眯起一只眼,左右摇晃着玉面罩,让光线穿透玉石,“哟,不是普通的软玉,是外邦进贡的硬玉呢,这玩意儿稀奇得很,没人敢买。你说贼偷它干嘛啊,又卖不出去。”
花涴突然明白小白嘴碎的毛病是遗传谁的了……
又看了半晌,白师桐轻手轻脚放下玉面罩,揉着被太阳光刺痛的眼睛道:“想起来了,我见过这个玉面罩,在我年纪还小时。那日它与其他几部分一起,罩在一匹黑色的战马身上,那匹马戴着它们,耀武扬威,招摇过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