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缨问:“要是流汗的话是不是就成大花脸了?”
魏采薇猛地想起现在是夏天, 船上很凉爽,人也活动不开,很少流汗。但是到了岸上, 像陆缨这种整天东奔西跑,还要穿着竖领衣服女扮男装的,怕是一出门就露馅了。
魏采薇点头, “只能在家里哄哄李宜人。不过,你在外头顶着这条疤,肯定有人传到李宜人那里, 瞒不住。”
陆缨拿起手帕沾水,把脸上的粉擦没了,“算了,早晚要面对的。”
魏采薇说道:“到了京城, 要汪大夏先送你回家。”
陆缨说道:“我要先去锦衣卫衙门向朱指挥使复命。”
魏采薇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汪大夏也会跟你一起去衙门,你们复命完毕,他送你回家,要他在李宜人面前忏悔,说你脸上的疤痕都是他保护不周所致,他会为之负责。”
“这样李宜人会觉得,反正你已经破了相,不好给给你找其他婆家,而汪大夏又如此有诚意,这件事情板板钉钉了,你至少能过两年半清净日子。”
一提到婚事,陆缨就皱眉头,催婚比白莲教、倭寇更令人头疼。偏偏是自己亲娘,父亲又走了,不能把亲娘给逼死,只能出此下策。
不过……陆缨看着魏采薇:“我把汪大夏当成挡箭牌,你不介意么?”
魏采薇心虚,“我介意什么?我只是他的邻居而已,这个法子还是我和他一起想出来的。你应该是在鹰击长空的那种人,岂能被婚姻关在笼子里。你这次破了白莲教和杀倭寇,立了双重功劳,前途无量,希望李宜人能够看到你的价值,慢慢改变。不要再以死相逼。”
陆缨目光入炬,容不得魏采薇逃离,“如果,我说是说如果,李宜人这两年半丝毫没有改变,就等着我孝期一到,就备好嫁妆,要我和汪大夏成婚呢?”
如果说以前汪大夏和魏采薇之间有些似有似无的暧昧,这次江南之行,就是个瞎子也能看出两人之间有意思。
陆缨不会为了自己的前途去拆散这对有情人,哪怕是名义上拆散也不行。何况,现在提到成婚,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厌恶和逃避,她脑子里会浮现另一个人的身影——此人绝对不是汪大夏。
陆缨发现,她并不是恐惧婚姻,只是恐惧和她要过一辈子的人,如果换成和他共度余生,婚姻就不再是面目可憎了。
魏采薇被问住了,“这……这个,两年半会发生很多事情,何必杞人忧天,会有办法的。”
看到魏采薇的反应,陆缨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你说的对,是我想太多了,你和汪大夏为我背负了太多,我将来会补偿你们的。”
魏采薇说道:“这跟我没关系,我就是出出主意,都是汪大夏一人之功。”
陆缨见魏采薇死不承认,也没有强迫,笑了笑,“你说得对,这次江南之行,汪大夏的表现令人惊艳,戚总兵和俞总兵都对他赞不绝口,我会在朱指挥使面前细述他的功劳,这次升个千户应该没问题。”
十五岁就能凭自己本事成为正五品的武官。汪大夏这一世不用自我阉割就能走一条青云路,魏采薇着实为他高兴。
就在两人讨论如何敷衍李宜人时,陆府的李宜人正急的焦头烂额,没有心情管四女儿的事情:她二女儿抱着孩子回娘家了,二女婿严绍庭将妻子的嫁妆箱笼等等,一并送回岳家,一看就是要常住的。
严绍庭把妻儿安顿好,跪下给李宜人磕头,“近日女婿家里有些事,一切都拜托李宜人照顾,女婿先回去了。”
严家最近发生了什么,李宜人心知肚明:她的三女婿徐瑛的父亲徐阶发动了朝中御史弹劾严世蕃,列了三条罪状:
第一就是通倭。严世蕃和倭寇勾结,用五千两黄金资助倭寇。
第二是豢养私兵。
第三是以下犯上。在一片有王气的土地上盖房子,意图不轨。
这三条罪状看起来有些可笑,严世蕃所犯的大罪,收受贿赂,公然卖官;陷害忠良、逼死忠臣等等一字未提,但是嘉靖帝却将此事交给东厂和锦衣卫去彻查。
这个厉害了,以往严嵩严世蕃父子被弹劾,最后都不了了之,束之高阁,尤其是在嘉靖三十一年,刑部员外郎杨继盛列举了严嵩“要贿鬻官、沽恩结客、妒贤嫉能、阴制谏官、擅宠害政”等等十大罪,且都有证据,结果都被严嵩反咬一口,不仅没事,嘉靖帝还把杨继盛给斩首了。
而这一次,仅仅三条罪状,嘉靖帝却大怒,先以严嵩以治家不严,管教儿子不利的理由,勒令堂堂首辅大臣自请辞职。
然后,把案子交给东厂和锦衣卫联合追查,这两个决定这就已经表明了嘉靖帝对严家的态度。
严世蕃怎么都没有料到,他交给罗龙文用来给严家铺一条退路的五千两黄金,居然是送人头,亲手把证据交在了对手手中,自毁长城。
严世蕃后悔啊,人都瘦了。东厂和锦衣卫今天来搜书房,明天来搜园子,严家乱成一团,人人自危,有种大厦将倾之感,严绍庭就把妻儿送到了岳家避祸。
严嵩被迫辞职后,按照内阁顺位排序,李宜人三女儿的公公徐阶就成为了新的内阁首辅。
亲家打亲家,而且是毫不手软,往死里打的这种。李宜人明知如此,但无能为力,之前丈夫陆炳给女儿们选婆家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他把二女儿和三女儿分别嫁入严家和徐家,其实都是为了保护陆家。
不要管亲家和亲家之间如何斗,到最后,无论谁赢在最后,陆家都没事,陆家的女儿们也都能得以保全。
李宜人扶起二女婿严绍庭,说道:“你自回去,我会照顾好女儿外孙,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陆家始终都会欢迎你过来。”
李宜人说的很清楚了,女婿可以投奔陆家,陆家的权势庇护一个女婿没问题,但是除了女儿女婿和外孙,其余严家人陆家就管不了了。
严绍庭也知道岳父大人去世之后,陆府在走下坡路,他此次送妻儿来岳家,本来有所期待,可是李宜人这句看似安慰的话却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严绍庭强忍住失望,拜别了岳母。
“绍庭!”陆二小姐抱着孩子追上去,儿子刚刚会走路,跟他爷爷一样都白白胖胖的,很是可爱。
严绍庭当丈夫还是不错的,陆二小姐从闺门嫁入另一个豪门,未嫁从父,出嫁从夫,父亲陆炳用儿女的政治联姻保住家庭,但是对陆二小姐而言,婚姻不是手段,而是她的全部。
别人认为严绍庭是奸臣之子,她只认为这是她的丈夫。
严绍庭说道:“外头暑气重,你快抱着孩子回去,等家里的事情平息了,我就来接你们。”
言罢,严绍庭逃也似的走了,他姓严,这种时候,他不能躲在岳家,只能和父亲祖父共同面对。
陆二小姐去追,她抱着孩子,那里追的上?被李宜人和未出嫁的陆五小姐拦下,陆二小姐再也忍不住了,扑到李宜人怀里哭泣。
儿子感觉到气氛紧张,也哇哇大哭,陆五小姐把小外甥抱到花园里哄着。
陆二小姐哭道:“母亲,能不能……能不能……拉一把严家。”
李宜人到底是个管家的夫人,晓得有些事情绝对不能碰,如今看皇帝对严家的态度,怕是要把陆家也拖进去,只得硬着心肠说道:“朝廷的事情,妇人家岂敢干涉。你放心,有陆家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们这个小家。”
陆二小姐哭道:“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把女儿嫁到严家去,女儿若知道有今日离别之痛,还不如一辈子守身不嫁,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还落得个清净。”
李宜人抱着女儿,痛苦又茫然,女人不都是要嫁人吗?反正都要嫁人,那时候严家如日中天,人人都说是一门好亲,难道我们当父母的做错了?
看着痛苦的女儿,李宜人无能为力。
陆二小姐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着李宜人的手,“母亲去求三妹,三妹是徐家妇,要她去求她公公徐阁老,我公公三条罪名都是徐阁老推波助澜所致,求徐阁老高抬贵手,放过我公公。”
都是亲生女儿,李宜人左右为难,“不行,你妹妹是徐家儿媳妇,她怎能左右公公的政见,我不能为难她。”
陆二小姐说道:“母亲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就当我欠她的,连四妹妹(就是陆缨)这么刚强的人都被母亲说动答应嫁人了,母亲去找二妹妹说一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求母亲疼疼女儿。”
这下李宜人设身处地的尝到了她以死相逼时陆缨的感受,真是身处蒸笼,下是烈火,上是蒸汽,无处可逃,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第178章 眼看他楼塌了
陆二小姐哭闹, 李宜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又舍不得把女儿外孙送到郊外田庄里静养,只得要五小姐去徐家告诉她三姐姐, 最近不要回娘家了, 免得两个女儿见面, 陆二小姐像现在这样又哭又求的, 三小姐为难。
这种两面夹击, 左右为难的痛苦她当娘的一个人受着就行了。
陆三小姐闻言只能叹息, 公公高升内阁首辅,全家都高兴, 唯独她乐不起来, 但又不能表现在脸上, 她毕竟是徐家妇。
尤其是, 听丈夫的意思, 公公这么快捏住了严世蕃通倭的把柄,四妹妹陆缨“有奇功”,二姐姐若知道了, 还不知会如何闹起来,说两个姐妹合起伙来欺负她一个。
“知道了。”陆三小姐说道:“五妹妹回去叮嘱母亲,不要让人在二姐姐跟前乱嚼舌根, 离间我们姐妹。”
不管怎么样,姐姐是自己人。
且说严府,昔日门庭若市的家族, 现在门前冷落车马稀,严绍庭回到家里,严世蕃忙问,“李宜人如何说?”
严绍庭说道:“陆家大门永远为我敞开。”
又一个希望破灭了, 严世蕃大怒,脸上的肥肉颤抖着,“这个胆小怕事的无知妇人,若忠诚伯(陆炳)还在,定说不出这样的话!”
亲爹骂丈母娘,严绍庭不敢说什么,倒是刚刚从首辅大臣的位置下来的严嵩阻止儿子说亲家的坏话,“都到了这个时候,别把亲家变成仇家,能够护住绍庭就已经很不错了。你别为难孩子们。”
严世蕃说道:“父亲,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么?什么通倭,我们严家还用得着通倭?倭寇给我提鞋都不配!分明是徐阶栽赃陷害,罗龙文失踪了,我的五千两黄金莫名其妙出现在兴化城,攻下兴化城的戚继光和俞大猷都是徐阶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巧。”
严嵩问:“你说不是就是不是?皇上认为是,不是也是,皇上说不是,是也是不是,你我父子失去了圣心,做什么都是错的。”
从来只有严世蕃栽赃陷害别人的,现在轮到自己成为受害者,严世蕃岂能甘心?
严世蕃说道:“只要证明我是被诬陷,通倭的罪名就不攻自破。”
“我看你平日聪明,却还是当局者迷。”严嵩八十多岁了,脑子依然很清楚,“你和倭寇的通信、五千两黄金,都是戚继光和俞大猷献上的。戚继光这次平倭有功,皇上封他为福建总兵官;俞大猷讨伐飞龙国,把造反的张涟赶到南洋小岛上去了,封了广东总兵官。你的意思是,大明东南沿海两大总兵联合起来诬陷你?皇上会为了你,去惩罚东南两员大将?”
自是不能。
严世蕃快要气成青蛙了,“胡宗宪是我一手提拔的,这些年若没有我,他能稳坐抗倭大元帅的位置?他却不知恩图报,把机会给了戚继光和俞大猷这两个外人,我出事了,他连个屁都不放,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严嵩说道:“树倒猢狲散,你不要怨别人。别说胡宗宪,你出事之后,你亲舅舅欧阳必进可为你说过半句好话?血亲尚且如此,何况外人。”
不提还好,一提严世蕃更气了,“当初爹爹就不该举荐舅舅当吏部尚书,他当尚书之后,专门和我唱对台戏,我要提拔某人,他非要贬斥,我讨厌谁,他非要提拔。别人给我送钱买官,他就是不肯听。我拿钱办事的良好信誉被亲舅舅毁掉,那些官员就不相信我,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擂。我出事了,他们更不会为我说话。”
严嵩终于冷了脸,“你连我都怪上了?”老实说,严嵩也后悔啊!一步错,步步错,谁知道小舅子是这种油盐不进的人呢?
严世蕃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是,我就是怪舅舅不近人情。”
严嵩叹道:“你舅舅不落井下石,就仁至义尽了。把嘴闭上,别把亲家亲戚们得罪光,为今之计,只能以退为进。”
严世蕃不肯:“退,怎么退?我们以前得罪人的太多了,退一步万丈深渊,多少人等着我们严家败落了,扑上来把我们撕得粉碎。”
严世蕃已经不记得他收钱做过多少缺德事情了,仇人数都数不过来。
而严嵩,成为内阁首辅,他就是靠着踏着无数尸骨坐上那个宝座的,父子两人的手都不干净。
严嵩也怕啊,但是,严嵩说道:“我们没得选。先活着,将来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
严世蕃闻言大喜:“什么机会?”
严嵩说道:“景王继位。”
就这……严世蕃的心情真是大起大落,“景王远在湖北安陆,上次刺杀裕王计划失望,皇上也警惕起来,把景王府邸赐给裕王,还给他安排了两千护卫,我们无法近身。”
严嵩说道:“只要皇上一天不立储位,景王就有机会,你要有耐心,两个王爷都还没有子嗣。倘若景王生了儿子,皇上说不定就叫他回来了。”
又道:“你放心,以我多年对皇上的了解,皇上多疑,从来不喜欢朝政出现一边倒的局面,徐阶刚刚当了首辅大臣,戚继光俞大猷都是他的人,手握兵权,朝中大臣多有归附之意,皇上必定要用我们来牵制徐阶,皇上不会让我们死的。”
亲爹都这么说,严世蕃心有不甘,也没有比亲爹更好的法子了,于是不再反抗了,一副凭天由命的样子。
严嵩这个老狐狸都成了精,赌对了。
父子两个以退为进,不辩驳、不鸣冤、看起来似乎任人宰割。朝中大臣们纷纷摇旗呐喊,推倒严家这面大墙,控诉严家父子的奏疏如雪片般到了嘉靖帝手里,请求严惩严家父子。
可是,大臣们骂的越凶,嘉靖帝就越觉得这些大臣是不是都受了新的首辅大臣徐阶的指使?投入了徐党门下?