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拂没说话,等了一会,也许和很久很久,久到心口一点点冻僵,少年的指尖终于从她唇上离开。
雪白的袖子轻轻一拂,他转身就要离开,孤身踏入泥沼,彻底披上一身阴暗。
少女终于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忽然倾身过来,唇瓣毫无顾忌地落在他唇上,仿佛穿花而来的蝴蝶。
谢伽罗先是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双手交叠,他紧紧抱住了郑拂,心跳紊乱得像盛夏沸腾的蝉声,淹没了四周的一切。
心口乱颤,像一场马不停蹄、永不回头的奔赴,终于有了落脚之处,既然她选择了自己,那么,怀里的少女,他再也不会放开。
第58章 苍梧崖
庭院微风轻动, 海棠枝忽然颤颤而动,日影斑斓下,少年雪白的衣襟落满了粉白色的海棠花, 还有的落在了两缕分开的刘海上。
海棠无香,可翩翩蝴蝶仿佛耽溺于少年的美貌, 流连在那细弱花瓣上, 纤长的须若即若离地触碰着。
郑拂望着那只不安分的蝴蝶,脚步一顿, 忽然道:“谢师弟,别动。”
谢伽罗立刻乖乖站在原地, 睫毛无辜地颤了颤,望着郑拂, 少女蓦地踮起脚尖, 栀子芬芳近在咫尺, 软红唇瓣轻轻擦过, 不停颤动的睫毛泄露他一丝紧张。
怎……怎么了?
微蜷垂下的发丝上, 海棠花忽然被纤细的指尖轻轻拭去, 细细的痒中还夹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原来,只是这样……
郑拂将捉住的花瓣摊开给谢伽罗看, 笑得有几分狡黠, 意有所指,“谢师弟好容易招蜂引蝶。”
谢伽罗望着她不说话, 眼神温软,看起来无辜又纯良。
郑拂心口一颤,忍不住笑了起来,小阎王, 怎么越来越乖了……
裴行止望着和郑拂说着话的谢伽罗,少年高高扎起的马尾上,艳红的发带晃了晃。
他偏头,俊雅的侧颜落满了光,长睫微敛,如低垂的小扇子,他认真望着一旁小声说着什么的少女,目光少见的温柔。
他恍然发现,因着这份罕见的温柔,少年身上那份秾艳的侵略感收敛了不少。
水墨般的模糊轮廓越发清晰,惊人的容色终于让人有了真实感,反而如玉般,发着光。
以往的谢伽罗自然是美貌绝伦的,可这个少年永远隐在阴暗处,那份美貌便一贯如同雾里看花,虚无缥缈,叫人望了一眼,惊艳过后便再无记忆点,断没有现在这般生动鲜活。
鲜活得,好像,十丈红尘、风景千般都不及他一眼。
他忍不住问:“欢欢,你有没有觉得谢师弟好像变了。”
谢欢欢脸上笑意盈盈,忍不住打趣,“自然是变了,变得更好看了。”不再以前那个阴郁模样。
既然,伽罗和郑拂师妹在一起了,那就说明,他愿意放下过去的执念。
她心胸向来坦荡,自然而然将亲近之人往好的地方想——
伽罗这个弟弟虽然心思深了些,但长年洁身自好,少年人该有的心思萌动,在他身上也很少见到,所以,他绝不是玩弄别人感情的浪荡子。
像现在这样,他和郑拂师妹在一起就很好,以往阴郁的少年,温柔地喜欢着一个人,却让他整个人变得光芒万丈。
心里正欣慰着,小园那边,冒出厉郡守胖乎乎的身子,他朝着裴行止依依惜别:“裴公子,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老夫实在有些不舍得,不如,多留一段日子吧,我们高阳郡的百姓都还没好好招待你们呢。”
身后的厉绾绾胳膊挽着余楚冉,脸上笑意甜美,也附和道:“是啊,我和余大哥的喜酒,大家都还没赏脸喝呢,不如,再留下一段日子吧。”
高阳郡作祟的阴煞被除去了,婚嫁也不再是禁忌,余楚冉和厉绾绾的婚礼便推迟了,定在下个月的黄道吉日。
“这份心意,在下心领了。”裴行止应得温和,拱手道:“裴某就先在此祝两位百年好合。”
素来娇纵的郡守千金喜怒鲜明,她忍不住失望地撇了撇嘴,可瞥见马车旁的郑拂,她又忽然惊喜地松开了余楚冉的胳膊,朝她奔去。
厉绾绾一把挽住了郑拂的胳膊,像只活泼的云雀,叽叽喳喳道:“郑姑娘,这次可真是谢谢你,绾绾那个时候不懂事,还以为你真的杀了余大哥,才会对你那样……大发脾气。”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也忍不住低了低。
郑拂朝她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没关系,厉姑娘也是关心则乱。”
厉绾绾被少女的容颜晃了眼,心里忍不住有几分亲近之意,她略带羞赧道:“郑拂姑娘性格真好,若是能早点认识你,我一定要和你结拜姐妹。”
说到这,她又突发奇想,大着胆子道:“郑拂姑娘这个称呼听着怎么都十分生分,我可以叫你阿拂吗?”
郑拂一愣,微微颔首,笑吟吟道:“可以。”
厉绾绾忍不住抱住她的胳膊,笑得眼睛弯弯,“阿拂,虽然很舍不得,但我知道此番强留你们不得,如果你们以后再来到高阳郡,一定要记得找我呀。”
厉绾绾心知,捉妖人天南地北,四处漂泊,维持天地秩序,不会永远在一个地方待着,不过,或许以后还会有相见的机会呢?
谢伽罗心里顿时不满,淡淡望了厉绾绾一眼,一只手的指尖勾上郑拂的手心,忽然牢牢攥住了,扣在自己掌心,仿佛不允许任何人觊觎,心头却在哂笑着——
阿拂?叫得可真好听。
少年另一只手忽然在马鬓轻轻抚了抚,骏马顿时受惊,踏动马蹄,长长嘶鸣了一声。
少年唇角勾出一个秾丽的笑来,又朝着谢欢欢道:“姐,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追月都等得不耐烦了。”
追月正是骏马的名字。
谢欢欢连忙高声应了,“好。”
飘荡的红裙转头跃上马车,谢欢欢坐在马上,背脊挺拔,英姿飒爽,她出手安抚躁动的追月,“裴师兄,该走了。”
见状,厉郡守也只能依依不舍地朝着他们拱手,“几位保重。”
郑拂提着裙摆也要上马车,身边的谢伽罗忽然一把搂住了她的腰。
腰一向是郑拂的敏感点,她吓了一跳,少年足尖一踏,无比自然道:“郑拂师姐向来体弱,小心磕着碰着,师弟带你上去。”
仿佛这一段距离就是万丈高崖一般。
听他再次撒娇一样自称师弟,郑拂心里顿时冒出怪异感来,脸色不自觉微红,他这样好奇怪,像在……同她玩着角色扮演。
她掀开帘子,一边朝着马车的座位走去,一边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嗔怪道:“你好好说话。”
少年唇瓣无意擦过她的耳垂,也压低了声音,微微委屈,“师弟说错什么了吗?”
两人坐在一处,旁若无人地说着悄悄话,见状,裴行止露出个老母亲般的微笑,摇了摇头,识相地同谢欢欢一起驾驶马车去了。
少年挨着自己坐着,身上迦南木的淡香若隐若现,郑拂背脊微微颤栗,纤长的睫毛不微翘,她仰头望着他,朝他嘀咕:“你能不能,不要自称师弟,好奇怪啊。”
少年步步引诱着:“那自称什么,难道郑拂师姐不是师姐么?”
一坐上颠簸的马车,郑拂就忍不住犯困,身边的少年又在喋喋不休地同自己插科打诨,她下意识朝他靠近了一些,把谢伽罗当成人形靠枕。
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少女半阖着睫毛,少年半边身子一麻,指尖却温柔地拨动着郑拂的发丝,不厌其烦地缠了缠。
郑拂小声道:“那你也可以不叫我郑拂师姐呀。”
听到这话,少年脸上勾出个得逞的笑意来,垂着眸子望着郑拂,声音清冽,带着几分不自知的亲昵,“好,那我以后叫你阿拂。”
可惜,郑拂却根本没听见,她靠在谢伽罗身上,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马车轻晃,怀里的少女软得像一朵云,却像是随时会消散,谢伽罗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少女的额头,深不见底的眼里冒出一丝希冀的光来,珍重承诺道:“阿拂,我会努力忘了阿姐。”
所以,即便这么做很卑劣,也请不要把他推开。
天空仿佛浓墨涂抹的白纸,渗出浓郁的墨汁来,呼啸的风声裹着雾气,缠上郑拂的手臂。
娇嫩的皮肤顿时刮得生疼,郑拂举目四顾,只见到四野荒芜,峭壁突兀,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这里是哪里?
天地空荡荡的,郑拂心里冒出不妙的感觉来,身后忽然传来长剑的呼啸声,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破空而来,剑影如同电光,耀目得让郑拂忍不住避让开来。
等她回头一望,却是一愣,长相思?
浓墨的天空下,黑云不停翻滚聚在一起,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一个不辨男女的声音桀桀怪笑着:“哈哈哈,今日,你们这些人全都要死在苍梧崖!”
苍梧崖?怎样会是这个情节!这可是原著结尾处出现的大妖怪啊!
郑拂忍不住抬眼望去,眼尖地发现,一个石隙里,裴行止倒在了谢欢欢怀里,面色苍白如纸。
谢欢欢不停掉着眼泪,无措地抚摸着裴行止的脸颊,目光涣散,喃喃道:“裴师兄,一定不会有事的。”
可是,她心知肚明,此番胜算渺茫,因为,苍梧崖的妖邪竟然那般厉害。
它有着翻云覆雨的神通,是由传说中消失的天人族堕落成魔。
他们这些微末法力的捉妖人,哪里对付得了它。
浓墨翻滚起来,天地仿佛变了色,一道白影翩然而至,少年发带被风刮得断裂开来,发丝狂乱地舞动着,眉眼中却是戾气深重,浑身杀气腾腾,“找死!”
黑影轻蔑笑了起来,“黄口小儿,也敢夸下海口。”
风化作无数刀刃朝着少年而去,少年如同急雨中穿行的燕子,踏着风刃,转眼来到黑影面前,袖间符咒暴雨梨花针一样散了出去,少年脸上笑意秾艳,轻蔑地骂了句,“老妖怪。”
符咒噼里啪啦爆发,将那一方夜色都照亮,少年宛如浑身罩着光,漂亮的脸上带着意气风发的骄傲,秾艳容颜耀眼得让人眼眶发热。
郑拂望着谢伽罗,心口却一阵生疼,她记得,在这个苍梧崖的情节中,那个不可一世的小阎王被妖邪击中,坠崖身亡了。
可那个情节,是发生在杀死郑福不久后,如今郑福早就死了,为什么,她会梦到这个?
谢伽罗的面貌落在黑影眼中,它那团雾气凝成的身子颤了颤,像是不可置信。
居然是,阿修罗王,他转世投胎了?
因为这一愣神,黑影被符咒击中,体内顿时发出呲呲的声响,少年利落转身要朝着谢欢欢而去,雪白的袖子却被割开一个口子,艳丽的红痣露了出来。
黑影看到那枚红痣,忽然猖狂地笑了起来,戏谑不已,“原来是你啊,妄想用禁术复活自己阿姐吗?可惜啊,她再也不会回来,你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少年一顿,回头定定望着它,“你什么意思?”
“阿修罗王曾将一个天人族少女当作禁.脔困在身边,可惜,那个天人族少女却死在了南丰城一战中,魂飞魄散,对吗?”
谢伽罗不说话,静静与它对峙着,眉眼不经意泄露一丝乖张,压制不住戾气让他身边仿佛浮着一层黑雾。
黑影继续道:“你剜下反骨,想要她师父复活她,可是,一个本来就没有死去的人,怎么复活呢?”
听到这,谢伽罗终于警惕起来,“你是谁?”
黑影嘿嘿笑了起来,“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杀你很久了,而且,你现在没了反骨,弱得不可思议,你刚刚又犯了杀孽,被鸩心痣反噬得痛苦,实力更是大减,受死吧。”
说话间,黑云聚在一起,带着摧折一切的力量,毫无顾忌地朝着少年而去。
谢伽罗忙要避开,那黑影像是不死不休,恨意惊人,一股浓重的煞气落在少年胸口处。
少年闷哼一声,唇角顿时喷出一口鲜血来,白衣染上点点红梅,他满不在乎地拭去唇角的血,一边催动长相思,桀骜不驯,带着几分挑衅,“凭你?这点程度就想杀我?”
黑影转瞬而至,带着诡异的笑意,黏糊糊地附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还有,我知道,你阿姐非但没有死去,还被她师父送入轮回去了。恰好,我也知道,那人是谁,郑王府的端宁郡主,她是你四人中的一个吧,我没记错的话,她还是所谓的纯阴之体。”
少年一怔,指尖忍不住颤抖起来,仿佛明白过来,“郑福?”
黑影颤栗般狂笑,“是啊,真是有趣,你又一次亲手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人呢!”
催动的长相思叮当一声落在地面,少年一瞬间失去战斗力,失魂落魄地低声喃喃,“是她?”
郑拂看着他,眼眶一阵发热,拼命要去捉住他,指尖却穿透了少年的衣摆,她忍不住声嘶力竭呐喊起来,“不要。”
梦里,她碰不到他。
于是,她看到,一道凛冽的杀气狠狠击在谢伽罗身上,坠落的白衣少年像折断双翼的鹤,朝着万丈深渊决绝而去,转眼被吞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郑拂心口疼得快裂开,眼睫颤动,怔怔落下一行泪来,天地风声一瞬间消失殆尽,她茫然跌坐在崖边,忽然捂着脸失声痛哭。
第59章 圣莲教
出了繁华的高阳郡, 马车一路飞驰,追月脚程极快,一路上, 风景不停变幻着,不知不觉就驶到了一处空旷之地。
天色已经昏暗, 只见四面悬崖峤立, 有两面高耸的崖壁环抱着,陡然垂下, 宛如天地劈开了一道裂缝。
黑漆漆的一条小路延伸出去,往前看, 越发逼仄,风声在四周呜呜回旋, 宛如幽冥司的万鬼哭泣, 听着极为瘆人。
驾着马车的阿轻有些害怕, 纸片做的身子抖得簌簌响, 他忍不住朝着身边的裴行止道:“公子, 这是什么地方, 总感觉……邪门得紧。”
裴行止脸色也很不好看, “这里是苍梧崖,阿轻, 你驾车小心些, 莫冲撞了他们。”
阿轻举目四顾,没见到半点人影, 吓得差点哭出声来,哆哆嗦嗦问道:“他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