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知理亏,自然不好辩驳。
想到从前交好的两家如今变成这幅模样,顾修文心中也颇为无奈。
这些自然是不能和徐氏说的。
只能照常安慰,又嘱咐翠荷好生照料,这才出门。
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宣睿已经在了,他今年不过十岁,却生得钟灵毓秀,顾修文从未把他当下人看,平日也只让他做一些跑腿的活,看到他进来,宣睿扬着笑脸喊人,“二少爷!”
“嗯。”
顾修文笑着朝人点了头,他接过庄文递来的茶喝了一口,“前些日子布置你的功课做得怎么样了?”
宣睿朗声笑道:“都做好了,您现在要检查吗?”
“不急。”
顾修文把茶盏往旁边一放,问他,“你可知道宣叔去哪了?”
宣睿一向敬重顾修文,自然不敢欺瞒,“爹爹没说具体去哪,只说要出门一段时间,让我好好听阿娘和二少爷的话……啊,对了!我听他和阿娘说起的时候,有提到宁阳。”
他眨眨眼,不太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二少爷,宁阳在哪啊?”
“你说哪?”
顾修文突然变了脸,手撑在桌案上,声音也沉了下去,“宣叔去了宁阳?”
还是第一次看见一向温和的二少爷露出这幅模样,宣睿吓了一跳,但还是如实道:“我也是偷听到的,爹爹走的时候,阿娘还哭了……”说完又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顾修文,小声道:“二少爷,您没事吧?”
庄文看了眼顾修文的脸,知他是想起了当年的事,连忙先吩咐宣睿出去,等人走后,这才重新给顾修文倒了一盏茶,低声劝道:“主子,您先喝口热茶缓缓。”
顾修文没接,只是垂眸看着绿袍上的纹路,好一会才出声,“这个时候,宣叔去宁阳做什么?”
“或许……只是处理一些事。”
“不可能。”
顾修文想也没想就直接反驳了,“宁阳是宁王的地盘,这几年父亲为了避嫌从未和宁王有过往来,纵使碰到宁王回京,两人也从来没有相交过,这次派宣叔去宁阳,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想到先前宣成的表情,顾修文也有些坐不住了,他抿着唇在屋中踱起步,突然想起一事,低声呢喃,“今日下朝后,我见到姬朝宗去了勤政殿。”
“这阵子京景明也时常去都察院,难道……”他心下一个咯噔,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
“父亲呢?”
他突然扭头问庄文。
庄文被他吓了一跳,磕磕巴巴答道:“二爷,应该,应该还在书房。”他刚说完,就见顾修文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径直往外走去。
顾廷抚的书房是家中重地,除了宣成之外,从来不允许别人随意进去。
就连顾修文也没来过几回。
看着明亮的屋子,顾修文疾行了一路的脚步终于缓了下来,他的气息还有些喘,没有立刻过去,而是在院子里站了半晌才重新提步往前。
门外并无小厮、丫鬟,他也未喊人,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顾廷抚起初并未察觉到来人,门开的时候,脸上少见地有些惊慌。
他的桌子上摆着几幅字画,抬头瞧见是顾修文,当即就沉了脸,“谁教你的规矩,进来也不知道敲门?”
说着便想收起桌上的那些画卷。
若是从前,顾修文自然不会做出这样没规矩的事,可今日……他的目光在桌上划过,家中这么多人,除了几个老仆之外,很少有人知道父亲的字和故去大伯的一模一样。
就连母亲和一向受宠的陶姨娘也不知道。
顾修文也是机缘巧合才知晓这事,而他知道桌上的那些画正是大伯所作。
他其实还是看不懂父亲对大伯的情感。
若说恨,自然是恨的,若不然当初父亲也不会勾结宁王和魏庆武做出那样的事,可仅仅只是恨吗?若只是恨,他怎么会如此珍藏这些画卷?平日束之高阁不准人碰,唯独在夜里才会拿出来小心观赏。
这次数有多少,顾修文并不知道。
可他每回过来都能看到父亲低头看着大伯的这些画。
每次父亲看着那些画卷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总是复杂的,有时候是怅然有时候是缅怀,有时候是愤怒……而情感最为浓烈的那日,正是三年前,边关传来大伯身亡消息的那日。
那是他第一次在父亲的脸上看到几近疯狂的表情,像是终于得偿所愿,却又忍不住懊悔,他还记得那日父亲的书房传来肆意的哭声和笑声,仿佛一个疯子。
不管他对大伯是什么情感……
顾修文知道父亲这一生最为浓烈的情绪以及所有的恶与好,全都一丝不漏地给了大伯,他对这个家里的人并没有多放在心上,妻子如此,宠妾也如此,儿子女儿也仿佛是供他利益驱使的棋子。
“找我什么事?”
顾廷抚已经收拾好画卷,仍如往常一般束于高阁之中,回头看顾修文神色有异,也未理会,重新坐在椅子上握着本书,等人回答。
顾修文眼中涣散的光芒终于重新聚拢,他看着男人低声问道:“您派宣叔去宁阳做什么?”
翻书的动作有一瞬地停顿,不过也仅仅只是一会,顾廷抚便又神色如常地继续翻看,“不关你的事。”
“父亲!”
顾修文一向温和,也从容,可此时他却像是被人激怒了一般,突然快走几步,手按在桌子上,俯身逼近人,他红着眼,声音早就哑了,低声嘶吼道:“您做事的时候有没有为我们想过?”
“您到底还记不记得您也是为人夫,为人父!”
顾廷抚轻轻皱了皱眉,目光看向顾修文的脸,这是他第二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上回是因为宁阳关的事,到底还有些良知,他合了手上的书,低声宽慰道:“好了,不会有什么事,你就好好上你的朝,做你的事……若是真出什么事,你就带着你母亲妹妹离开这,别再回来。”
他相信以顾修文的手段,这个还是能做到的。
顾修文虽心中早有猜疑,但听到这话还是心下一沉,“您打算和宁王做什么?”
顾廷抚蹙眉,“我说了,这和你无关。”
顾修文看着男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屋子里静悄悄地,使得外头晚风轻拍树枝的声音更为清晰,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看着男人哑声道:“父亲,您已经错了一次,别再错第二次了。”
他带着希冀的表情,恳求道:“您去把三年前的事说出来吧,还大伯和大哥一个清名,圣上见您检举有功,一定会从轻发落,等到您出来,我们一家人再好好过,我们……”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男人冷声斥道:“顾修文,你疯了?!”
顾廷抚先前脸上那抹本就不算浓厚的温和早就消失不见,他以一种讥嘲,亦或是冷漠的表情注视着顾修文,“你以为这世上的事,做了还能回头?当初你都没有救你的好大伯好大哥,如今来我面前装什么手足情深?”
似是懒得再理人,他不耐道:“趁着姬朝宗还没发现,带着你和你的母亲妹妹离开京城。”
“至于我是死是活,和你们没什么关系。”他自知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更称不上什么好人,所以他生死无谓,亦不必他们来为他费什么心。
“父亲……”
“出去!”
顾修文抿唇,他张口似是还想再说,但最终看着顾廷抚淡漠的侧脸,终于还是往后退了一步……从前意气风发的青年此时却耷拉着肩膀,颓废至极,他一步步往外,门外月满中天。
他忽然记起三年前,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日子。
他无意中知晓父亲做的那些事,急着来质问父亲,可父亲那会只是给了他一句话,一如今日的无情和淡漠,他说,“是我做的,那又如何?你当然可以去向别人检举我,可顾修文,难道你不想要这样一个结果吗?”
“你被你的大哥压了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只看到他顾天和,可曾注意到你?”
“若是顾天和没了,你就是顾家这辈最厉害的青年才俊,你再也不用被压在他的光芒之下……”
那个时候,他就像是被人蛊惑了一般,以至于之后,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宁阳就传来了大伯和大哥身亡的消息。
而今——
他又再次面临着选择。
……
此时,一处宅院。
月上中天,一个身穿紫衣的年轻人靠坐在一处软榻上,他的脸上覆着一张做工精美的金面具,露出精美的下颌,听到脚步声,他也没回头,仍握着酒壶,漫不经心地喝着。
“如何?”
“如您猜测的那般,顾廷抚已经派人去宁阳了。”
“姬朝宗那边呢?”
“属下派人秘密护送,姬大人那边不曾知晓此事。”
“嗯……”
紫衣青年仰头喝下壶中最后一点酒,看着头顶那轮月亮,掀起薄唇轻笑起来,“这京城,很快就有一场好戏看了。”
*
翌日傍晚。
姬朝宗散值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来客。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
这章过渡下,宁宁和姬狗没出来,我下章多写点,争取早点走完这个部分!!!
面具人的出现代表宁王肯定不是什么太大的boss,所以他还是很好解决的,应该没几章就能处理完这部分的剧情了,然后就是大家喜欢的重逢了!qwq
第78章 宁王
“主子, 是顾家二少爷。”杜仲看着外头的青年,侧头和马车里的人禀话。
听到是顾修文,坐在马车里的姬朝宗轻轻挑了下眉梢,他没有掀起车帘, 仍握着本公文翻看着, 头也不抬地说道:“问他, 什么事。”
他声音清亮。
顾修文又站在马车旁,自然无需杜仲再行传话。
可他却没有立刻回话, 而是垂着眉眼抿着唇, 脸上流露出挣扎犹豫的神情……这副模样,姬朝宗坐在里头瞧不见,杜仲却看得一清二楚。
知道顾家那位二爷做的事,也知道主子私下部署的一切。
杜仲想了下还是开了口,“顾二少爷是有话要同我家主子说吗?”
难得听到杜仲开口询问,姬朝宗批阅公文的手一顿, 见外头仍是无声,他抬手掀起车帘, 也瞧见了顾修文脸上多变的表情,第一次见这位顾家二少爷表情这么丰富,他看着男人说道:“上来吧。”
顾修文看着他,沉默良久,还是低了头, “……是。”
等人上来后, 姬朝宗也未理会他,一边翻着公文,一边和杜仲吩咐,“回乌衣巷。”
马车重新往前驶去。
如今天色黑得快, 夜里行人也就不大爱出来了,因此街上人声并不多,倒是秦楼楚馆已燃起灯笼奏起琴乐,随风传来她们曼妙的歌声……顾修文就在那车轱辘和歌声中,低着头,仍没有说话。
姬朝宗一向是没多少耐心的人,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人开口,耐心告罄。
“啪”
是公文合上的声音。
姬朝宗看着男人微微颤抖的肩膀,似是被这一声惊吓到了,他挑了挑眉,心中越发好奇他要说什么,脸上却越是什么都没显,“顾二少爷有话不妨直说,再过一刻钟,你就该下去了。”
他说话的时候握着公文的一端,而另一端就像是在敲击乐器一般轻轻瞧着桌面。
终于——
顾修文在这一声又一声的敲击下,握了握拳,等他抬头看向姬朝宗的时候,紧握的拳头倒是松开了,只是声音有些哑,也不知是从昨日到现在没歇息好,还是因为先前那紧张的气氛所染,“大人是不是在查三年前的事?”
敲击声一顿。
恰好此时马车已经离开东街,那笙箫之音也听不大见了,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照常的声响,姬朝宗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看着顾修文的眼睛变得深邃许多。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这事除了他跟太子、京景明还有顾攸宁他们,如今也就宫里那位才知道,顾修文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是真的了。
顾修文心下一沉,脸色也顿时变得凝重起来,犹豫挣扎了这么久,这会倒是也没再隐瞒什么,如实和人禀道:“三年前的事,您既然知道了,我也就不加赘述了,现在我只想和您说,我父亲已经着人去宁阳禀告宁王此事了。”
“若宁王知晓,只怕京城会面临大难。”
这也是他特地来找姬朝宗的原因,三年前,他因自己的私心没有及时给大伯和大哥写信,害家中变成这幅模样,如今……他却不想一错再错!若真让宁王领兵前来,而京中毫无准备,那必定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他没有办法坐到袖手旁观。
“你说什么?”姬朝宗的神情终于变了。
他拧着眉,看着顾修文,沉声,“顾廷抚是怎么知道这事的?”暂且不说之前他们一直不知道兵部的参与,便是如今知晓了也还未着人查探,以顾廷抚的能力是决计不可能知道他们在查三年前的案子。
“我也不知道。”
顾修文摇头,“我昨日回家的时候,他就已经派人出去了,后来等我再想派人去追已经追不到了。”宣成是父亲最得力的下属,这一天一夜能做的事太多了,只怕就算现在姬朝宗派人去追,恐怕也追不上了。
姬朝宗自然也猜到了。
他低着眉沉默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开口,“……我知道了。”
又看了一眼顾修文,“多谢顾大人告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