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渗入骨子里的鹤顶红又开始发作,他沉着幽幽的眼,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丝毫不在意,他下意识想捉住她,可惜少女目不斜视,径自从他身边越过。
烟青色的云袖微垂,她像一阵朦胧的雾。莫名地,谢伽罗觉得,她再也不会为他停留。
忍着心口的顽疾,他望着她,却看到,一道秀气的身影忽然撞入她怀里,似乎在低声啜泣,他很想把那个碍眼的少年从她怀里提出来,让他不再靠近她半分。
可惜,少女却弯下了腰,轻轻拥着他,眼神温柔,“阿慕?怎么了?”
第37章 胭脂红
谢伽罗静静立在原地, 幽幽地望着那道烟青色的纤影,眼神不肯移开半分,仿佛自虐。
那种想咬指头的欲.望又开始蔓延。
他看到, 郑拂正牵着周阿慕的手,低着头, 垂着睫, 整个人温柔得像水中皎月,捉不住, 碰不到,她唇瓣轻轻张开, 似乎在安抚着周阿慕。
无边的妒意明明如同剜过心口的利刃,谢伽罗却还能控制着自己露出一个笑来。
不过是和那个叫周阿慕的少年走得近了一点, 他有什么可在意的?
对了, 他在意的只是不想让以后那双属于阿姐的手, 被另一个人牵着。
正想外面忽然传来喧闹的脚步声, 又急又快, 夹杂着啜泣和咒骂声。
“周阿慕呢?快把他交出来!”
“都是那个扫把星, 让他把我儿子的命还回来!”
一群激动的妇女竟然冲破了于大人府邸的重重守卫, 蛮横地撞进了院子里,于大人被挤在她们中间, 推搡着, 陀螺一样团团转,头顶的乌纱帽拽都拽不住, 要掉不掉。
于大人连忙将乌纱帽扶正,气得横眉竖目,却毫无威慑力,他说起官话来, 有几分酸腐文人的味道,又像戏台上的人在唱喏,抑扬顿挫却莫名滑稽。
“大家都冷静些,平白无据就让本府将周阿慕交出来,如此目无法纪,成何……”
体统二字还没说出口,忽然有个妇女激动得一把扯下了于大人的乌纱帽,狠狠掼在地上,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起来。
“呸!堂堂的知府大人,好威风啊,却被一个风骚的周寡妇迷了眼,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包庇周寡妇的孽种,于大人,民妇倒要问问你,你这么做对得起我死去的儿子、对得起头上这顶乌纱帽吗?“
说到后面,她双眼血红,宛如魔怔,“小虎子……我要那个孽种给我家小虎子偿命!”
“对,要他偿命!”一石激起千层浪,愤怒的情绪瞬间高涨,眼看这些愚昧的妇女们撕扯着要过来捉住周阿慕,郑拂连忙将周阿慕护在身后。
她有条不紊道:“嫂嫂们,你们说阿慕是凶手,凭什么这么认定?他是前天被我们救回来的,而你们的儿子,是昨天身亡,昨天,他一直都待在于大人府上,这点,于大人可以证明,请问,他又没有修炼□□术,是怎么害死你们的儿子的?”
少女的脸在日色下仿佛发着光,艳丽的唇色让她的美貌多了几分攻击性,周阿慕痴痴望着她,眼中微微湿润。
阿拂姐姐……
荆州城这等小地方从未见过美貌又娇贵的少女,妇人们皆是一愣,表情木然,目光迟疑,竟然停了下来,见状,郑拂心里有些奇怪,这些妇人真像被人操控着的提线傀儡。
一个略微年轻的妇女一望见她,忽然冷笑,“哪里来的小蹄子这么护着这个小畜生?可别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吧?”
这刺耳的话让郑拂忍不住望了过去,却看到说话的人眼中的怨毒一闪而逝,她做贼心虚一样退后了几步,混在人群中悄无声息。
“废话少说,别想包庇这个孽种!”
“是啊!快抓住他!”
妇女们却像是受到蛊惑一般,又开始不管不顾推搡起来,于大人府上的官兵艰难阻挡着,场面变得异常混乱。
“阿慕,抓紧我,我带你去找师兄和谢师姐。”
郑拂护着周阿慕连连后退,却不小心被情绪激动的妇女一把扯住了袖子,那妇女面目狰狞,扬起了手,看来是想扇郑拂一巴掌。
“阿拂姐姐!”周阿慕声音凄厉,满目哀楚,心里却愤恨不已,她居然敢打阿拂姐姐!
雪白的衣袖忽然轻飘飘地拂在了郑拂脸上,少年身影如鹤,翩然而至,长相思停在那个欲动手的妇女面前,他眼中仿佛淬着暗火,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威胁,“你敢动她试试?”
那个妇女吓得顿时跌倒在地,一声不吭,周围的妇女像是兔死狐悲,瞬间嚎啕大哭起来,“没天理,我的儿子死了,凶手还能逍遥法外,被人处处包庇,我不活了……”
少年不为所动,一只手抱着郑拂,长相思在地面一划,瞬间弄出个圈来,将郑拂和她怀里的周阿慕都围在了圈里面,他这才望了郑拂一眼,慢慢松开了袖子。
“谢谢。”郑拂双目清明,回望了他一瞬,又飞快收回了目光,谢伽罗心里没由来一跳,恍然想起前几日少女立在晨光中的样子。
那时候,她望着他,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个人。可现在她眼里依旧是他一个人,眼神却怎么也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
很快,郑拂又低下了头,问道:“阿慕,你没事吧?”
谢伽罗攥紧了手,好像这样就可以攥住自己那颗发紧的心脏,他暗嗤,他哪里有事?
他若无其事地抬眼望着那些妇女们,语气嘲弄,“昨天有个叫三三的少年从妖怪手中死里逃生,这等好本事,你们为什么不怀疑他呢?”
那个想动手的妇女突然尖叫一声,“不可能,我家三三怎么会去害人!一定是你们,包庇这个孽种,才会嫁祸给我家三三!”
院门外,裴行止和谢欢欢踏了进来,谢欢欢红裙如火,径自越过门槛,她双手抱在胸前,语气不善,“这场荒唐的闹剧也该结束了吧,你们的儿子昏迷的原因我们已经找到了,和周阿慕半点关系都没有。”
见状,郑拂连忙带着周阿慕朝着谢欢欢裴行止而去,声音欢快,“谢师姐,师兄!”烟青色的裙摆从谢伽罗身边轻巧略过。
谢伽罗一瞬间垂下了眸子,将长相思缓缓收了起来,心头竟然莫名觉得空落落的,在她眼里,他难道根本不存在么?
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向别人?
眼角却瞥到,他雪白的衣袖无意中沾染上了一抹胭脂红,是少女口脂的颜色,如同鲜嫩的花蕾,活色生香。
是,郑拂唇上涂的口脂……
目光在她唇上流连了一瞬,一贯洁癖的他竟然没想着擦去,指尖像是受到什么蛊惑,他轻轻点了点那一抹口脂,又心虚地将衣摆的痕迹藏起来。
一颗心变得轻盈起来,他摩挲着指尖,慢慢朝着郑拂而去。
妇女们如蒙大赦,飞快冲到了裴行止面前,苍白的脸上满是悲切,声音哽咽,“裴公子,你说说,我们的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魔骨舍利一事非同小可,他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裴行止叹息一声,解释道:“他们并没有死,只是魂魄出窍了,此事其实是另一个妖物作祟。”
没有死!这个消息简直像溺水中的救命稻草。
妇女们喜极而泣,潮水一般挤了过来,双目通红,语气却有了几分松动,她们七嘴八舌问道:“裴公子,那,夺走我们儿子魂魄的究竟是什么妖物?”
裴行止温声安抚,“诸位稍安勿躁,这个妖物非同小可,我和谢师妹一定会尽全力捉住它,将你们儿子的魂魄归位,到时候他们就能够活过来,不过,目前有一事更为重要,就是你们需要先把自己儿子领回家去,到时候,等魂魄回来,身体也得完好无损才行。”
……
谢伽罗忽然来到郑拂身边,将她怀里的周阿慕轻轻推开,周阿慕手里一空,抬眼想捕捉郑拂的身影,却见那烟青色的影子已经被高挑的少年幽幽挡住了。
他一瞬间觉得丧气,忍不住低下了头。
这个哥哥,其实也喜欢着阿拂姐姐吧。
少年脆弱的心思顿时让他无所遁形,这个哥哥长得那么好看,又那么厉害,可以保护阿拂姐姐,可他呢,除了哭哭啼啼,好像半点用处都没了,他还会拖累阿拂姐姐……
况且,他这样残缺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喜欢阿拂姐姐呢?
耳边又好像传来那个恶劣的少年音,藏在心口的断骨滚烫无比,“周阿慕,你想成为真正的男孩子,堂堂正正地喜欢那名少女吗?”
周阿慕怔怔的,半天没开口。
成为,男孩子……
郑拂抬眼淡漠地望着谢伽罗,少年却捉住了她的袖子,唇角勾出个动人的笑来,“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你跟我来。”
郑拂下意识抗拒,偏着头,轻轻扯动着,想把自己的袖子扯回来,可那截袖子被少年紧紧攥着,怎么也扯不回来,她有些生气,硬邦邦道:“我不想去,你别拉着我。”
这算什么?不是明明已经有了白月光了?那就不要来招惹她啊。
看着少女倔强地望着地面,仿佛整个人钉在了原地,他俯身来到她眼前,语气像是有些疑惑,“你在生我气?”
他怎么可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郑拂又抬起了头,忿忿地剜了他一眼,浓密的睫毛像是锋利的刀刃,眼中光芒亮得不可思议,像是要灼伤别人,可一瞬间又平息。
她怒极反笑,竟然再一次忤逆起他来,“我为什么要生你气?你可别自作多情。”说罢,她重重在谢伽罗手上掐了一下,“别碰我!”
这力度对他而言像猫挠,可是,少女表情中那一瞬间的嗔怨,竟让他莫名恍惚,隐约记得,阿姐,生气的时候,也喜欢用这样的眼神望他。
烟青色云袖从他手中脱手而出,她飞快转身要折回自己房间去,周阿慕苍白着脸,跟在了她身后,“阿拂姐姐……”
谢伽罗望着雪色衣摆处的胭脂红,目光有些涣散,像刚刚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他疯了,郑拂怎么可能是阿姐呢?
一瞬间,他又露出个嗤笑来,这样不是最好不过吗?两个人相看相厌,互不干涉。
反正,他只是要她的躯壳去寄放阿姐的魂魄。
第38章 蛊惑
三三魂不守舍地坐在榻上, 环顾四周,空荡荡的目光落在镂空的竹窗外,还有些茫然。
这里好像是于大人府上, 他已经得救了吗?
看来,那节诡异的断骨, 果然救了他一命, 只是,其他人的性命呢?
这个少年并不对自己卑劣行为感到愧疚, 他只是想知道一切是不是巧合,那节断骨究竟能不能实现他的愿望。
对了, 那节断骨去哪里了?他隐约记得,好像是被鸟妖夺走了。
他在身上拼命摸索起来, 果然一无所获。叹了口气, 唇角勾出无奈的笑意, 好可惜啊……
窗外的竹枝三三两两伸出了枝丫, 竹梢忽然轻轻颤了颤, 雪白的身影从窗外一闪而逝, 吱呀一声, 门忽被推开,满地的阴翳被光影驱散。
三三惊恐地回头, 却见到一双绣着鹿鹤纹的长靴慢慢跨了过来, 眼神往上,那是一张年轻却颠倒众生的脸。
谢伽罗面沉如水, 却在见到他的一瞬间,蓦地露出个笑来,阴郁无比的笑。
三三吓得身子向后倒,“你……你是什么人?”谢伽罗没回答, 转眼就到了他面前,他坐在了竹床上,出手如电,突然捉住了他孱弱的胳膊,狠狠攥在手里,像是为了泄愤,动作粗暴,毫不温柔。
三三又疼又怕,眼角控制不住渗出泪来,“你想……做什么?”
谢伽罗完全不顾这是个不及弱冠的小少年,只见,他漆黑的眼里斑斓色彩瞬间晕开,成了万紫千红的幻相,谢伽罗飞快施展瞳术,声音冰冷,“那节骨头,你是怎么得来的?”
三三毫无反抗之力,断断续续,梦呓一般答道:“在……山上……无意中捡到的……”
他脸上泪痕斑斑,谢伽罗嫌弃地将三三的手放开,望着他空洞的眼,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子上的口脂,少年的声音忽然变得如同蛊惑,“你和周阿慕是好朋友,对吗?”
怎么可能是,周阿慕是个怪物!
他怎么会和一个怪物当朋友!
可是……
见三三的眼睛越发空洞,少年勾唇笑了起来,慢悠悠开口引诱他:“你很喜欢他,喜欢到恨不得每时每刻都黏着他。”
莫名的怜惜情绪从心里头漫过,他轻轻点头,机械道:“没错,我很喜欢他。”
谢伽罗突然伸出手在三三额上重重一摁,唇角笑意秾艳,“既然如此,那你去找他吧。”
三三像个□□控的木偶人,慢慢推开门往院子里去,谢伽罗这才幽幽起身,望着袖口微微露出的荷包系带,心里轻嗤,他不允许阿姐除了他和别的人有任何羁绊。
所以,郑拂也不能。
他这么做,不是为了郑拂,而是为了阿姐。
垂下眸子,指尖却忍不住轻轻点上袖摆上的口脂印,少女花蕊一般的唇色,像带着靡靡气息从梦境里探出了痕迹,被日色蒸发,又化成缭绕的烟雾,无处可寻、无处不在。
浩大的光影声色中,他的心跳却不可抑制地怦然。
他慌张地把袖摆藏在身后,心脏剧烈收缩,双目幽暗,看来,脏了的衣服,还是早点换了比较好。
……
郑拂倚坐在月牙凳上,斜着身子睨着窗外的景色,双双燕子清鸣着从檐下经过,她觉得无聊,又垂下了眸子,于大人给她准备的屋子采光很好,光照在她裙摆上,如同笼罩了一层烟霞。
她望着裙摆上的兰草,半晌,突然觉得好笑。
生什么气呢?人家只是不喜欢你罢了。
她慢慢坐到梳妆台前,将那一层口脂擦去,又凝着目光望着镜子里的美人,她冷着一张脸,苍白又忧郁。
好丑的表情。
郑拂捧着自己的脸,连忙朝着自己露出个笑来,睫毛轻颤了颤,乌黑明亮的眸子熠熠生辉,像一对焕然生光的珠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